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著江寒上了開往醫院的公交車。


    少年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雙手緊緊拽著雙肩包的背帶,臉色蒼白,一言不發,顏菲踩著沉重的腳步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來。


    他偏頭看了她眼,啞聲問:“你跟來做什麽?”


    “我不放心,跟過來看看,”她生怕江寒趕她走,立刻補充道:“我請假了。”


    江寒道:“你回去吧,別耽誤上課。”


    當時的顏菲還是個賴皮,她以前被江寒拒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況且江寒這次肯定有事,她實在是不放心,所以江寒的話,並沒能讓她生氣,也沒能讓她回去。


    她道:“好,不跟著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她所謂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隻是為了堵住江寒讓她回去的嘴,後麵一路,江寒往哪裏走,她就往哪裏走。


    她厚臉皮地跟著江寒到了醫院。


    他母親得的是腦瘤,治療費用七萬。


    對於當時的江寒來說,別說七萬了,一萬都拿不出來,他母親平時賺的錢都拿去給他父親買藥給他奶奶看病和維持一家人的開銷了,哪有什麽存款。


    可如果不做手術,就隻能等死。


    那時候的顏菲忽然覺得他們還太小了,他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能力扛起責任,他們平時能自在地活著,是因為有人幫他們擋住了風雨。


    江寒的母親就是幫他擋住風雨的那個人。


    現在那個站在他的前麵為他擋住了苦難的人忽然倒下了,生活的重壓就全部壓在了他的肩上,可他太瘦太單薄了,他還承受不起。


    消瘦的少年埋首坐在醫院長而空蕩的走廊上,手裏握著繳費單,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開始打電話借錢。


    在顏菲的眼中,江寒模樣出類拔萃,成績永遠穩居第一,他孤高也冷傲,有屬於少年的意氣風發和無所畏懼,他站在所有同齡人的最高處。


    在她眼中,他就應該一直站在最高處。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見到那樣的江寒,一身傲骨被折彎,低聲下氣,到處哀求,換來的是一聲又一聲的拒絕,他在接連不斷的拒絕中仿佛跌進了泥裏。


    他們家的情況,所有親戚都知道,有的親戚願意借,卻也隻願意借幾百,加起來連手術費的零頭都不夠,能打的電話都打了,能求的人都求了,並沒有什麽用。


    什麽用都沒有。


    他握住電話的手重重地垂下,被顏菲一把握住。


    她握住他的手,噙著滿眼的淚對他說:“你等我,我很快回來。”


    她匆匆跑回家,把自己的存錢罐砸開,找到那張她媽媽專門給她存壓歲錢的卡,又把所有的一百元和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五元疊好,和銀行卡放在一起,揣進兜裏。


    她跑回醫院,將銀行卡和所有的現金遞給江寒,“我有,卡裏麵有五萬多,是我從小到大我父母給我存的壓歲錢,我借給你。”


    你不用再向你那些親戚借錢,他們不配聽你低聲下氣的聲音。


    江寒看著銀行卡和錢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接,顏菲急得紅了眼睛,“你拿著呀,這是救命的呀,你媽媽還躺在裏麵呢。”


    顏菲怕他太擰,轉不過彎兒來,勸道:“江寒,我們誰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現在你需要幫助,我幫助你,以後我需要幫助了,你再幫助我,不挺好的嗎?”


    江寒抬眼望她,少年的眼睛漆黑如墨。


    他問她:“你父母知道嗎?”


    “什麽?”


    “你把這麽大筆錢借給我,你父母知道嗎?我知道你家有錢,但你還未成年,你動這麽大筆錢,必須經過父母的同意,明白嗎?”江寒說。


    顏菲著急道:“這不是應急嗎?你先去把費繳了,我回頭就跟他們說。”


    江寒:“手術不是今天就能做的。”


    顏菲擰不過他,當著他的麵給她媽媽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江寒還跟她媽媽通了電話,確定她媽媽願意借錢,並向她媽媽承諾了還錢的事情。


    而後,江寒才答應用那筆錢。


    醫院走廊上冷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將少年的臉色映襯得越發蒼白,他垂著頭,低聲對她說:“抱歉,讓你看見了我最狼狽的樣子。”


    她心痛如刀絞,拚命搖頭。


    他說:“顏菲,我隻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好。”


    她的眼淚淌進他已經被洗得褪色的帆布鞋裏,“沒有,你一點也不狼狽,你很勇敢,”她哽咽著說,“你別怕,別擔心,阿姨會好的。”


    如果是她,她肯定不知道該怎麽辦,她隻會手足無措。


    可江寒沒有。


    她很佩服他。


    心疼他。


    也更,喜歡他了。


    立失憶人設的顏菲好半晌才想到江寒的話應該怎麽接才不會露餡兒,她道:“我怎麽覺得,你口中的我,是個白富美呢?漂亮、有錢,關鍵還很善良。”


    江寒:“你是。”


