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武俠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她的聲音好似也嚇了一跳,有點戰戰兢兢地哭道:“花滿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麽?這件事情花滿樓是搞不清楚的,因為他看不見。


    玉池真的是在欺負他看不見。


    她不僅要欺負他看不見,還要欺負他心軟。


    他心軟得簡直就好像是一隻小綿羊。


    這江湖上其實不乏有想要利用花滿樓好心的人,譬如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叫上官飛燕的女孩子,但是上官飛燕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的計劃,就被玉兔穀星陸命運般的一抓給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沒能成功的勾引花滿樓。


    但這已足夠說明,花滿樓這個人簡直就像一塊肥而不膩的紅燒肉,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肉食動物在他身邊徘徊、虎視眈眈,企圖去吃上一吃、咬上一咬。


    而他自己卻對自己的魅力毫無知覺。


    美而不自知,本就具有極大的殺傷力。


    而花滿樓,正是美而不自知的極致。


    玉池欺負他看不見,故意要用這樣可憐兮兮的語氣,去掩飾自己的誌在必得,而花滿樓一把伸手抓過了錦被,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骨之上都泛著紅,足見他此刻的心緒究竟有多麽的激蕩。


    他的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法子看見任何東西。


    蛇女就將頭俯下來,吻了吻他的眼角,他的睫毛很長,此刻倒是顯得有些濕漉漉的、一縷一縷的沾在一起,好似一隻脆弱的蝴蝶正在扇動翅膀一樣,灑下讓人沉醉的磷粉。


    他的聲音仿佛也是卡在喉嚨裏的,隻道:“玉池……你……!”


    玉池就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


    她的側臉貼著花滿樓的心口,小小地抽了一口氣,道:“那別苑的冤魂,實在太多,我本就怕冷,又被那陰氣侵襲,花滿樓,你若是不救我……我、我馬上就要死啦。”


    她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就好似瀕死的人正在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她柔軟的長發像是烏雲、又像是殺人蛛的蛛網一樣,隨意地攤開,卻又並不隨意,隨時隨地等待著抓住膽敢闖進來的、不長眼的男人。


    她利用著花滿樓的善心,隨意地胡謅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而花滿樓除了陸小鳳的妻子穀星陸外,從沒接觸過任何與妖怪有關的事情,他又怎麽能知道玉池是在胡說呢?


    他的一隻手還摟著玉池的腰肢,蛇類的身體冰冷如寒石,她打著顫,牙齒都在發抖,她懇求著花滿樓的幫助,就好似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似得。


    花滿樓啞聲道:“怎麽才能幫你……怎麽才能幫你?”


    玉池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嗚嗚嚶嚶的哭著,湊上去吻花花滿樓,花滿樓心如亂麻,又哪裏拒絕得了玉池,他隻好緊緊地抱住玉池,徒勞地睜著自己的雙眸,但他所能看見的,卻仍然隻是那種無盡的黑暗。


    無盡的黑暗。


    百年之前,江湖上也有一個驚才絕豔的瞎子,此人的名字叫做原隨雲。


    這原隨雲乃是無爭山莊的少主,自小就展現出了極大的天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而他的武功,在江湖之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好,但他三歲的時候,就因為一場大病而瞎。


    後來,這原隨雲建立了一個名叫蝙蝠島的地方,以蝙蝠島為基點,做下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他三歲時候的那一場大病,讓他瞎了眼睛。


    這就是無盡的黑暗所帶來的,人性的黑暗。


    但花滿樓與原隨雲不同。


    在今天之前,花滿樓已很久都沒有痛恨過黑暗了,因為這黑暗已成了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一部分。


    但此時此刻,他發現,黑暗忽然有一點陌生了。


    他看不見。


    他看不見玉池的表情,也看不見玉池的眼淚,他被春柳一般的藤蔓所纏繞,被冰冷的鐵鏈和繩索將手腳束縛起來,好似一隻待宰的羔羊。花滿樓徒勞地睜大自己的雙眼,他感到一陣風吹過,吹過了他的皮膚,讓他渾身的寒毛在瞬間立了起來。


