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嗣一身寢衣常服,把窗子稍稍抬出一條縫兒,看著外麵銀裝素裹的美景,笑道:“幸虧兩個混世魔王都睡下了,不然看到這麽大的雪,必定要跑出去互相追著玩,這麽寒冷的天,若是著涼就不好了。”


    沐芳臥在榻上,因是兩個人的身子,故而心熱氣灼,身上穿著並不厚重,僅是一身單薄綢衣,被子光將隆起的肚子蓋住,腿在外麵,正由丫鬟輕輕揉捏。


    朱傳嗣將窗子合上,轉身對丫鬟抬了下手,對方便福身退下。


    他又把自己的手在暖爐上烤了烤,走到榻前坐下,親自給夫人捏起了抽筋的小腿。


    沐芳見怪不怪,一天未曾與他說過幾句話,現在想起來,便道:“你未先告知便來了國公府,家裏那邊要如何交待?”


    朱傳嗣笑了笑,冷不丁道:“不交待。”


    見沐芳無話,朱傳嗣抬眼又說:“父親每年三十晚上都要入宮伴駕,今年想來也不例外,等他知道也該是年初一了,無甚要緊。”


    沐芳點點頭,眼中依然有淡淡憂思,轉臉看向窗子。


    朱傳嗣道:“因為東南匪患,兵部近幾月就沒個消停的時候,尚書大人因母病逝回鄉丁憂,擔子便全落到了我這個侍郎身上。上頭的命令下得急,原本今年之前便該將匪患解決,又因天降大雨不得不將時間拖長,但無論怎麽拖,總不過再給我半年的功夫。這半年裏,人得齊,款得齊,辦法也得想,絕不能再隨意出兵,否則隻會徒增傷亡。”


    沐芳聽完,沉默片刻,回過頭道:“你對我說這些,無非就是想讓我知道,你過了年上半年,還是鮮少回家。”


    朱傳嗣不否認,點頭道:“不光這些,我還想讓你知道,我先前根本沒有餘下的空子去哪個妾室那裏。每次抽空回家,見你不在,我也就再回兵部了,隻知母親擅自做主給我抬了門姨娘,但連麵也未曾見過。再後來,便知你回了娘家,二妹發賣了那個姓萬的女子,父親休妻。仔細一問,方知裏麵還有種種隱情。”


    沐芳紅了眼:“你要怨就怨我吧,橫豎老二是為了我才那樣的。”


    過往她氣急攻心,居然真的信了雲姨娘的那套。其實細來想想,老二何時是個能吃虧的性子,莫說撓花她的臉,隻說別人若敢給她一巴掌,她必定是拚著命不要也得把對方皮給扒下一層,絕不輕易罷休。


    朱傳嗣停下動作,將夫人的腳攥在掌心,好聲道:“我不是要怨你,我是讓你別怨我。我這些日子確實太忙了,對你對孩子,都有太多忽略之處。”


    沐芳想說些什麽,但嘴也張不開,睫毛一顫便垂下一滴淚來。


    朱傳嗣哭笑不得,伸手將那滴淚珠抹去,無奈道:“你啊,這些年來便是如此,有事隻管自己心裏藏著,不經詢問從不與別人說。你們家裏姐妹三個,你和喬兒加起來,若有老二一半性子爽利,日子也能舒心許多。”


    再度說起老二,沐芳倒想了起來,看著朱傳嗣道:“今晚雪下得這麽大,她到哪裏睡覺去了?”


