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你興許無法意識到,在反複地思索和辯駁這一個問題的時候,你已經丟掉了你的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這個詞讓他為之一振。


    老師繼續說:“也許這的確稱不上是一種代價,人自然可以韜光養晦,明哲保身,這是一種極其聰明的活法,但你也必須允許剛直的靈魂存在,允許堅定的紮根,飛蛾撲火的勇氣,焰火一瞬的燦爛。


    “你可以隨波逐流,最起碼得有一根筋有著逆流的反叛,否則一定感受不到這個世界最遼闊的美。安順的潮流固然穩妥,但會蠶食你的意誌。最終,你為之付出的代價,就是自我。”


    他一知半解,問道:“要怎麽感受?”


    “藝術、狂熱、文字、眼淚。共情。”


    程榆禮說:“會不會有人天生不具備共情的能力?”


    老師說:“不存在天生,找回來。多建立不同形式的聯係,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


    “以人為鑒”讓他想到那個女孩。程榆禮在此刻已然有一點感動,他說:“謝謝。”


    “坐下吧。”老師轉身走回講台,同時帶走他的數學題。


    程榆禮不是一個非常有上進心的人,規避風險。可以說得過且過,隨波逐流。也可以說順風順水,遊戲人間。總之所謂的淩雲壯誌,拚搏堅韌都與他無關。


    燃燒的焰火、撲火的飛蛾、幾百年前的王勃,都離他遙遠。


    他所能感受到最近最鮮活的韌勁,是那個女孩的聲音。


    幾天後,程榆禮又路過一次廣場,招新隊伍又出來了。他看到在飄搖的旗幟下打盹的少女,春困秋乏,讓她在太陽底下就撐著腦袋睡著。於是她沉浸在夢鄉裏不會知道,她對一個陌生人帶來影響。


    有點想上前搭訕,問一問名字,如果對方不反感,可以交個朋友。但程榆禮不擅長做這樣的事,也擔心擾她好夢。


    他猶豫片刻,決定放棄。隻悄然之中,將她最純淨、最滾燙的那顆赤子之心納入自己的靈魂。


    程榆禮也不知道,他會在後來,兩次為她改變人生的航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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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深思熟慮後, 程榆禮決定留下來參加高考。和家人的彎彎繞繞不多說。總之,他爭取到了一次“逆流的反叛”。過程曲折,結局順心。


    也是自那時起, 他開始嚐試聽曲。


    以前不要說戲曲了, 程榆禮連流行歌都不怎麽聽。藝術是什麽?人為自己構建的幻境,是杜撰的喜怒哀樂。


    第一次沉溺其中, 是一支古老的曲目,梅蘭芳的《天女散花》, 他聽不懂咬字與韻白, 綿長婉轉的尾音是京劇趕客原因之一。


    程榆禮閑來無事,就那麽聽了一下午。縱使雲裏霧裏, 但他莫名感受到了曲調之中的磅礴。


    他對陌生人的記憶力並不深, 後來想必在學校裏也是碰見過見月的,但在一晃而過的那些瞬間裏, 她回歸人海,成為與他再無交集的陌生校友之一。


    第二次會麵的印象, 發生於一場意外。


    那時程榆禮已經畢業,回到三中參加畢業典禮。結束後和幾個同學在校門口的餐館吃晚飯。他並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流來去,坐下後就靜靜候餐, 拿手機看了會兒新聞。


    驟然耳邊傳來“咚”!的一聲。


    程榆禮驚訝抬頭, 看見一個倒地的女孩從地上倉惶起身。


    可能地太滑, 不小心摔倒了。


    他的同伴過去攙了一把, 程榆禮便隻在狀況之外觀察著, 女孩沒有接受旁人的好意, 她悶著頭快步往外麵走。推門出去後卻又頓了頓腳步, 回眸望了他一眼。


    隔著玻璃, 他看到她臉上的血痕斑斑。不知道是磕了牙齒還是鼻梁, 看得人觸目驚心。


    而她濕漉漉的眼裏像是蓄著隱忍的淚。


    程榆禮在那一刹認了出來,是那個京劇社的女生。


    他趕忙起身往外麵跑。而不等他追上,女孩子已經飛快地上了公交。


    程榆禮追不上,便止步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在晚霞裏駛遠的公交。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執著地追逐什麽,呆呆看著車子消失在轉角處。


    同學過來問他怎麽了?


    程榆禮說沒事,隻是看她傷得有點嚴重。


    ……


    第三次,是許多年以後,在沉雲會館。他陪老太太去過壽聽曲,沈淨繁指著台上的花旦說:“這姑娘唱得不錯。”


    程榆禮找去後台,撞見她在通話,似乎是在和家裏人爭執什麽事情,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一下認出了這一道久違的聲音。薄薄的戲袍在暗處翩躚地輕晃,他在想:她果然還在堅持著這條路。


    心頭的這般篤定,好像兩個人早已相識許多年。


    她回過身來,在樓梯上一跌,栽進他懷裏。看他的眼,神色詫然。看一眼又忙四下閃躲。


    問她叫什麽名字。


    她說:“秦見月。”


    -


    這一場寒夜的漫談持續很久,秦見月咳得斷斷續續,後半程實在困乏難當,他止了話匣,“去把藥吃了。”


