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在她的想象中,應該是在很多年後,大家年齡都大了,也都有了自己滿意的成績,拿到了該有的獎牌和榮譽,然後將接力棒傳給小將們。


    有人會當教練,將自己多年的積累和經驗,毫無保留的傳授給新人,送他們去更高的山峰看風景,讓國家的成績更強。


    也有人會開啟新的生活,去當裁判,去讀書,去開俱樂部,甚至去嚐試自己喜歡的新項目,每個人都能過自己喜歡的日子。


    這片從未細想過的潛意識認知,也許很粗糙,也許也很幼稚。


    但是她真的從沒有想過,會有夥伴這麽早離開。


    來得如此突然,猝不及防。


    這張角落裏的桌子,安靜沉默了許久。


    周峰有點低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木晗姐應該知道,其實我的成績,已經有一年多沒有進步了。這段時間膝蓋上的滑囊炎好了不少,但是也隻是跳出了去年就跳出過的成績。”


    “這次比賽我是真的認清我自己了,即使是在國內的田徑比賽,我也隻能拿到第三第四的成績,連塊銀牌都沒摸到過,更別說還有那些成績更厲害,不需要去錦標賽拿全運會名額的人了。”


    周峰將自己的表情,全部藏在黑色鴨舌帽的帽簷下,聲音暗啞了一瞬,聲音頓了頓,艱難道:


    “我已經到上限了。”


    “最重要的是,我累了,杆橫在我麵前,我都提不起力氣去跳。”


    砰!


    一聲巨響。


    一雙緊緊被手捏住的筷子,被重重地拍到了盤子上。


    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傳來:“都是虛的!我不信!是不是被那些人罵的?還有你頭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當我不知道嗎?”


    “真是一群吃飽了沒事幹的,事情都不了解清楚,就直接隔著網線罵人,什麽都不知道,就信口開河,簡直和陰溝裏的老鼠一樣惡心。”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都開始變大了。


    旁邊的人趕緊拉住他,扯著他,讓他小聲點:“這裏是食堂!”。


    白元皺眉:“周峰還受傷了?怎麽回事?”


    “有人朝他扔礦泉水瓶子砸他,被封口的那個拉邊劃破的,這家夥回來就騙我們,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茵茵這下完全懵了。


    她怎麽有點聽不懂了,什麽罵人,什麽信口開河,怎麽還有人拿東西砸人呢!


    “嗬嗬嗬。”


    對麵黑衣的身影略微顫抖起來,發出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一時還真的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我真的累了,放過我自己,也讓他們放過我吧。”


    “對不起。”


    原本帶著無比怒氣的聲音,突然像是啞了火一樣,重重的坐下來,歎道:


    “都跟你說了別看了,直接卸載掉,都是些什麽人啊。”


    路青茵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微博,搜索了一下周峰。


    一點進去,她感覺自己都要被嚇傻了。


    不管發什麽,都有人在下麵說很難聽的話。


    甚至近幾個月來,幾乎沒有發別的消息,隻是轉發田管中心或者一些訓練中心的官方號微博,但是下麵也全都很難看。


    尤其是這次出發前,轉發的一條青山省隊官方號的一條出發前助威的微博,下麵簡直是慘不忍睹。


    “訓練不努力,成績一兩年都沒提升過了吧?劃水摸魚能不能別這麽不要臉?領著省隊工資玩,臉皮太厚了吧。”


    “錦標賽連牌子都沒拿到,要是換了錢望洲來,說不定都已經跳出奧運達標紀錄了。”


    “真是可惜錢望洲了,被他這種人害得受傷被迫退役。”


    “這種人渣居然一直沒有被禁賽,後台肯定很硬,也難怪我們這麽多人反映,他都一直留在田徑隊。”


    “什麽時候退役?這種成績還死皮賴臉地留在省隊幹嘛?”


    “他要是退役了,我放鞭炮慶祝。”


    ……


    路青茵自接觸網絡以來,除了和朋友加好友私聊,也隻看過沈令辭和她自己兩個微博的評論。


    全都是和和美美,全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她從來沒有想過,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一麵,也完全不敢相信,真的會有人這麽壞。


    僅僅是隔著屏幕看,還不是說自己的,她都覺得一陣陣窒息感撲麵而來。


    看著看著,先是秀氣的眉毛慢慢擰緊了,然後杏眼中逐漸染上怒火,最後眼眶都微微紅了起來。


    她腦海中浮現之前的點點滴滴。


    初來時被王老師誤解,被凶,周峰那個時候很生氣地擋在她前麵,她當時覺得高大的背影簡直像是個英雄。


    每次見路上遇到他的,都是一身黑色的衣服,冷著臉,不主動和人說話。但是有人需要幫忙的時候,從來都不缺他的身影。原本她一直以為,周峰就是這樣一個外冷內熱的人。


    現在看著這幾乎要溢出屏幕的惡意和陰陽怪氣,才發現,周峰根本不是什麽外冷內熱,完全是刺蝟為了保護自己,高高豎起的尖刺。


    盡管是尖刺,但是在對著朋友的時候,他都會小心地收起來。


    安靜了很久,終於高木晗麵帶一絲擔憂道:


    “其實我早就想說了,周峰你這兩年,整個人心理壓力太重,變了許多,如果退役能讓你找回原來的快樂。”


    高木晗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低頭閉眼,猶豫了兩三秒,最後才緩慢睜眼看向周峰,仿佛下了決心,她道:“我支持你。”


    “木晗姐!”“高姐!”


