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裏發了慶功酒,篝火上架著烤羊烤豬,油脂滴在火裏滋啦作響,肉香彌漫了駐紮地的各處營帳,將士們臉上喜氣洋洋。


    和中軍大帳裏肅穆壓抑的氣氛截然不同。


    謝征麵色沉重,把第二封密信拿給幾位親信幕僚觀閱。


    “聖人親筆手書。”他眉峰緊皺,“斥責我等被小恩小惠迷了眼,無視君臣大義。催促起兵清君側,發檄文征討裴顯,剿滅京城裏的玄鐵騎。事成之後按功論賞,立下首功者,聖人將親開內庫,賜下三倍重賞,封千戶侯。”


    幕僚們問,“節帥覺得我們當如何?所有人都以為騰龍軍即將拔營離去。如果此刻起兵圍剿玄鐵騎,倒確實出人意料,可以打他個措手不及。”


    謝征坐在中軍帳主位,久久沉吟不語。


    他最後問,“其他幾家勤王軍都收到聖人手諭了?他們如何回應?”


    “沒有哪家明說,但猜測應該是都收到了。這兩天各家都派了人過來我們營裏探風頭。明確定下決議的倒沒有。”


    “朝廷封賞也賜下了,將士軍功也論好了,京城如今的局麵也平穩。雖說倒了個四大姓之一的盧氏,畢竟和萬民百姓們過日子沒關係。再來個清君側,討逆臣……”


    文謀士也深深皺起眉頭,難以定奪,歎息,


    “又起刀兵啊。”


    ————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謝征走出中軍大帳,漫步走去空曠場地,抬頭看頭頂月色。


    一輪上弦月,掛在靜謐高空,在濃密雲層間穿梭,盈盈泛光。


    聖人在密信中寫道:


    【八月起兵,清君側,除逆臣。】


    信裏允諾,鏟除裴氏逆臣、清洗玄鐵騎勢力後,戍衛京畿的重任將交給他謝征。謝氏一族出了皇後和輔國重臣,勢必一躍為四大姓之首。


    懿和公主將在他走馬上任的同時出降,婚事在京裏風光大辦。不開公主府,嫁入謝氏族中。若生子,封郡王。


    光宗耀祖,名利雙收,洞房花燭,蔭萌子孫。


    聖人的允諾,不可謂不重。


    謝征在月下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個修長如竹的人影,便在這時穿過營帳間的空地,在文謀士的引領下,尋找到謝征當麵。


    “長兄。”來人冷淡地行禮長揖。


    謝瀾回身,見了來人,並不覺得詫異,頷首回禮,“五弟。”


    謝瀾來了。


    雖然同是謝家人,他們分屬東西兩處本宅,平日裏並不親近。


    “大伯父有句口信帶給長兄。”


    謝瀾口中的大伯父,正是謝氏當代家主,也是謝征的伯父。


    “大伯父說:收到親筆手諭的,不止長兄的騰龍軍這一路。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手裏掌兩萬精兵,性情狡獪難測。若韓震龍敢孤注一擲,未必不能奪下勤王首功。長兄不爭,將唾手可得的機會拱手讓與旁人,謝氏憑什麽躋身於四大姓之一。”


    “瀾言盡於此,還請長兄三思。”謝瀾把話帶到,再度長揖禮畢,轉身欲走。


    謝征在身後緩聲道,“五弟是今年剛剛出仕吧。”


    謝瀾微微一怔,停下腳步,轉身應道,“是。”


    謝征又問,“愚兄沒有記錯的話,五弟今年二十二歲?”


    謝瀾心裏疑慮更重,看向族兄的眼神裏多了警惕打量,還是那句簡單的,“是。”


    “五弟初出仕途,胸中盡是家國抱負,如雛鳳展翅清鳴,眉宇間盡是風發意氣。”


    謝征打量著眼前的俊美青年。


    同為謝氏族人,眉眼五官總是有三五份相似的。謝征的視線,便透過麵前這份相似的眉眼,似乎看到了當年月下的自己。


    “十年前,愚兄二十一歲,肩頭擔著家族重任,拋卻年少私情,離別父母高堂,迎娶盧氏女,投身騰龍軍。愚兄當時也是五弟如今這樣。心懷家國,意氣風發,不惜四處勞苦奔波,隻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如此說著,眉宇間漸漸露出懷念而傷感的神色。


    “十年之後,謝氏族裏又出了五弟這樣的俊彥。同樣地心懷家國,意氣風發,同樣不辭勞苦四處奔波,為家族前程效力。”


    “但愚兄,人生過半,半生所求皆成空……已經倦了。”


