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活了二十多年,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如此逾越過。


    但過線這種事,隻要有第一次,就一定會心猿意馬的想著第二次,這就是這件事的可怕之處。


    花滿樓的心裏亂糟糟的,他閉上雙眼,似乎連嘴唇都已有些發抖,他的聲音有些發澀,但卻並不是十分有力,告誡著玉池,不要因為感激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就去這樣對待一個男人。


    玉池就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忽然道:“我不是因為想住在百花樓,才……”


    她說到這裏,竟是已有些說不下去了,於是玉池閉上嘴,一言不發。


    她柳枝藤蔓一樣的手臂,悄悄地縮了回去,花滿樓的脊背好似放鬆了一點,他正在盡力的穩定自己的吐息,胸膛一起一伏。


    她的蛇尾本是充滿多情的纏在花滿樓的小腿之上的,好像是某一種小動物一樣,雖然花滿樓與玉池才認識了這麽一小會兒,但是花滿樓卻已習慣了她的風格。


    她的風格就是糾糾纏纏、藕斷絲連的。


    可是此刻此刻,玉池的蛇尾卻慢慢地鬆開了花滿樓,花滿樓一愣,張了張嘴,好似打算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隻在這一點點的時間差裏,玉池也不抱他了,她鬆了手,慢慢地從花滿樓身上下來,慢慢地遊蕩走不見了。


    蛇女忽然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


    花滿樓怔了怔。


    懷中蛇女所留下的那種冷香,還依稀縈繞在他的鼻尖,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上也留下那種甜絲絲的玫瑰蜜醬的味道。


    花滿樓忍不住想起了她剛剛吃玫瑰鮮花餅時的動靜。


    好似是很珍惜、很開心的去吃那一塊烤的很好的小餅的,他手中捏著小餅,玉池就把頭湊上來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小肚子圓鼓鼓的,還不由自主的伸手拍一拍自己的小肚子。


    花滿樓忍不住低下了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他站起來,一隻手背後,另一隻手打開了折扇,折扇的扇墜輕輕地晃動著,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步一晃。


    他正要走出這間小廳,腳步又頓了頓,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確認衣襟已完全平整之後,他才踏出了小廳。


    玉池好像生氣了,他還是要去找她的。


    對百花樓的一切,他都是了然於心的,這是他自己買下的小樓,也是他自己設計的屋子,每一草每一花、每一幾每一桌椅,都是他自己親手選定的。花滿樓若是想要在這百花樓裏找一樣東西、找一個人,那這樣東西、這個人是絕不可能藏得住的。


    若有人想欺負他是個瞎子,躲在百花樓之中趁機行凶,那更是不可能。


    可玉池卻不知去了哪裏。


    蛇類的呼吸又輕又淺,可以完全靜止,她似乎把自己盤在哪一個陰暗的角落裏了,簡直一動也不動,此時此刻,外頭又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那些他所喜歡的、富有煙火氣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卻成了阻礙。


    花滿樓在百花樓裏轉了一圈兒,也沒尋見玉池。


    他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歎了口氣,又忍不住在想,他剛剛說的那話,或許是真的傷到了她的心,才叫嬌氣又愛哭的蛇女玉池一下子生氣了,連抱抱都不求,直接溜走了?


    ……不,溜走是絕不可能的,她身上還受著傷,無法化作人形,隻能保持這樣人身蛇尾的姿態,大白天的,她要是這樣從百花樓裏溜出去,一定會在街上引起騷亂的。


    街上沒有騷亂,所以她一定還在百花樓裏。


    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肯出來。


    花滿樓走進了一間花廳。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喜歡太陽的,所以他所侍弄的花草並不全在陽台之上,況且昨夜下了雨,花滿樓早就把那些嬌嫩的花草移了這花廳之中。


    他信步一走,停在了一個水缸前。


    這是瓷缸,是用來養睡蓮的。


    如今已進入秋季,一場秋雨一場寒,睡蓮的花期已過了,水麵之上,浮著幾片荷葉,而其中一片荷葉的底下,有一個三角形的黑色腦袋,還有一雙金色的豎瞳,已縮成了一條線,頂著荷葉帽子,躲在水裏暗中觀察。


