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鸞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狀況不佳的四季蘭,視線抬起,打量了眼窗邊側立的修長人影。


    “側身擋著傷幹嘛,裴小舅。”她輕笑,“在京城裏遇刺,多稀罕的事,轉過來讓我看看?”


    裴顯不答,狹長的鳳眸抬起,瞥了眼門外的薛奪。


    “叫你護送人進宮,你把人護送到我這兒來了?”


    薛奪煩躁地撓了撓頭發,“公主帶了女官來照顧督帥的傷處,而且她請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薑鸞不冷不熱地接口,“我自己要過來的,薛奪攔不住。別罰他,現在打了他軍棍,當心過幾天出事了你手裏沒人用。”


    “薛奪出去。”裴顯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奪感激地瞄了眼薑鸞,如逢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裴顯的視線從門外收回,修長的手指搭在四季蘭蔫掉的葉片上,輕輕撫摸幾次,左手拿一把小鐵鏟開始換土,加肥,試圖最後救一救。


    “過幾天會出什麽事?阿鸞說說看。”


    薑鸞繞著他轉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轉過來,受傷的地方給我看看?”


    裴顯無可無不可,側了下身,露出被包紮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裏燕居的墨青色流雲邊橫襴袍子,交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白色中衣下隱約可以看到軍裏裹傷用的紗布。


    薑鸞打量他的傷處,“傷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時,左手也能用刀。”裴顯淡淡道,“你問我的,我已經言無不盡。現在該你說了。”


    薑鸞把所有的木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入了秋的陽光不大,蔫葉的蘭草曬曬日光,最後救一救。


    “我要說的沒什麽實證,猜測而已。但猜測不算空穴來風。”


    “城外的勤王軍拖拖拉拉不走,聖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們幾個入宮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覺不祥,暗處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傷處,“比起不讓人察覺你受了傷,還是盡快把傷養好了更要緊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撐個三天兩夜的。今天不上朝的借口是什麽?”


    裴顯淡笑,“盧氏一案大有進展,加緊審訊盧氏嫡係子弟。”


    薑鸞歪頭看他,饒有興趣地追問,“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沒想。”裴顯若無其事地繼續鬆土,“今天歇一日足夠了。”


    “給你個明日不上朝的理由。”薑鸞一拍手,“我上門跟你大吵一架,回頭不消氣,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馬元帥府大門。明早保證鬧得雞飛狗跳,你順帶別上朝了。”


    裴顯聽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門?我免了一日朝會,丟光了所有顏麵,以後索性都不必出門了。”


    “丟光顏麵不算什麽,就怕丟光了裏子。”薑鸞趴在窗邊,側頭看他右肩衣衫下隱藏的箭傷,


    “比方說,裴督帥你硬撐著上朝,倒是無人察覺你受傷了。但傷口長在自個兒身上,突然惡化,你撐不住倒下了。然後這時候呢,城內有人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城外亂兵一擁而入直衝進皇宮,京城四處城防大亂,偏你又倒了,群龍無首……”


    裴顯站在窗邊,唇邊時常帶著的一抹笑徹底消失了。


    他沒什麽表情地站著,視線冰寒而尖銳,帶著咄咄逼人的鋒銳審視,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硬生生刮下來一層皮肉。


    薑鸞毫不退縮地對視,“瞪我做什麽。我哪裏說錯了。”


    “不是說帶來了照顧傷勢的女官?”裴顯走開幾步,撩開了外袍衣襟,“叫進來。”


    作者有話說:


    來啦~


    第42章


    薑鸞召秋霜進了書房。


    裴顯坐在長案後的坐床邊, 解開裏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邊肩膀的箭傷處紗布剪開了。


    肌肉遒實的肩胛, 線條優美,肩胛骨盡頭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點暈過去。她們女官在宮裏生活多年, 平日裏照顧頭疼發熱的小傷倒是不少,幾時見過真刀實槍捅出來的血窟窿。


    裴顯接連兩天硬撐著入宮上朝, 傷口照顧得不夠, 白天又捂在官袍下, 創口已經開始化膿。


    好在軍裏的傷藥是現成的,秋霜強忍著手抖, 輕細地撕開黏在傷口上的紗布,引出膿血, 清潔創麵, 止血藥粉不住地往傷口上撒。


    裴顯側坐著, 右邊肩胛傷處避開薑鸞這邊,單聽他說話的聲音, 平穩和緩,一如往常,完全聽不出有個人正在旁邊撕開黏住的紗布,紗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問薑鸞, “七月裏就聽到你說京畿城防會出亂子。問你消息出處, 你總是說自己猜測。但我看你不像是為了幾句猜測就散盡家財的人。你的公主府不惜錢財,修得越來越像是迎戰的塢堡了。今天小舅再問你一次,你的猜測究竟幾分真, 幾分假?消息到底是從哪裏傳來的?”


