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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又是個晴朗少雲的盛夏好天。


    天光大亮,懿和公主薑雙鷺愣愣地坐在水榭中央,兩眼通紅,雙目無神。


    薑鸞落座時,從袖裏抽出一把精巧的薄刃短劍,放在食案上,“二姊,給你的。”


    薑雙鷺勉強笑了下,拿起短劍,摸了摸蛇皮軟鞘,讚道,“花紋精致,又輕巧。” 往食案上,見都是清淡的湯品,愣了下,“今日沒有炙肉,為何要用匕首。”


    薑鸞接過短劍,唰地出鞘,鋒銳利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映亮了兩位天家貴女的麵容。


    薑雙鷺猝不及防,手背炸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


    薑鸞把利刃重新入鞘,推到二姊麵前。


    “不是切肉的尋常匕首,是吹毛斷發的神兵。耶耶還在時,禦用隨身的防身寶物,我求了好久才賜下的。二姊收好了。”


    薑雙鷺驚疑不定,“我……我拿這吹毛斷發的神兵做什麽。我今日就要回宮了呀。”


    “就是給你回宮了用。”薑鸞喝了口清燉的乳鴿枸杞湯,鮮美滋補,燉得入口即化。


    昨天折騰了一整天,收了上千金的禮進來,她今天直接吩咐下去,全府從上到下,凡是昨天辛苦勞累的,一人賞一隻乳鴿湯。


    “二姊,我問你,昨晚聖人的賜婚,二姊可滿意。”


    薑雙鷺的眼睛立刻又紅了。把視線轉去池麵,許久不言語。


    “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她最後幽幽地道,“身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的供奉到大,自然不是白白受用的。如今到我還債的時候了。往好處想,至少嫁的是個朝廷大員,不像我們那位姑母,一道聖命,和親嫁去了突厥王庭……”


    “拉拉雜雜說了一通,什麽還債啊,和親啊,就是心裏不滿意了。”薑鸞放下湯匙,素白指尖點了點短劍,


    “但凡你無聲無息的,強壓在你頭上的事情就定下了。短劍二姊拿回宮裏。宮裏逼你,你就把它拿出來用,不要怕,手不要軟,把事情鬧大了。”


    懿和公主呆了呆,“拿出來……用?”她目光轉向短劍,“怎麽用?”


    薑鸞抿嘴笑了笑,把那寒光迸射的短劍拔出半截,往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


    薑雙鷺嚇到了:“啊……!!”她驚恐地連連擺手,“不成,不成!”


    薑鸞好聲好氣地勸說:“假的,擺個姿態,嚇唬宮裏那幾位而已。聖人畢竟不是生養我們的耶耶,隻是長兄。長兄逼死了妹妹,天子逼死了先帝公主,名聲實在難聽,他們定然會讓步的……”


    薑雙鷺拚命搖頭,把短劍往回推,顫聲道,“不行,見血的事,我做不來。”


    薑鸞見她堅決不肯,歎了口氣,把短劍收回去了。


    “不見血,那就隻能絕食了。”


    她繼續琢磨著,“白天絕食,鬧得轟轟烈烈的。把守你景宜殿的禁衛不是換了薛奪嗎,和他說好了,趁夜弄點吃食進去,你夜裏吃。但也別吃太多了,要瘦下來,氣色懨懨的,連著五六日,就可以找聖人和皇後娘娘交涉了……”


    薑雙鷺低著頭,不肯應聲。


    最後才幽幽地道,“阿鸞,別替我打算了。阿姊十六了。就算逃過了這次賜婚,難道能逃得過下次?這次的謝節度是年紀大了些,又是曾有發妻的……但誰知道下次賜婚的會不會更差?若當真讓我去和親呢。那我才真是不如尋死了。”


    薑鸞仔細看她神色,蹙起秀氣的眉頭,“二姊還惦記著王七郎。”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薑雙鷺歎息,“我也知道七郎那樣的人,遠遠看著是極好的,卻是不能近身,近身則傷。我隻是遠遠看著便好。所以阿鸞你看,其實聖人把我賜婚給誰人,其實都無所謂的。你別勸我了。”


    水榭裏安靜下來,薑鸞默默喝了幾口乳鴿湯。


    乳白色的湯品滋補又熱氣,她背後滲出一層薄薄的熱汗,心浮氣躁,把湯匙往碗裏一扔,喚道,“昨兒薑三郎送來的兩份‘重禮’呢!把人帶過來。”