    第7章


    顏菲:“……”


    這話她沒辦法接了,她耳根不受控製地紅了一點,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臉去,望著窗外倒退的街景,不說話了。


    街燈流光一樣地照進來,江寒的眼角餘光剛巧將她泛紅的耳根盡收眼底。


    顏菲覺得很尷尬,江寒的嘴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嘴了,如今的江寒會說好聽的話了,不知不覺,他們都已經變了,他們被時間推著往前走,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顏菲臉上的熱意逐漸褪淡下去,隻餘嘴角一抹苦澀。


    “其實這兩天你幫我挺多了,欠的人情債也該還完了,以後……”


    “怕是還不完,”他打斷她的話,“畢竟是救命之恩。”


    顏菲回頭,有點無語,“所以呢?”


    “我媽知道你回了南瑜,想見見你,畢竟當初是你拿錢救了她的命,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帶你去見見我媽,她想請你吃飯,親自跟你道謝。”江寒道。


    顏菲一臉問號。


    當初她把錢借給江寒之後就回了學校,後麵一直在忙學習的事情,知道他媽媽沒事也沒去看過她老人家,江寒那會兒就說等她參加完高考後她媽媽和他會去他們家拜訪,結果後來出了事,她就一直沒有見到他的母親。


    “不用了吧。”她訕訕道。


    江寒:“我媽一直記掛著這件事情,沒能親自跟你們道謝,始終覺得遺憾。”


    顏菲:“真不用。”


    江寒:“沒關係,這件事等你什麽時候願意了,我們再談。”


    顏菲說不過他,幹脆閉嘴。


    回到公寓,客廳裏還擺著兩個拉箱等著她收拾,顏菲先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才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擺放好。


    護膚品、化妝品、衣服、鞋子……最後是一幅掛畫。


    那是她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她把掛畫展開,掛畫的最下麵畫著一個女孩坐在樹蔭下垂釣,上麵有兩列豎排的文字。


    顏菲把掛畫掛到臥室裏。


    江寒把顏菲送回家後回了天源小區,他母親徐玲芬住的地方,天源小區已有些老舊了,樓道的燈原本忽明忽暗的,還是上次江寒回來的時候自己買了燈泡換上了新的。


    這裏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已經被江寒勒令不準再賣油條的徐玲芬每天和鄰居打成一片,跳跳舞、唱唱歌、打打小牌,過得輕鬆樂嗬。


    徐玲芬剛跳完廣場舞,和幾個鄰居一起回來,其中一個老太太拉了拉徐玲芬的手臂,“哎,那是不是你兒子小寒?”


    徐玲芬一抬頭,就見到了自家兒子的臉,她麵色一喜。


    “哎喲,真是我兒子回來了,這小子,要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姐妹們,我先走了。”徐玲芬說完,三兩步追上江寒。


    江寒這個點在樓下遇見他媽,倒不意外,母子倆一起往樓上走。


    徐玲芬問:“你吃飯了沒有?沒吃飯我給你做去。”


    樓道的聲控燈亮起來,江寒瞥見徐玲芬滿目慈祥的臉,腦海裏忽然想起趙思靜的話,因為顏菲和她的父母當年的幫助,他的媽媽如今才能好好地站在他的麵前。


    “吃過了,”江寒微不可為地吸了口氣,到了門口的時候,徐玲芬拿鑰匙開門,他又補充:“跟顏菲一起吃的。”


    徐玲芬眼神一亮。


    “你問了沒有?什麽時候帶媽見見那個姑娘?”


    “再等等吧,”江寒不想潑老人家的冷水,讓她以為顏菲其實不想見她,雖然他也不知道理由,“她剛回來,換了新工作,每天都很忙。”


    徐玲芬有點失望。


    “沒關係,年輕人忙是正常的,剛好我做了辣醬,我給你裝幾罐,你找時間給人家姑娘送兩罐過去。”徐玲芬道。


    進了屋,徐玲芬把裝好的辣醬放到餐桌上,想起什麽似的說:“我當年得病,要不是菲菲媽答應借錢給我們,我指不定已經死了,我還想見見菲菲父母,親自登門致謝,你……”


    “見不到了。”坐在沙發上的江寒忽然打斷了徐玲芬的話。


    “怎麽就見不到了?”


    江寒的喉嚨有點發澀,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道:“她父母都已經去世了。”


    徐玲芬驚訝。


    “我記得她父母比我還年輕,我們與他們素不相識,他們還願意借那麽大一筆錢給我們,應該是很好的人,怎麽就……就都沒了?”


    是啊,怎麽就都沒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是如何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變成連租個房子都要同別人合租的?


    這些年,她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她突然離開南瑜,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不是真的跟他有關?


    江寒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摸出手機,發現有一條祁燁的微信。


    祁燁是他的發小,讀高中那會兒,和他一個班,他性格溫和,沒什麽脾氣,很適合當醫生或者老師。


    祁燁:你跟顏菲見過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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