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間起了興致,瞅瞅身側的裴顯,又瞅瞅宮門下的文鏡,當真認真地思索起來。


    “別想了。”裴顯彎了彎唇,“我的人若是能輕易被你三言兩語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歸鄉。”


    他叫來薛奪,吩咐下去,“叫文鏡起來,佩刀和腰牌原樣收好,明日繼續當值,直到送公主出宮。公主剛才放話下來,今晚的罪責她擔了。”


    薑鸞:“……哎?免了文鏡的罪責很好,最後那句是怎麽回事?”


    裴顯幾步走回她麵前,略微傾身下來,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少女潔白無暇的脖頸,他附耳輕聲道了句,


    “哄騙我的人犯錯,想挖我的牆角,還想看著我下令罰自己的人?怎的頑劣至此?”


    說完倒退半步,拉開兩人距離,抬手虛虛往前方一伸,示意薑鸞繼續往前走,護送她回宮的意思,


    “阿鸞不是說了,想要三百公主府親衛?先把誠意拿出來。今晚的罪責自個兒擔著。”


    那邊文鏡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係了回去,看樣子還想追過來說話,被薛奪帶人連轟帶趕地趕到旁邊,強逼著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薑鸞回頭,遠遠地和文鏡對視了一眼。


    對方應該是聽說了薑鸞替他擔責的事,被人拖著走遠時,視線還直勾勾地回望過來。


    隔著那麽遠,依然能看出那是個極複雜的眼神,感激裏帶著愧疚。


    薑鸞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覺還行。


    如果借著這次擔責被罰的機會,文鏡對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勢挖牆腳了嗎!


    上輩子沒挖成牆腳,說不定這輩子能挖過來?


    她心裏盤算了一陣,腳下轉過兩條長巷,不經意地一抬頭,臨風殿模糊的夜色輪廓就在前方了。


    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立刻停下腳步,不肯走了。


    裴顯察覺了她的動作,也跟著停下,並不主動問詢,隻耐心等她先開口。


    薑鸞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嗇地用起親近稱呼,“裴小舅太為難人了,打算罰阿鸞什麽?”


    裴顯嘴邊噙起一抹淡笑,注視著前方模糊輪廓的龐大殿室,“阿鸞問了個好問題。”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罰軍棍,也不能罰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經,罰戒尺亦不可。”


    說到這裏,裴顯轉過身,打量她的眼神裏明晃晃的三個字:‘惹事精’。


    “佛經早晚抄寫,抄了多少內容了?”他沉聲問。


    “《楞嚴經》十卷,已經從頭到尾抄完了。近日開始抄《法華經》。”


    薑鸞想起抄經也有點頭疼,擺出開誠布公的態度說,


    “已經在早晚各抄寫兩刻鍾,再增加抄經的時辰,就要錯字漏字了。抄錯的佛經送去椒房殿,我倒沒事,隻怕小舅手下的兩員大將挨罰呀。”


    抄經抄到‘錯字漏字’顯然也不是裴顯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個話題。“公主府選址已經定下,各方麵都在加急籌備著,再過不久應該就要開府了。”


    “近日裴某聽到一些流言,說阿鸞在宮裏瘦得厲害,隻怕是暗地裏受了不少磋磨。皇後娘娘氣得吃不下,派了人來找我,說臨風殿是我的人守著的,卻沒把裏頭的人看好。叫我留意著,開公主府之前,務必把阿鸞的身子將養好了。”


    “這可不怪我。”薑鸞理直氣壯地一攤手,


    “每年天氣轉熱,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東西,又懶得動彈。季節的事,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裴顯思索著,目光略過身側的年少貴女,側影過於苗條了。


    小郎君的寬鬆衣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如柳,一隻手臂就能裹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飯的?


    “阿鸞久居深宮,素來嬌養。聽說三月那場風寒大傷了元氣?身子實在太弱了些。”


    沿著宮道走出幾步,裴顯沉吟著道,“叫文鏡明日早晨當值。等你抄完了佛經,叫他陪著,每日早晨紮半個時辰的馬步。”


    薑鸞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馬步?”


    她抬手指著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當你手下的兵訓呢。你在軍營裏令出如山,但在我這兒,軍令可不頂用。”


    裴顯淡淡頷首,“軍令是不頂用。但阿鸞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親兵麽。”


    “最早六月開府,在宮裏至少還能留一個月。這一個月裏,跟著文鏡結結實實地紮馬步,叫薛奪看著。紮一日馬步,給你十個親兵。”


    薑鸞:“……”


    薑鸞磨了磨細白的牙,“行啊。”


    ————————


    【五月二十六。時節入夏,暑氣逼人。


    每日馬步不輟,換取親兵十個。】


    開府的日子報上宗正寺,請了欽天監卜過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綻,朝陽從天邊雲層破出,庭院裏的翠綠枝葉染上一層細碎的金光。


    薑鸞換了身利落的胡服,窄袖翻領,烏皮長靴,蹀躞帶牢牢紮了細腰,滿頭烏黑長發編了七八條細辮子,又匯籠在一處,編成一根大辮子,烏黑長發辮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線流蘇要往發尾裏編,被她攔住了。


    “編進去了,等下還要拆出來,麻煩。”薑鸞把額前幾縷散發往耳後捋,蹬著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彎處挽了把,滿不在乎地往庭院裏走,“人呢,出來紮馬步!”