    其餘人都震驚地望向高木晗,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我也算是田徑隊的老人了,雖然跳高男隊和女隊不在一起,但是訓練還是有一些場地重合,我手機裏有幾張周峰剛進省隊時的照片。”


    高木晗說著,一邊拿出自己的手機,翻了翻,點開一張照片,推到桌子正中央。


    “周峰,你還記得你曾經的樣子嗎?”


    路青茵和桌上其餘人,都湊上去看這張照片。


    隻見桌上的照片裏,是一張身穿天藍色訓練服、滿頭是汗,但是對著鏡頭笑得能看見大牙的周峰。


    訓練場,肆意揮灑汗水,笑容比鏡頭中所有人都燦爛。


    嘴巴恨不得裂到天上去了,看著似乎比白元這個沒心沒肺、天天傻樂的人都更沒包袱,更開朗自信。


    和現在的周峰,完全不一樣,簡直像是兩個人。


    明明是一張笑容燦爛的照片。


    但是茵茵看見之後,本來就微紅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起來,淚水充盈了整個眼眶。


    她可以治療許多傷病,隨著日後不斷升級,再難以治愈的傷病都難不住她,但是這種心上的傷痕,已經被刻入骨子裏的傷害,是抹不掉的。


    周峰看見那張照片之後,仿佛刺眼睛一般,雙眼連忙緊閉,頭往一邊扭開,還繼續往下壓了壓鴨舌帽。


    高木晗見周峰這樣,抿了抿嘴,歎了口氣,將手機收了回來。


    原本憤怒的聲音,現在變得有點結巴:“其,其實,我覺得,退役也沒什麽不好。”


    “就是,訓練也挺辛苦的,去讀大學也不錯,我記得周峰你原來成績還挺不錯。”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開始改口,笨拙地安慰起來。


    周峰也緩和了點,他背過身去,扯著衣服在臉上糊了兩下,然後才轉過來,將帽子放下到一邊。


    額頭上有道創可貼,眼眶明顯也有些紅紅的。


    “很高興能認識你們這群朋友,但是我現在確實走不動了,就先退場了,以後我去現場給你們加油。”


    他見路青茵眼裏都是淚水,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安慰她道:


    “茵茵你別哭,我這是去找尋新的快樂人生了,那你該為我高興才對。”


    茵茵感覺眼中的淚水根本不受她的控製,擦了擦,又很快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帶著略微哽咽的聲音道:“為你高興。”


    帶著水霧一樣模糊的眼睛,看向周峰,麵容都有些看不清了,隻有一片獨屬於周峰的明暗相間的光影。


    視線其餘都被模糊了,這一片光的形狀就格外顯眼。


    茵茵的記憶一瞬間被觸動。


    這不就是之前在賽場上,看到那一排110米欄運動員的時候,覺得非常熟悉,又想不起來哪裏熟悉的東西嗎?


    幾乎是一個風格、隻是款式略微不同的小光衣。


    很多被忽略的記憶也一瞬間湧上來,每個人身上的光元素分布都有不同,在訓練中心的時候,其實也有,但是不太明顯。


    但是在全國田徑錦標賽的時候,就明顯了許多,同一個項目的運動員,身上光元素比較亮的地方,還是非常相似的。


    全國頂尖的運動員,參加同一項比賽,身上光元素分布相似,真的隻是巧合嗎?


    會不會是天賦?


    她記得周峰身上的光元素,比她那天看見的幾人亮許多。


    茵茵猶豫了片刻,擦了擦眼淚問道:“周峰,你喜歡跳高嗎?”


    周峰眼神低垂了一小會兒。


    然後釋然一笑,放鬆往往前坐了坐,十指相扣放在桌上,緩緩道:


    “這麽多年全都花在跳高上了,說不喜歡,肯定是假的。但若要說是喜歡,現在決定放棄了,我也沒有感覺很痛苦,反而是一種輕鬆的感覺。”


    他頓了頓,微紅的眼眶中,出現了一抹神采和懷念。


    “可能我更喜歡的,是那種在賽場上熱血沸騰的感覺,喜歡一次次進步,喜歡一次次打破自己的成績,喜歡全場為我歡呼的那種感覺。”


    周峰說著,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但是走著走著,我好像把這些珍藏的寶貝,全都弄丟了。”


    茵茵用力擦了擦眼淚,站起來道:“走,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一桌人本來都沉浸在傷感中的人,被她這一出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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