    懿和公主一怔,隨即想起昨天薑三郎送來的‘重禮’。


    兩個黑麻袋裏,裝了一對身披薄紗、貌美如花的雙胞胎美少年。


    懿和公主臉色頓時一紅,“那份重禮好好地收在後院也就罷了,帶過來做什麽。”


    薑鸞想也不想地說:“昨天薑三郎不是說那兩個會看眼色,性子也極和順?叫他們過來,能把你逗笑了,就讓他們兩個留下。逗不了你開心,就真像淳於閑說的,純粹是兩口飯桶。我也不留了,直接扔出府去。”


    懿和公主哭笑不得,拍了她腦袋一下。


    片刻後,那對雙胞胎美少年被帶了過來。


    換了身規規矩矩的下仆衣裳,少了身穿紅紗衣時的豔麗媚氣,眉眼生得清秀可人,在水榭外跪倒回話,聲音也都是怯怯的,


    “奴含春,秋波,見過兩位公主。”


    薑鸞搖了搖團扇,“名字跟春蟄,秋霜撞了。重新賜個名,看你們兩個長得這麽白,就喚做大白,小白吧。”


    懿和公主沒忍住,捧腹笑倒在食案邊,“沒見過你這般賜名的,比‘點點’還不上心。”


    薑鸞不以為然,“我需要上什麽心。這兩個還不見得留下。二姊也知道,新開府的頭兩年開銷大,我府上如今也有四五百號人了,憑什麽白養飯桶。”


    她略抬高了聲音,問水榭外,“你們兩個說說看,都有什麽傍身的本事,叫本宮留下你們。”


    大白、小白兩兄弟隱隱約約聽見了薑鸞那句‘不見得留下’,嚇得鵪鶉般瑟瑟發抖,在水榭外伏地大禮拜倒,


    “奴兄弟擅長歌舞!折腰舞,胡騰舞,破陣舞,琵琶,箜篌,奴兄弟都精通的。”


    “那就進來,獻一支最熱鬧的歌舞,給懿和公主散散心。”薑鸞吩咐下去。


    片刻後,水榭四麵薄紗竹簾掛起,空出一片寬敞空地。


    內仆拿來一塊兩尺方圓的波斯圓毯,大白抱著琵琶跪坐旁邊,小白換了身緊身翻領的胡服舞蹈裝束,站在波斯圓毯上。


    “錚——”琵琶聲清脆,小白在波斯圓毯踩著點輕盈跳起,柔韌腰肢發力,飛似地回旋挪轉,跳的正是京城極流行的、西域傳來的胡騰舞。


    一曲琵琶熱熱鬧鬧地結尾,小白在波斯圓毯上幾乎舞成了虛影,琵琶撥弦收音,兩人同時拜倒。


    “公主收了奴吧。”小白氣喘籲籲地道,“奴天天舞給公主看。”


    懿和公主也怕了薑鸞當真嫌棄他們無用,把人趕出去。這兩個美少年一看便是從小蓄養的家奴,被趕出府去,毫無自保之力,隻活不出半個月。


    “你府上都養了三百披甲親衛了,還差這兩個的一口飯吃?”懿和公主啼笑皆非,“看他們小鳥似的,也吃不了你多少。”


    薑鸞思考了一陣,問倆兄弟,“我府上不養閑人。除了會歌舞樂器,識字麽?會算賬麽?”


    大白小白瑟縮著搖頭。


    薑鸞也搖了搖頭,又問,“能吃苦麽?肯學東西麽?”


    大白小白兩人精神一振,連連點頭。


    “那就好。”薑鸞一拍手,“公主府地方太大,人手不夠,不管是外門傳話的門房,還是跑腿的小廝,人手都缺得厲害。我十天半個月也召不了你們歌舞一次,白天無事,你們兩個就跟著外院管事跑腿吧。”吩咐把這兩個帶下去,交給淳於長史,告訴他外院小廝可以少采辦兩個了。


    被兩兄弟的一場精彩歌舞打了個岔,懿和公主的滿腹傷心事也散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


    薑鸞召薛奪來護送二姊回宮。


    沒想到薛奪這個本該護送懿和公主回宮的中郎將,人卻不在。


    大清早,公主府主人還在沉睡的時候,薛奪得了他們主帥的令,帶著他麾下的龍武衛,不打招呼便離去了。


    李虎頭昨夜便被裴顯帶走了。


    此刻留在公主府,帶領著三百親兵戍衛府邸的,是文鏡。


    薑鸞聽完通稟,越聽越不得勁,總覺得哪裏情形不對,把文鏡召了來。


    “怎麽,文小將軍,你家督帥真舍得把你留下來了?”隔著水榭薄紗,薑鸞望著外頭站得筆直的少年將軍身影,漫不經心地問。


    文鏡單膝跪倒,“末將奉聖意行事。”