    正殿前方的空曠大庭院裏早準備上了。


    七八個小內侍打著扇,庭院角落裏早放了幾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準備著冰飲子。


    大梨樹生得枝繁葉茂,樹下那塊陰涼地是專為薑鸞預備著的。文鏡站在早晨初升的日頭下麵,早已擺好了姿勢,紮了一會兒馬步了。


    薑鸞站在樹下的陰涼地裏,喝了口水,開始紮馬步。


    薛奪靠在牆邊,牆角放了個銅漏刻,他瞥了眼漏刻,報時,“五月二十六,辰時初刻。”


    旁邊一個龍武禁衛舔了舔筆尖,如實記錄下來。


    庭院另一側的角落裏,秋霜揪了呂吉祥出來,冷聲道,“公主開始紮馬步了,你還不陪著。”


    呂吉祥雙手高舉,手心裏捧著一根粗木條,哭唧唧地在牆角邊也擺開姿勢,陪紮馬步。


    一個時辰八刻鍾,半個時辰四刻鍾。一刻鍾過去,負責記錄時間的龍武衛拿起銅錘,敲了下小銅罄,嗡的悠揚聲響,傳遍庭院。


    “一刻鍾過。”龍武衛報時,在紙上畫滿的‘正’字添了兩筆,


    “公主府親衛加兩人。共計一百零二人。”


    薑鸞額頭滲出晶瑩的細汗,喘著氣坐去錦鯉池子邊鋪著的大竹席處歇息,春蟄衝過來替她擦汗,又仔細按摩酸痛的腿腳。


    “公主。”對麵的文鏡提醒,他自打早晨紮下馬步,至今紋絲不動。


    “督帥隨時會過來查看。”


    “不差這一會兒。”薑鸞喝了口冰酥酪,說,“你家督帥早晨事忙,才不會來。”


    歇了一會兒,等氣喘勻了,這才起身走回樹蔭下,拉開架勢繼續紮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對麵的角落,秋霜冷著臉拿下呂吉祥高舉在頭頂的粗木條,往他脊背上狠抽了兩記,“吃裏扒外的狗東西!背主告密的殺才!”


    呂吉祥又哭又嚎,扯著嗓子喊,“薛二將軍!”庭院裏沒人理他。


    那天夜裏受了他告密的薛奪也不理他。


    軍裏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裏企圖替主將文鏡遮掩的當值羽林衛士,事後被追究責罰,個個挨了十軍棍,但那又怎樣,齜牙咧嘴地捂著屁股站起來,還是漢子一條。


    告密的呂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庭院裏的銅罄響了四聲,記錄的禁衛大聲報數,


    “半個時辰過。公主府禁衛共計一百一十人。”


    半個時辰過去,日頭上了樹梢頂,微風拂過庭院,薑鸞身上汗水涔涔,病後蒼白的肌膚也泛起紅暈,她被幾名大宮女簇擁著往後殿處走。


    原本端坐不動時仿佛精致瓷娃娃般的貴女,在陽光細碎的庭院裏動了半個時辰,渾身氣血都活動開了,整個人從上到下增添了幾分鮮妍顏色。


    眸光盈盈,顧盼生輝,映在夏季晨光裏,仿佛珠玉沐光,說不出的鮮活動人。


    路過文鏡時,薑鸞停下腳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鏡。你的功夫是真不錯。當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親衛指揮使的位子留給你。”


    文鏡遲疑著不應聲,薑鸞也不強求,腳步繼續往前,烏皮靴輕快地越過庭院,她邊走邊盤算著,


    “紮了十一天的馬步,換來一百十個人。你們說,我如果多練幾天,超過了三十天,裴督帥會不會給我府上多添幾個人手?”


    夏至遞過一杯冰飲子,春蟄侍奉她更換衣裳。


    幾個隨侍的大宮女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著,薑鸞自己倒想開了,


    “想太多了。他向來把兵馬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不扣我的人就謝天謝地了。”


    脫了汗濕胡服,換上了布料輕而薄的廣袖素紗羅裳,白露對著銅鏡細心地替她拆開發辮,薑鸞坐在妝奩台邊,目光不經意地又轉到庭院裏巡值的薛奪和文鏡兩個人身上。


    裴顯對內廷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將的眼光向來是極好的。


    他從河東帶過來的幾員大將,各個文武兼備,心性過人,又在京城錦繡官場裏打滾過一圈,以後外放出去,個個足以擔當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著盡職盡責帶隊巡值的兩名矯健大將,薑鸞的眼睛裏帶了笑。


    “得想辦法多挖他點牆角,把人挖過來才好……”她喃喃地自語道。


    作者有話說:


    調整健康作息,明天開始早9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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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五月底的天氣實在熱, 薑鸞在後殿裏沐浴更衣,頭發還濕著,外頭就報進來, 紫宸殿禦前的徐公公前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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