    花滿樓道:“玉池姑娘,睡蓮池子裏會冷的。”


    他有些無奈,心中又真的擔憂玉池會冷。


    那個三角形的腦袋晃了晃,頭頂上的荷葉帽子就也動了動,發出了細微的響聲,花滿樓無奈地搖了搖頭,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地道:“今天我叫人去燒地龍,讓暖閣熱起來,玉池姑娘去暖閣裏休息,好不好?”


    玉池噌得一下從水裏出來了,把那片荷葉頂在頭上。


    她的本體是一條黑蛇,一條很美麗、卻也很讓人恐懼的黑蛇。


    黑蛇張了張嘴巴,口吐人言:“花滿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玉池:委屈.jpg


    花滿樓怔了怔,忽然又笑了。


    他的笑容也同他的人一樣,如春風一般,隻叫任何一件看見這種笑容的人,都忍不住要同他親近的。


    他朝著玉池伸出了手,道:“我沒有……不喜歡玉池。”


    下一秒,玉池就已化作了人形,她頭發也濕淋淋的、身上也濕淋淋的,也不管自己會把花滿樓的衣裳給弄髒,就直接撲過來抱住了花滿樓的……腰。


    或許因為蛇妖本身就是腰很細的妖怪,玉池對窄腰的愛好簡直是藏都藏不住的。


    花滿樓:“……”


    花滿樓的嘴角不自覺的勾了勾,有一種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如釋重負。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安撫似的摸了摸玉池的頭發。


    她漆黑柔軟的頭發,也已經全濕透了,花滿樓很愛護自己的花草,睡蓮也需要注意水的清潔,所以這一缸水自然不會髒到哪裏去……可是再幹淨,這也是用來養花花草草的水呀,不可能是完全清潔的。


    花滿樓啞聲道:“為什麽要躲進水缸裏去,玉池姑娘?”


    玉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忽然道:“不許叫我玉池姑娘,你剛剛都已經改口叫我玉池了。”


    花滿樓抿了一下嘴唇,非常順從地改口道:“為什麽要躲進水缸裏去……玉池?”


    玉池嚶嚀一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花滿樓伸出手來,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或許是花滿樓第一次主動去抱玉池。


    玉池的蛇尾巴也悄悄地從水缸裏出來,這一下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尾巴上都是水,實在很不合適了,所以她沒有纏住花滿樓的腿,隻是拽了拽他的衣服下擺。


    花滿樓都忍不住笑了。


    玉池便開始回答他那個問題,隻聽她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這種缸啊盆啊的,就想往裏麵鑽,還有那種木箱子,我也好喜歡的……花滿樓,你說我是不是不是一條正常的蛇。”


    花滿樓竟然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很是在理,這世上的狸奴,倒是十隻有八隻都喜歡鑽木箱子。”


    玉池:呆滯.jpg


    她道:“難道你是說,我不是蛇女,而是一隻貓女?”


    花滿樓噗嗤一聲笑了,揉了揉玉池的頭發,道:“非也,我是說,世人對蛇,多有誤解,又豈知我們玉池姑娘的性情,同世人最喜歡的狸奴是一樣的可愛的呢?”


    玉池就也噗嗤一聲笑了。


    笑罷之後,她又故意撒嬌賣萌:“哎呀,花滿樓,我好冷,要花滿樓抱抱才會好~”


    玉池親親熱熱地抱住了花滿樓,好似已全然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不愉快一樣。


    花滿樓抿了抿唇,歎著氣搖了搖頭,隻道:“頭發是要洗一洗的。”


    他又用小臂撐住了玉池的腰,要帶著她離開這花廳,玉池伸出一隻手來背到身後去,抓住了花滿樓死活不肯碰他腰肢的手,慢慢地掰開他的拳頭,然後讓他的手掌整個都貼在他的皮膚之上,這才發出了心滿意足地嘶嘶聲。


