——他的母親在等他,就在烏衣巷,就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她就在裏麵。


    沈三娘避開了秋星,偷偷告訴了傅紅雪這個消息,而傅紅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隻覺得脊背已僵直,血液已冰涼。他反射性地去看了一眼秋星,秋星與路小佳倒是一見如故,正在喝酒。


    她的酒量其實並不太好,但喝酒的姿勢竟是有幾分豪爽的,而且她竟也懂得很多玩樂的方法,什麽行酒令啊擲骰子啊,她玩得都挺好,此刻正大笑著給路小佳灌酒,臉上紅撲撲的。


    路小佳身上還是有很多貓貓掛件,他倒是也開心得很,秋星給他灌一杯酒,他就喝一杯;灌三杯酒,他就喝三杯。


    傅紅雪對沈三娘道:“我去去就回。”


    沈三娘微微點頭。


    傅紅雪走出一步,又回過頭來道:“這件事,莫要告訴她。”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無名閣。


    沈三娘看著他的背影,目光裏已染上了幾分擔憂的神色。


    秋星知道麽?秋星當然知道,沈三娘接到花白鳳進入邊城的消息之後,幾乎是立刻就告訴了秋星,而秋星當然也知道花白鳳要見傅紅雪的事情,對此,她隻是簡單的表示:那就讓他去吧。


    沈三娘問:“九姑娘,你、你就不怕……?”


    秋星道:“怕什麽?怕花白鳳虐待他?還是怕傅紅雪被她的一席話語,弄到與我決裂?”


    沈三娘不說話了,兩種擔心,她都是有的。


    秋星卻笑道:“有什麽好怕的。”


    這已是花白鳳最後作威作福的機會了,而傅紅雪……


    ——對於傅紅雪來說,花白鳳當了他十九年的母親,他曾是她最忠誠的執行者,他是個很重感情的孩子,十九年的“母子之情”,想要徹底斬斷,是很難的。


    所以,必須下猛藥,親情已刻在了他的骨頭裏、滲入了他的血肉中,那麽想要剜出來,就必須要忍受削骨剜心之痛!


    傅紅雪啊傅紅雪,你不要……怪我太狠心。


    秋星的餘光掃見了傅紅雪離去的背影,在心裏這樣喃喃地說道。


    或許,感情改變的也不隻是傅紅雪,還有這永遠快活的貓妖秋星,她從前做事,半分不顧及他人感受,天真殘忍的要命,如今對著鑽進陰謀之中的傅紅雪,她卻也忽然感到了幾分難過。


    ……難過。


    但這是必須的,傅紅雪是她的,她絕不允許旁人去拿捏他、折磨他!


    秋星眸色轉冷,盯著傅紅雪離去的街道看。


    烏衣巷


    烏衣巷是一條很小的、很不起眼的巷子,這巷子很窄、也很深,晚上走在裏麵的時候,隻覺得逼仄的要命、難受的要命。


    傅紅雪就走在這條逼仄的巷子裏,他走的很慢,一隻腳先踏出去,然後另一隻無力的腿慢慢地拖在後麵,在土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他的腳印很深,任誰都能看得出,此時此刻他很緊張。


    ……他是很緊張。


    每一次見到花白鳳,他都很緊張,但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


    因為他很心虛。


    父仇未報,他卻愛上一個女人,為了這個女人,他甚至已決定把父親複活的希望給放棄掉。


    走到巷子的盡頭,他在那間屋子門口站定。


    他握刀的手都已死死地攥住刀柄,手背之上,青筋凸出。


    他伸手,推開了門。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漆黑的鞭子擊來,其實這鞭子甩來的速度,對於傅紅雪來說並算不得什麽,隻要他想,他可以輕輕鬆鬆地躲開。


    但他沒有躲開。


    啪的一聲,鞭子末梢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傅紅雪的側臉上,把他的臉直接打到偏了過去,他蒼白的臉上,便出現了一條血痕,慢慢的滲出血來,從他的臉上滑落。


    傅紅雪安靜地承受。


    他嘴唇翕動,輕輕地道:“……母親。”


    屋子裏的人爆喝一聲:“跪下!!”


    傅紅雪垂下了頭,跪在了原地。


    這蒼白、冷漠的少年,能輕易的殺死一個高壯的男人,擁有一柄令人談之色變的魔刀,可在這個女人的麵前,他卻乖順如一個三歲的孩童。


    隻因為這是他的母親。


    花白鳳從黑暗之中走出來,她年輕時,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可如今,她卻已蒼老的不像話,整個人都像是一株枯死的胡楊,隻有那雙眼睛、隻有那雙眼睛是亮的,裏麵滿是仇恨的光。


    是仇恨使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冷冰冰地盯著傅紅雪,傅紅雪並沒有看她,他垂著頭,安靜地等待母親的發落,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雙眼,卻擋不住他蒼白的臉、還有他臉上殷紅的血。


    花白鳳厲聲道:“你還記得我讓你來邊城做什麽麽?!”


    傅紅雪道:“殺了馬空群,殺死仇人、所有的仇人……”


    花白鳳尖利地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傅紅雪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花白鳳冷冷道:“那女人叫秋星,是不是?”


    傅紅雪渾身一震!


    他霍的抬起頭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傅紅雪本來就是個老實的孩子,從不會撒謊騙人,花白鳳一看他這幅樣子,便已明白,傅紅雪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秋星的女人。


    一股燃燒一切的怒火自她心頭燒起,簡直要把她整個人都燒成灰!!


    什麽賤人!!竟敢奪走傅紅雪!!他是我養大的!他是我的複仇機器!!