    外麵北風起,雪花打著旋兒飄到了南院床前,堆積厚厚一層,掩住了裏麵飄出的動靜。


    施玉瑤是施家三個姑娘裏性子最挑剔,最不容沙子的一個,小到擦手的帕子,大到睡覺的床榻,都甚有講究。僅拿她當下睡的這張繡榻說起,便是雲姨娘當年特地找了能人巧匠打出來的,不僅樣式精致考究,還結實耐用,用匠人的話說——“躺到八十歲晃不出一聲響兒”。


    可現在卻吱嘎亂響。


    外麵飄雪,裏麵下雨,還是狂風驟雨,快將船給掀翻了。


    施玉瑤十根長長的鮮紅指甲死死扣進了床頭的木料裏,嘴裏的咒罵聲混合著止不住的喘息一並吐出,不由分說砸向身後的男人。


    “秦盛你個混蛋!那些年裏我一直把你當弟弟看待,你想想你自己都幹了什麽!王八蛋!我爹逼我嫁給你,你就敢娶嗎!”


    隨著沙啞軟媚的叫罵聲落下,秦盛的尾骨發麻,頭皮都要炸起來,吞了下喉嚨道:“我不光敢娶。”


    施玉瑤這輩子沒經曆過這麽屈辱的事情。


    連當年的新婚夜,也不過是她故意報複他,將他耍完一通又趕出了婚房。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算是輪到她了。


    鎖骨磨在被麵的金絲牡丹紋上,生疼。


    施玉瑤不知怎麽,心中居然被前所未有的委屈席卷,陷入木料中的指甲越發收緊,拉起哭腔罵道:“混蛋!你們這些混蛋!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他才死一年,他才死一年啊!”


    秦盛最聽不得的就是那個人,尤其是從她嘴裏說出,當下便發了狠,猛地掐緊掌中纖腰,俯身貼在她耳畔道:“對你施玉瑤來說,一年還是十年重要嗎?隻要你還活著,你就會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因為他死在了你最愛他的時候,所以呢?你要為他守一輩子的寡?思他想他一輩子?施玉瑤你給我認清了!是我娶了你!是我把殺了他的蠻人宰了!你的丈夫是我!你的身子和心,都隻能是我的!”


    施玉瑤全身抖得厲害,宛若樹上最後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


    她想到秦盛小時候,那個總跟在她身後不愛說話的小孩子,明明不喜和人接觸,卻又格外聽她的命令,她要爬牆他就給她當人梯,她要外出他就給她打掩護,她被抓回來受罰……他就跟她一起挨手板,跪在大太陽底下。甚至連她出嫁,都是他背的她。


    怎麽會變成這樣,那個孩子去哪裏了。


    施玉瑤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一句罵聲也沒有了,好像力氣都已經被抽幹了。


    陷在床頭裏的指甲終於顫著從中出來,忍不住朝下滑落。


    掐在腰上的大掌往前一伸,將她整個人拖了起來,調換了個方向,正麵對他。


    “兩年多了,好好受著。”


    ……


    大年三十,豔陽高照,舉目銀白世界。


    施喬兒和沈清河一大早就回了家裏貼對聯,貼完去祠堂給亡母上了香,之後兩人又在院子裏合力堆了個奇形怪狀的雪人看家,玩了小半天才有說有笑上了回國公府的馬車。


    國公府熱鬧非凡,算是多年來人最多的一個年,不僅有大人,還有兩個小的圍著跑來跑去吵吵鬧鬧。猴兒一開始隻縮在三娘子的小院裏跟太極玩,後來被雲姨娘拽出去說笑幾句,才慢慢放得開,願意去同那兩個嬌貴的小東西打雪仗了。


    晌午時候,皇帝身邊的夏太監來了一趟,清清嗓子宣讀完聖旨,隨後說笑了兩聲便要回宮。


    施虎抓了一把銀子非要給人塞手裏,人不要還急眼,拖著不利索的腿一股腦追到大門外,吹著胡子瞪眼道:“這有什麽好客氣的!咱們哥倆誰跟誰,我當年剛跟陛下混的時候你不還叫我小虎呢嗎?”