    “得了吧。公主府隻留心甘情願的人,像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被人強塞過來的,不留也罷。”


    薑鸞隨手推了推食案上新沏的煎茶,示意夏至送出去。


    “喝了這碗茶,全了你我這輩子的緣分。你今日護送懿和公主回宮,之後別回來了,自回去兵馬元帥府吧。過幾日我找丁翦商量,叫他再撥個副將給我。”


    文鏡卻不肯接那碗煎茶。


    “督帥昨夜吩咐下來,末將這兩日留在公主府,務必看顧好兩位公主安全。”他寸步不讓,“公主恕罪,京城這兩日不穩當,懿和公主最好不要出府上街,等風頭過了再回宮。”


    懿和公主坐在水榭裏,吃驚地捂住了嘴。


    “又怎麽了?本宮為何不能出府上街?”她不安地問,“昨日沒有及時回宮,已經不該了。今日再耽擱一日在外頭,亂了宮裏的規矩,隻怕皇後娘娘要罰。”


    薑鸞卻聽出幾分不對,“這兩日外頭不穩當?又出什麽事了?你家督帥要做什麽?”


    文鏡避開不答,依舊是那句, “這兩日請公主安坐府中。等督帥的消息。”


    薑鸞反複問了幾次,得不出半句消息,隻知道京城必然出了大事,她們才會被強硬地阻攔出府。


    她問不出頭緒,又感覺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想要做點什麽,總是被攔著,一遍遍地問緣由,什麽也問不出。


    文鏡擋在她麵前的動作是如此的熟悉,這是是他第一次直接出手攔阻,但看在薑鸞眼裏,卻像是曾經發生過十次、百次。


    薑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抬起手指揉著,輕笑了聲,


    “小廟容不下大佛,文鏡將軍這尊大佛擋在麵前,我竟出不了自己的公主府了。”


    她倏然斂了笑容,“這究竟是我的公主府,還是你文鏡的公主府?亦或是你家裴督帥的公主府?”


    一句話問得極重,文鏡立刻單膝跪倒,低頭道,“公主恕罪。”


    薑鸞冷冰冰地問,“外頭發生了什麽事,和你家督帥有沒有關係,你定然是知道的。我問你最後一次,你說不說?”


    文鏡閉口不答,依舊扳直地跪在水榭前。


    “行了。”薑鸞厭煩地說,“別在我麵前杵著,看得心煩。你們這些河東玄鐵騎出身的,不是都願意為你家督帥效死?那就跪到岸邊去。你跪多久,我便在府裏留多久。”


    文鏡沉默了片刻,從水榭外起身,沿著九曲欄杆大步去了岸邊,直挺挺跪在岸邊毫無遮擋的陽光下。


    大暑天的,日頭極烈,文鏡又是一副不通融的脾氣,跪下就再不會挪騰地方。他自己挑的好地,頭頂上就是火辣辣的烈陽,鐵打的壯漢也撐不住一時三刻,必定會中暑倒下。


    薑鸞看在眼裏,氣不打一處來,叫夏至把文鏡不肯喝的那碗煎茶依舊給他送過去。


    “把他趕到樹蔭下頭。告訴他,他如果曬暈了,我便帶著二姊即刻出門,用自己的眼睛瞧瞧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麽。”


    夏至把茶和話都帶去了岸邊。片刻後,文鏡端著那碗煎茶起身,跪到了岸邊一處枝繁葉茂的樹蔭下。


    薑鸞召來了淳於閑,問他,“外頭出事了。你有沒有辦法打探一下出了什麽事。”


    淳於閑犯了難。


    “臣屬疏忽了。剛剛開府,四處人手都不夠,臣屬還沒來得及挑選幾個專門四處打探消息的探子。”


    “耳目蔽塞,在京裏可不行。”薑鸞想了想,叮囑他,


    “今日勞煩你,先帶著幾個管事出去轉悠轉悠,重點探探兵馬元帥府那邊的風頭。如果被人為難,亮你的公主府長史牌子。”


    淳於閑領命即刻出去了。


    這番打探沒有花費太久時辰。


    晌午後不久,水榭外不遠的步廊傳來一陣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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