    花白鳳雙目赤紅,尖聲罵道:“你這挨天殺的白眼狼!我養你十九年,你竟是這樣對我的!!傅紅雪,我咒你!!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尖聲的叫罵著,臉色已是完全的猙獰,她高高地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惡狠狠地抽下,鞭子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毫無保留地抽在了傅紅雪的身上,隻一下,就讓他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但她怎麽會隻打一下?


    花白鳳已是全然的瘋狂,她毫無章法的用鞭子惡狠狠地鞭打傅紅雪,傅紅雪跪在原地,渾身已滿是鞭痕,他身上那一層又一層的傷疤,都是這樣來的,可每一次,他的傷口剛剛愈合,新的傷口又會讓他痛不欲生。


    他跪在原地,身體已因為痛苦而顫抖起來,他臉色慘白,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可在常年的虐待之中,他早已明白,母親根本不喜歡聽他痛哭,他強忍這疼痛,用力的用牙齒咬住嘴唇,嘴唇上留下殷紅的血,傅紅雪抖得像是風中的燭火。


    花白鳳抬腳便踹,一下踹中了傅紅雪的心口。


    傅紅雪被踹倒在地,整個人倒在了屋外的泥濘裏,渾身都被下過雨之後的泥土路弄的髒兮兮的,泥水沁入到新鮮的傷口之中,痛得他縮在地上不斷得抖著。


    烏衣巷裏其實住著好多人,花白鳳的動靜是這樣的大,早就驚動了這條巷子裏的其他人,傅紅雪能感覺到,在那些緊閉的門裏,一雙雙眼睛正朝他身上望來,帶著驚奇、帶著幸災樂禍、帶著看熱鬧的勁兒。


    好恥辱。


    ……好恥辱!


    傅紅雪縮在泥濘的泥水之中,隻覺得渾身發冷,又忽然熱得讓他想要大喊,他渾身顫抖,整個人抖如篩糠,他的臉色仿佛一隻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而他的雙眼已通紅。


    他祈求一般的抬頭,想要看一看母親,他在心底呐喊、嘶吼: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兒子,我是你的兒子啊!!


    可在看見花白鳳表情的時候,他忽然愣住,瞳孔忽然縮小。


    那是一種……不痛苦的表情。


    不,並非是不痛苦的表情,那種表情很奇怪的,充滿了惡意,充滿了愉悅……她好似從他的痛苦之中忽然獲得了快樂,她在……品味他的痛苦。


    ——花白鳳,他的母親,因為他的狼狽和恥辱,在開心。


    傅紅雪眼眶通紅,臉上的肌肉已經忍不住的抽動起來,他忽然發出了一聲嘶吼,一聲絕望的嘶吼,好似一隻野獸被人撕開了皮肉,拆下了骨頭。


    他忽然掙紮起來,好似掙紮著要從地上站起來,可是他抖得好厲害,抖得好滑稽,四肢都僵硬的扭曲著,他忽然再一次的摔倒在那泥潭之中,他的心跳的好快,快得好似要從喉嚨裏嘔出來一樣,傅紅雪捂住了嘴,忽然劇烈抽搐了起來。


    ……他的癲癇發作了。


    花白鳳隻是看著他,冷漠地看著他。


    傅紅雪絕望地抽搐,絕望地嗚咽起來,這少年實在是太懂事,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竟也忍耐著自己想要哭嚎的衝動。


    他嗚咽著爬到了母親的腳下,絕望地拉了拉她的裙角,好似再祈求:母親、我的母親,別這樣對我好不好?別這樣對我好不好?


    花白鳳嫌他身上髒,她往後退了一步。


    傅紅雪絕望地倒地。


    他不知病發了多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在此期間,花白鳳就一直站在原地,看他在泥水裏抽搐嘔吐。


    他平靜下來,脫力一樣的倒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沒有一個完整的樣子了,到處都是被鞭子所抽破的裂痕,黑衣髒的不像樣子,他的頭發也已是完全的淩亂,狼狽得像是一個乞丐。


    花白鳳這個時候才開口。


    她淡淡地道:“發瘋發夠了就跪好,你這孩子,也是的,不過說你幾句,何必反應這麽大。”


    傅紅雪又抽搐了兩下。


    這個世界上竟真有這樣的父母,他們處心積慮的用各種法子讓他們的孩子尊嚴盡失,宛如動物一樣的發瘋,然後冷眼欣賞完崩潰的孩子之後,在輕飄飄地告訴說一句“你這孩子,至於麽?”


    傅紅雪哇地嘔出一口血,一句話也沒說。


    花白鳳淡淡道:“進來,我有話告訴你。”


    傅紅雪慢慢地撐起身子來,跪在地上,膝行進屋。


    花白鳳道:“你是不是在怪我,這樣對你。”


    傅紅雪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地道:“……孩兒、孩兒不敢。”


    花白鳳又道:“你總該想象你父親的仇恨!”


    傅紅雪道:“……是、是,我……我父親的仇恨。”


    花白鳳道:“還有那貓妖內丹。”


    傅紅雪的手默不作聲。


    花白鳳眸色轉冷,忽然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喜歡的那個女人,秋星,究竟是什麽人?”


    傅紅雪有些茫然地抬頭。


    他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麽,看到母親充滿仇恨的臉,他似乎有些後知後覺,他搖搖頭,氣若遊絲地分辯道:“母親,秋星、秋星不可能是殺死父親的凶手,她……她那麽年輕,二十年前,她最多隻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母親,秋星和這件事無關的、無關的……”


    他每說一句話,花白鳳的臉都沉下去一分。


    她當了傅紅雪十九年的母親,她很了解傅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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