    然後,他聽見玉池的聲音也有些陌生了。


    她竟有些羞愧,咬著嘴唇輕聲地哭泣,卻不肯說話,一直不停的搖頭,隻道:“你一定會討厭我的,你連我抱抱你都不喜歡的,你一定會討厭我的……”


    花滿樓的心也緊緊地揪了起來。


    他若是真的對玉池一點感情都沒有,又怎麽會真的放任她去抱一抱、親一親。


    其實有些事情,感情來的是非常奇妙且奇怪的,他救了玉池,玉池依賴他,他耐心溫柔的對待玉池,玉池又黏人又愛撒嬌……而他在付出自己的時間與精力的時候,同時給予了玉池一種充滿憐惜與同情的感情。


    憐惜,本不等於愛。


    但感情與感情之間,本就沒有那麽明顯的界限。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無人去言說,但卻是真實存在的,其中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實是——


    ——男人是極其容易因為憐惜而愛上一個女人的。


    花滿樓隻問:“……你說出來,我絕不會討厭你。”


    玉池就道:“真的麽?真的麽?”


    她的語氣很急切的,她的身子還在因為那種由內而外的寒意,而在瑟瑟發抖。


    花滿樓點了點頭,隻道:“我絕不會看著你死去,玉池。”


    玉池欣喜地笑了。


    她緊緊地摟住了花滿樓,在他耳邊道:“我……我得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你放心,不是心肝脾肺的。我中了鬼的陰氣,隻需一點點陽氣,就可……嗯,暫時緩解。”


    她想了想,沒把話說絕,以防止以後沒辦法再用這借口。


    花滿樓道:“是……什麽?”


    玉池就說:“你放心,交給我來辦……你、你不用受累的。”


    蛇女玉池遮遮掩掩,實在叫人的心下有些不安,花滿樓皺了皺眉,還欲再問,那蛇女玉池的尾巴尖尖卻已晃了晃。月亮又出來了,月光又撒在了這間屋子裏,投下了一片小小的光輝,能夠映照出這屋子裏的情景。


    蛇女的尾巴尖尖也覆蓋著鱗片,比起蛇尾主體部分的鱗片,這裏的鱗片便顯得有些小,黑色之中還泛著一點點的白色。


    除了捕蛇人,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有觀察過蛇類……不,是觀察過蛇妖,開了妖智的蛇妖靈活得要命,她們的尾巴尖尖,簡直比人的手還要更靈活,能夠纏卷起一些需要溫柔對待的東西,比如說容易摔碎的薄瓷杯,再比如說……


    花滿樓的雙眸猛得睜大,他忽然就理解了玉池所說的那些遮遮掩掩的話。


    他的手忽然緊緊地攥了起來,手臂上的肌肉一條一條的凸起,花滿樓雖然看上去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可是卻莫要忘了,他除了世家公子之外,還是這江湖之上有名的高手。


    他的身材算不得非常強壯,線條卻十分流暢,肩線利落,漂亮的肌肉均勻的覆蓋在他的手臂之上,手腕和腳腕卻又細得驚人,充滿骨感,看上去好似很脆弱,隻令人產生一種想要上去折斷的衝動。


    他的手指修長,指骨節的形狀也能輕易的窺見,指甲修建的很好、圓鈍而清潔,隻是此時此刻,卻很難看到他的手指甲,因為他的拳頭緊緊地攥住,指甲收入了掌心。


    他的拳頭攥得這樣的緊,以至於小臂之上,都已暴起了可怕的青筋,他的手指甲雖然修剪的很圓鈍,但指甲畢竟是指甲,是能夠在手掌心裏留下傷痕的。


    玉池的尾巴尖尖溫柔地晃了晃,充滿了無限的柔情與體貼。


    蛇女天生就是這樣的,即使她們第一次來人間,也會無師自通的學會如何把人類男子纏得緊緊的,將他們纏到食髓知味,再也離不開蛇女這一種多情的妖怪。


    她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安撫似得摸了摸花滿樓的小臂,他小臂之上的青筋似乎都已在顫抖,玉池癡癡地道:“花滿樓,不要用你的指甲去摳你的掌心,放鬆、放鬆一些,不要緊張。”