    可給太監嚇壞了。


    恰好施喬兒和沈清河到家,施喬兒一下馬車見到夏太監,下意識心都涼了半截,拉著沈清河便往家門裏跑。


    施虎叫了兩聲沒叫住,無奈跟夏太監笑道:“越大越不經誇了,前兩日剛說完懂規矩,唉。”


    夏太監掂著手裏的銀子,臉都要笑爛了,瞧著施喬兒的背影道:“不知不覺三姑娘都長這麽大了,猶記得當初同九皇子一塊玩耍時,都還沒個桌子高呢。”


    施虎笑容一僵,盯著夏太監的臉直勾勾看了半晌,伸手將銀子一奪,走了。


    眾人都聚在前院迎接聖旨,這會子還沒散盡。


    施喬兒驚魂未定跑到雲姨娘身邊,張嘴便問:“夏公公怎麽來了?”


    雲姨娘喜笑顏開:“還不是因為陛下覺得你雁行哥哥勞苦功高,這不要過年了嗎,就賞了些體己給他,說讓他好好休息幾日,還說等過了年初三再進宮一趟,有些要緊事交待給他。”


    施喬兒點點頭,這才放心下來。


    雲姨娘品著閨女神情不太對,胳膊肘子杵了下她:“你怎麽回事,魂跟被人偷走一樣。”


    施喬兒忙搖頭,正經道:“沒有啊,我很正常,我一點都不慌。”


    雲姨娘皺了眉頭,不懂現在小姑娘整日腦子裏都在想什麽,目光越過她見到施虎回來,留意到手中,叉著腰便過去了,嚷道:“你怎麽把銀子又給拿回來了!”


    沈清河能明顯感覺到施喬兒的心神不寧,握了握她的手,不放心道:“娘子,你怎麽了?”


    施喬兒仍是搖頭,一頭紮進沈清河懷裏:“沒什麽的相公,抱抱我就好了。”


    不遠處,秦盛盯著大庭廣眾之下膩膩歪歪的二人,眼珠子都要羨慕到發紅了。


    朱傳嗣眼盯著一幫婆子將沐芳扶回後麵休息,回過頭打量到秦盛那副不值錢的德行,笑吟吟走上前,哪壺不開提哪壺:“光見你了,老二呢?”


    聖旨一到,老三院裏的貓都出來了,偏她二姑娘找不著個人。


    秦盛瞟了眼大姐夫,明顯不是很想搭理,幹脆利落甩出句:“沒起呢。”


    朱傳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挑了下眉梢,轉身追老婆去了。


    當晚,年夜飯是在前麵正兒八經的迎客廳內吃的,人太多了,其餘地方活動不開,隻能在這。


    不知道雲姨娘是使了個什麽的辦法,竟把太太從北屋中請出來了,本怕她清淨多年與施虎相處局促,特地將她安排在了老東西對麵,中間隔個銀河寬。


    然後便是施虎咬一口豬頭,她念一聲阿彌陀佛,施虎啃隻雞腿,她念聲阿彌陀佛,施虎咬了口蘋果,她也順道著念了聲阿彌陀佛。


    此情此景,雲水煙腦子疼。


    隻好將注意力放到三個姑娘身上。


    老大又犯了反胃的毛病,看什麽都沒胃口,勉強喝了兩口鴿子湯還嫌腥吐了一口,朱傳嗣把媳婦剩的吃完喝完,轉頭又去撿倆孩子吃剩的,順帶著說教了他們一番,說不能浪費糧食。


    兩個小孩深得二姨真傳,一人一記白眼理也不理,轉身跑出去接著打雪仗了。


    老二呢,和秦盛一個坐在最東邊一個坐在最西邊,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個人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秦盛好心盛了碗補湯端過去,還被老二瞪了一眼,隻好自己悶悶喝下。喝完彎腰不知道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老二耳根子一紅,差點當場動手,指甲都給氣斷了。


    隻有他們老三,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支使著沈清河指著桌子:“相公我要吃那個!相公我要吃那個!相公那個是什麽我要吃!”


    一頓飯吃出了千姿百態。


    施虎雖然醉了,但當著大女婿的麵也不好罵人親爹,辛苦憋了一晚上,正愁不知道說什麽呢,小廝便跑來通傳,一臉見了鬼的神情,欲言又止道:“主子,齊王他老人家來了。”


    施虎兩眼放光:“請進來!快請進來!”