    —————


    一輪上弦月如鉤,在濃厚的雲層裏穿梭,於高空夜色裏發散著瑩瑩幽光。


    這夜薑鸞又沒有睡好。


    這天夜裏,她再次的夢回了前世。


    隻不過這次的時間更早些,她直接回到了前世那個極黑暗的深秋夜晚。


    她是孤零零逃出來的。


    那個尋常秋夜的黑暗的夜空,被燒紅的火焰映得通紅。


    守衛宮禁的玄鐵騎,她平日裏刻意保持著距離,並不和他們多來往,連姓名都不知道幾個,但來來去去的麵孔卻是認識的。


    那個夜裏,亂軍直入內皇城,她親眼看到,有許多張看得眼熟的年輕麵孔倒下了。箭傷,刀傷,各種各樣的死法。他們拚死擋在臨風殿門外,給殿裏的她們拖延了一時半刻的時機。


    白露和她的身材最相像,穿上了公主服飾,端正坐在正殿明堂。


    春蟄和夏至細細地發著抖,故作鎮定地站在白露身後。


    自從晉王四月裏歿了,他唯一的遺腹子也沒保住,薑鸞在夜裏總是睡不著,身子便始終不怎麽好。


    當時正好入了秋涼,她那幾天正病著,躺臥在後殿西盡頭的寢堂裏,恰好距離臨風殿宮門的距離最遠。


    秋霜和奶嬤嬤把她從寢堂裏悄悄地扶出來,往後殿偏僻處躲避。


    當時薑鸞身上隻穿了件夾衣,一條料子單薄的織金石榴裙。


    秋霜正在偏殿裏翻找宮女秋冬季節穿的厚夾襖,準備給薑鸞穿上,正殿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驚喜欲狂的高呼,


    “抓到漢陽公主了!”


    秋霜和苑嬤嬤齊齊地抖了一下。兩人同時敏銳地察覺到,衝進來的亂兵用的詞是:‘抓’。


    衣服什麽的再也顧不上了,她們兩人左右攙扶著薑鸞,從偏僻的角門衝出去,一路往紫宸殿方向狂奔。


    四處都是亂兵,服飾各不相同,壓根分不出哪方勢力,出身寒門的士卒被鮮血和金銀富貴刺激紅了眼,連將領的嗬斥聲也充耳不聞,管你什麽貴重身份,為了一根金簪子,一隻金鐲子,也能手起刀落砍下貴人的腦袋。


    她們一路逃,一路把薑鸞身上佩戴的零零碎碎的珠玉配飾摘下往地上扔。


    一隊不知歸屬哪邊兵馬的士卒舉著火把衝過來。


    “你們幾個是哪個宮的?!”小頭目遠遠地大喝道,“停下來,報明身份!幫忙指認宮裏的貴人免死!”


    秋霜含淚用力推了薑鸞一把,把她推到身後灌木叢林的陰影裏,漆黑的夜色藏住了薑鸞身上的石榴裙的金線亮色。她自己整理衣裙,擺出大宮女的身份,強自鎮定地過去交涉。


    她的口才極好,指著另一個方向,滔滔不絕地說明皇城地形,重要宮室的所在。那一隊五六個人不知不覺都圍了過去聽她掰扯。


    苑嬤嬤趁機扶起病得昏昏沉沉的薑鸞,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紫宸殿方向去。


    紫宸殿是皇帝寢宮。


    臨風殿畢竟隸屬後宮,不通政務。從苑嬤嬤以下,所有人都天真地認為,有天子親自坐鎮,北衙禁軍護衛,在這個皇宮陷入劇變的夜裏,如果說皇宮裏還剩最後一個安全的所在,那必然是天子寢宮。


    她們奔到半路上,皇帝起居的寢宮紫宸殿方向,突然升騰起不祥的火光。


    苑嬤嬤驚得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起身,扶著昏沉的薑鸞改往禦池方向奔逃。


    環繞皇城的禦池是活水,連通著城外洛水。


    宮門早被堵死,局勢混沌不明,連紫宸殿都出了事,留在皇城裏隻能任人宰割。隻有走水路,才有一線生機。


    她活下來了。


    但她身邊親近的人,在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一個不剩,都沒了。


    薑鸞在一陣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裏驚醒,冷汗滲透背後的絹衣。


    “二姊……”她在漆黑的帷帳裏喊,“二姊!二兄!嬤嬤!”


    今夜外間守夜的又是秋霜,驚得小跑過來,匆忙點起長案上的燭台,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夢到什麽了?怎麽夢裏驚叫起來?”


    秋霜拿過帕子,坐在床架邊的腳踏上,細心地擦著薑鸞額頭細密的冷汗。


    “苑嬤嬤初更時過來看了一圈,剛剛才睡下了。嬤嬤這幾年上了年紀,夜裏睡得淺,早晨又起得早,奴婢幾個便不讓她守夜了。”


    她小心地查看著薑鸞發白的唇色,急遽起伏的胸膛,“公主可是又做了噩夢,心裏不安穩?奴婢這就喚苑嬤嬤過來。”


    薑鸞閉著眼,搖了搖頭,“不要打擾奶娘。”


    半夜噩夢,人躺著發懵,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索性披衣起身,正打算四處走動走動,吹點夜風,散散燥氣,門外卻有消息半夜裏匆忙地報進來。


    “宮裏來人了!薛二將軍侯在門外,請公主即刻入宮。”


    聽到‘入宮’兩個字,薑鸞瞬間清醒了。


    “去問薛奪,天還沒亮,叫我入宮做什麽?”


    傳話的人很快飛奔回來,轉達薛奪的原話:


    “——聖人病情不穩,請公主入宮探病侍疾。”


    作者有話說:


    寫到停不下來了寶們!時間線進了秋天八月了,女鵝距離皇太女的位子還遠嗎。晚上繼續雙更!


    【1】節帥:對節度使的尊稱。


    【頭頂楊枝甘露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黃沙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踏雪行歌 20瓶;50590036 17瓶;等更中 10瓶;熙攘、lorraine 2瓶;fldiqi、絕緣體、寬鰭鯊菠蘿包、麻了麻了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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