    花滿樓的額頭都已浮起了一層薄汗。


    蛇女充滿關切地湊上來,用一塊手帕,幫他將額頭的薄汗擦幹淨。


    夜空好似是黛色的,月亮的光打在花滿樓的身上,亮亮的,暖暖的。


    他忽然摸黑爬了起來,他的太陽穴好似還有些突突得疼,並不尖銳,隻是因為他過於緊張。


    現在,他已全然恢複。


    一般來說,像花滿樓這樣的武林中人,即使看起來是個翩翩公子,但身體素質一定是很不錯的,體力和精力都很夠用,花滿樓曾為了解決一件事情,與陸小鳳一起快馬加鞭的趕了八百裏,都不曾精疲力竭,又何況是現在呢?


    玉池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裏。


    她好似是沒有說謊的,她真的暖和了一些,像是一塊溫暖的海綿,柔軟得要命、溫暖得要命。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忽然翻身下了榻,蛇女的牙齒咬著下唇,抬起了無限風情的金色異瞳。


    她的眼睛也在這黑夜裏璨璨的發光,但這種光卻已不是尖銳的光,而是一種柔和的、愉悅的光芒。


    她癡癡地看著花滿樓,花滿樓這眼睛看不見的人,卻也能精準地一伸手,就提起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從裏頭倒了一杯茶出來。


    茶是冷茶。


    喝冷茶其實對身體不太好,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之際,花滿樓都絕不會喝冷茶,更何況是這漸涼的秋日呢?


    但……此時此刻,喝不喝冷茶好似都已無所謂了。


    他的動作似乎也有幾分焦躁,咕嘟咕嘟地自己咽下一整杯茶,又倒了一杯,轉身回到了玉池身邊,他坐在了塌邊上,溫聲道:“玉池,你過來。”


    玉池嚶嚀一聲,已依偎進了花滿樓的懷抱裏。


    他的懷抱是炙熱的,這其實很不像他的人。


    花滿樓將那茶杯遞到了她的嘴邊,澀聲道:“玉池……你、你漱漱口,漱完口,把水吐到這杯子裏就好。”


    玉池就抬頭看他。


    似乎是感覺到了玉池的目光,花滿樓忽然下意識的別了一下臉,他的臉有一半都沒入到了陰影之中,顯得鼻子更加的挺拔,棱角更加的分明。


    他實在是一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


    花滿樓忽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玉池,對不住,我……”


    他說到這裏,竟是自己也已經說不下去了。


    若是換了別的姑娘,這個時候一定會很善解人意,或許她們會用一根手指輕輕地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了,或許她們會十分自然而溫柔的轉移話題。


    但玉池卻不一樣,玉池從來都不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她嬌嬌地道:“你對不住我?你哪裏對不住我?我怎麽不知道呢?”


    花滿樓的耳根子,似乎也已紅透了。


    他啞聲道:“是我髒了你的……”


    玉池不說話,玉池低下頭,咕嘟咕嘟地喝水,花滿樓給她倒茶,是要她漱漱口,把嘴裏的那些冷茶吐出來的,這或許是因為,冷茶冷茶,總是傷身體的。


    可是玉池卻偏偏不要,她咕嘟咕嘟的把杯子裏的冷茶都咽下去了。


    花滿樓的手都僵硬了。


    他有些無所適從,又實在說不出什麽重話,倒是玉池,喝完了茶水,還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弱柳扶風地就倒在了花滿樓的懷中,花滿樓的雙臂順從地攏住了她,帶著她又上了榻,準備休息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撫著玉池的長發,溫柔地就像是在摸一隻小貓的皮毛。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著。


    這倒並不是什麽嫌棄玉池或者不喜歡玉池的表現,這不過是一種歉疚,隻有花滿樓這樣溫柔的男人才會對女人產生的歉疚。


    如果是陸小鳳的話,他一定不會歉疚,他隻會勾起嘴角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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