    “咳咳……”秦見月捂著唇,往屋裏走,“好,那我回去了。”


    程榆禮聽見她拉動木門的聲音,很快,陽台門被闔上。沒有絲毫的留戀。


    耳邊寂靜下來,但程榆禮心神未定。


    他靜坐片刻,走出房門,預備去隔壁問一問她的狀況,擔心她又發燒到不省人事,眉心攜著一縷關切的愁,手堪堪舉起,看到門縫裏那道燈光盡滅。程榆禮抬起的手頓住,好久才又失落地收回去。


    他站在廊上點煙,也隻能止步於此。


    心裏疼。


    但想到他此刻所忍受的疼不及她為他受的千分之一,程榆禮能做的也僅僅是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給她發消息:好些沒。


    本以為得不到回應,但幾分鍾後,秦見月回了一個:嗯嗯,準備睡了。


    程榆禮:有事你叫我。


    秦見月:隻是有點鼻子不通,應該不會太嚴重了,放心啦。


    程榆禮:嗯。


    沒有進入這道門的合適的身份,於是他在走廊上站了一宿。


    她這樣一副身子骨,怎麽能讓人放心呢?


    他踱到走廊盡頭,推開推窗,任外麵風雪入侵身體。程榆禮穿件薄薄的黑色線衫,指尖的煙燃了很久才吸上一口。看著夜色慢慢變淡。


    她的房裏傳來咳嗽聲,一陣接一陣沒有停,他又焦急地走回去。


    而隔著牆的嗬護派不上用場。程榆禮的舉止很多餘。她在裏麵忍受著病痛,他在門外風聲鶴唳,潰不成軍。


    他倒了一杯水端著,又送回去。最終隻扶著窗台微微躬身站著,冷風把裸露的肩頸凍得麻木。


    在這麻木裏久立,直到天際有了色彩,平城的冬季早晨來得很晚。


    過了咳得最激烈的那個時間點,秦見月漸漸沒再出聲。或許也是聲音太小,他沒聽見了。


    程榆禮洗漱完,去了一趟廚房。陌生的環境,他花了時間琢磨一番。他在嚴蘇遇的廚房切薑片,很快,早起煮粥的嚴蘇遇也進來,看見裏麵的男人,他愣一下:“程先生,起這麽早啊。”


    程榆禮說:“抱歉,沒有提前說,借用你的廚房。”


    “沒事,你在做什麽?”


    “月——”脫口而出的昵稱被吞回去,他說,“秦老師生病了。”


    嚴蘇遇看看他手下的薑,又看看程榆禮,驚訝道:“你該不會一夜沒睡吧?”


    程榆禮沒有答話,將薑片洗淨,又細致地衝一下刀,嵌回原處。


    萬幸,秦見月沒有發燒,她起來後第一時間又吃了一片藥,嚴蘇遇正在舀粥,聽見她腳步聲邁近,說一聲:“程先生在外麵等你。”


    秦見月去大廳,程榆禮果然在這裏候著。他閉著眼坐在沙發上,困倦而憔悴。


    想是睡著了,他沒有聽見她過來的動靜。


    他連睡相都是優雅俊美的,一呼一吸清清淺淺,伴隨著胸膛的輕微起伏。有一些人,哪怕什麽也不做,坐在那裏安靜睡覺也很迷人。


    秦見月在他側邊坐著,看他許久沒有挪眼。


    是為她缺失的這大半年時光對他的思念,終於可以在他淺眠的時刻偷偷現一現原形。


    程榆禮應該過得並不愉快,他瘦了很多,頜骨冷硬,胡茬沒有像往日那樣反複清理一絲不苟,有種隨意糊弄、草草了事的淩亂。


    他的體溫應該很低,撐著額的指關節是粉色的。


    一個念頭閃過,秦見月想替他暖一下手。而她手剛舉起。


    嚴蘇遇端著碗從裏麵出來:“我煮了粥,喝一點吧。”


    擺下碗筷的瞬間,程榆禮醒了,抬起惺忪的眸,第一時間看她一眼:“起了?”


    而秦見月的視線停留在桌麵上,有一杯熱煙快要消失的薑茶。白粥就擺在那杯盞的旁邊。


    程榆禮開口聲音喑啞,指一下杯子:“給你煮的茶。”


    她溫和地說:“我剛吃了藥,還是喝一點粥吧。生薑的味道太衝了。大早上不合適。”


    程榆禮稍稍一愣,很快斂下眸,喉結輕滾,這次失落到連敷衍的應聲都消失。


    秦見月拿起筷子。


    程榆禮沒跟他們一起吃早餐,一聲不吭地將煮了半天的茶帶走,在廚房傾倒進下水道。薑片咕嚕咕嚕滾進池子裏。他有些失神地看著。


    天已經很亮了。


    僅僅是放棄掉這碗茶。似乎並不能說明什麽,但程榆禮小題大做地有種輸的一敗塗地的慘痛與不甘。


    他用紙巾裹住廢棄的薑片,丟進垃圾桶。將別人的水池與水杯逐一清洗幹淨,他認命地在想,嚴蘇遇應該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手撐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麵上,程榆禮推開窗戶,動作重得不像他輕柔細膩的個性,反而伴著泄氣的魯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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