    朱傳嗣托起沐芳胳膊:“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施喬兒不想大過年又聽吵架,吃完長壽麵就拉著沈清河悄悄溜了,招呼不打一聲。


    玉瑤見老大老三都走了,起身也走,出了門正猶豫往哪拐,人便騰空一起,被後來的秦盛扛在了肩上。


    “王八蛋!放我下來!”


    秦盛抬手對著拍了一下,步伐邁出去:“老實點,跟你就不能來軟的。”


    那邊,施喬兒和沈清河回到房中,先是又要了一桌子菜,接著吃飽喝足,兩個人坐一塊拆了半個晚上的禮物。


    施喬兒手都累酸了,靠在沈清河懷中,指尖繞著他的頭發,軟聲撒嬌道:“不拆了不拆了,再拆要累死了,不外乎都是那些東西,沒個稀罕的,和往年都差不多。”


    沈清河低頭吻了下她,手扶著她後頸,笑道:“三娘想要什麽?”


    施喬兒摟緊了沈清河,在他耳邊笑著說:“我呢,現在不餓也不冷,有句話叫暖飽……暖飽思什麽來著?”


    “暖飽……”沈清河的手掌覆在她後背上,慢慢攀上肩頭,故意逗她,“暖飽思什麽?為夫不明白。”


    施喬兒抬頭在他臉頰親了一口,雙目亮晶晶看著他,正經道:“暖飽思沈清河。”


    她今晚少飲了些酒,酒勁後知後覺,有些讓意識渙散,宛若身處雲端。


    手從沈清河的肩,到脖頸,再到發中,手指陷在裏麵,繞著他的發,出不來。


    “我以後……不隨意叫你沈澗了……”施喬兒咬著枕巾,舌尖打著顫,咬字有點艱難,“哪裏有平白無故叫夫君大名的道理,從今往後,你隻是我的相公,我的清河,我的……沈先生……”


    沈清河的眼裏著了火,心裏也著了火,吻去她鬢上細小的汗,抬手往她發間送上了一件東西。


    施喬兒強撐著意識,取下一看,發現是支漆黑的祥雲形木簪,簪體有股子煙氣香,聞著莫名心安。


    “這是什麽做的?”她放在鼻尖嗅著,閉上眼睛問。


    沈清河的手落在她膝蓋上,滾動著喉結道:“雷擊木,年少所得,戴在身上,邪祟皆懼之,現贈予娘子,伏願娘子一生平安順遂,百無禁忌。”


    施喬兒睜開眼,雙頰紅似霞光,眼中微波蕩漾。


    將簪子橫咬在齒間,伸手將床帳拉下。


    前麵。


    老齊王一把鼻涕一把淚,猴子似的坐在桌子上跟施虎一樁樁數:“我連宮宴都沒捱完我是忙不迭地往家趕啊!我就心想我兒媳萬一沒回家留我兒孤零零一個該多可憐!結果呢!結果呢!混球小子一聲不吭跑到老丈人家過年啊!連個屁都沒放一下!他眼裏還有我這個爹嗎!他才是我爹!他是我爹!”


    施虎連忙給老頭順著氣:“怎麽還罵著罵著罵差輩兒了,別哭了,再哭胡子要掉了,大年三十打兒子畢竟不太好,你看在他是我女婿的份上,明日再動手如何?”


    朱為治一抹眼淚,更氣了:“不打就不打唄,人呢!人都上哪去了!不帶你們施家人這麽欺負人的,嗷年夜飯吃好好的,我一來就全躲起來,你們什麽意思!你們是不是不把我這個皇親國戚看在眼裏!”


    一通嚎完,哭更厲害了。


    施虎繼續順氣,前麵順完後麵順,哄小孩似的:“哎喲看給我為為委屈的,你等著,我這就把人都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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