    花滿樓又能怎麽樣呢?花滿樓隻能搖搖頭,但是手上的動作卻很穩,穩穩地扣著玉池的腰。


    他能怎麽辦呢?他也隻能順著這一條可憐可愛的蛇女了。


    蛇女一個不高興,就化出原形直接鑽進了他的睡蓮水缸之中,搞的自己渾身濕淋淋的,纏在身上的幹淨繃帶,因為她剛剛化出了原型所以直接脫落了,猙獰可怖的傷口直接暴露在了水中,塗在上頭的百花膏也被水衝掉了。


    一從水裏出來,傷口就開始覺得尖銳地刺痛著,玉池隻覺得整個背都沒有力氣了。


    玉池的雙手摟進了一些,隨著花滿樓的步伐一呼一吸的,她自知理虧,咬著嘴唇縮在花滿樓的懷裏不說話,也不肯再求花滿樓替她療傷。


    花滿樓卻像個會讀心的神仙一樣。


    他低下頭,溫聲道:“傷口是不是又痛了?”


    玉池瞪了一下眼睛,嘰裏咕嚕地道:“你……你怎麽知道?”


    花滿樓歎息一聲,道:“你的傷在背上,剛剛躍進水缸,我聽不見你的動靜,想必是已化出了蛇形,蛇形纖細,怎麽掛得住繃帶?即使掛得住,繃帶被水沾濕,也決不可再用了。”


    他的語氣溫和,語調平靜之中帶了一點無奈之意,卻是決計沒有一絲絲的怪罪之意的。


    玉池怔了怔,猩紅的小舌又探出來擺了擺,道:“……我以為你會生氣。”


    因為她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跳進了水缸裏,把花滿樓盡心盡力為她上的藥給蹭掉了。


    花滿樓的表情卻沒有變。


    他的笑容很輕、語氣也很輕:“花某說了不好聽的話,氣到了玉池姑娘,此事論起來,是我的錯,並不怪你,我何故要生氣?”


    他十分清淡、十分隨意,就把所有的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說錯了,他隻是對這樣一個女孩子充滿了憐惜之情,至於誰對誰錯——


    對錯有時很重要。


    對錯有時也不重要。


    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對錯是不重要的。


    所以他願意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不願意這位纖細又脆弱的蛇女再傷心。


    而蛇女此時此刻,也正癡癡地望著花滿樓。


    蛇本就是喜歡纏眷的生物,化成人形的蛇妖本就很喜歡往人的軟塌上鑽,往人的懷抱裏鑽。


    花滿樓,是玉池化形之後,見到的第一個又溫柔、又心軟、長得又好,身材還好的男人了。


    在此之前,她遇到的都是王家老爹、商隊的爪牙走狗……還有那鶴發童顏、殘忍至極的老道士。


    昨天夜裏,她已驚恐至極,病急亂投醫。


    她一直逃跑,又不敢回頭看那骨手有沒有追上來,背上痛得要死,她幾乎都要跌倒,卻也不敢跌倒,甚至不敢化出原形,怕在這種虛弱的時候被人類看見打死……


    她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百花樓,隻因為這裏有一股她熟悉的,花卉草木之間的味道,這令她覺得安寧。


    她逃進來,再也無法保持人形,化出了長長的蛇尾,她的背痛得要命,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好似這停不下來的秋雨。


    就在這個時候,花滿樓出現了,溫暖、幹燥、帶著花香。


    黏糊糊的蛇女第一次纏繞在他身上時,暖乎乎的氣息就已讓她覺得愜意安寧的要命,她抱緊了花滿樓,簡直就是再也不想放手。


    她想要花滿樓,無論是哪一種意義上的想要。


    而花滿樓看起來也是絲毫不反抗的,他對於蛇女頗有心機的入侵,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警惕心都沒有。


    或許在花滿樓的視角裏,玉池隻是一條單純的蛇女,她唯一的問題,就是實在野性、實在大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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