    幾分真, 幾分假, 薑鸞自己也不確定。


    京城進了八月,二兄安然無恙,二嫂即將臨盆,盧家倒了,聖人病重。城外的勤王軍領受賞賜,即將退走。現在的局麵,早已經和前世千差萬別。


    但城外的潰軍依舊沒有被剿滅幹淨,裴顯在京城裏半夜遇了刺。看似安穩平靜的京城真的平靜麽?


    但隻要這個八月沒有安然度過,隻要變數還在,還有一絲一毫動亂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銅牆鐵壁,保她身邊的所有人。


    “你別問我消息真假。”她走去窗邊的桐木案,俯身打量著蔫嗒嗒的蘭草,


    “散盡家財算什麽。盧氏的金山銀山落在小舅手裏,能把你養死的蘭草複活嗎?公主府的千金禮金堆在庫房,能把我要的人換回來嗎。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萬無一失地防起來。”


    裴顯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著對麵薑鸞的側影。


    五官精致柔和的少女,比初見時明顯地長高了,人卻還是纖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來比蘭草還要柔軟無害,一開口就驚天動地。


    他的視線轉過去窗邊,盯著桐木案上葉子越來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蘭。


    他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


    “蘭草前兩天還是好的。昨晚睡得早,花盆擱窗邊沒收,夜裏下雨澆了一夜,早上起來就不行了。”


    薑鸞瞥了眼秋霜換下來的血淋淋的紗布,猜到他昨天為什麽睡得早。


    傷口都開始化膿了,身上肯定起了熱,喝藥昏睡過去了吧。


    主帥遇刺傷重,身邊人都慌亂了手腳,誰還顧得上書房裏的花。


    他養蘭草難活,不是沒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澆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蘭,眼看就不能活了,薑鸞勸慰了一句,


    “這盆沒救了。我那兒還有更好養活的,下次再給小舅送盆新的來?”


    裴顯沒應聲。


    過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沉,“不養了。”


    他的視線從蘭草垂下的蔫葉片收回來,轉向薑鸞,


    “阿鸞想要什麽。護住你公主府裏的人?可要我派兵加護防衛?”


    薑鸞拒絕了,“我的公主府防衛夠了,有能力自保。我想小舅多盯著宮裏,護著宮裏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還有二兄那邊……”


    “晉王府那邊的防衛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餘。你不必擔心他。”裴顯打斷她,“我貿然派兵過去護衛,晉王府隻會驚疑,反而不好。”


    薑鸞想想有道理,點了點頭,“那就多看顧著宮裏的二姊。啊,還有宗正卿家裏的薑三郎。其他的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同時,秋霜拆完了肩頭裹傷的紗布,新煮好的一鍋沸水送了進來,放在窗邊涼著,她正在用溫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創口。


    動作再小心翼翼,還是會碰到傷處,裴顯說話說到一半,中途不明顯地頓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繃緊。


    薑鸞注意到了一點不尋常,問他,“疼?”


    裴顯輕描淡寫地答,“怎麽會不疼。”


    “表麵絲毫看不出,這麽能裝?”薑鸞湊近了點,打量他額頭滲出的一點細汗,又要仔細去看他右肩的創口,被他側身避開了。


    “不是裝。”裴顯糾正,“是能忍。”


    他舉了個遠古例子,“關雲長刮骨療毒,刀落骨上而談笑自若,人稱蓋世英雄。”


    例子是個好例子,但薑鸞從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數人不一樣。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沒錯,但許多流傳下來的事跡聽著瘮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來的事。我們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歡就笑,難過就哭。”


    裴顯淡定糾正,“是你們女人。”


    薑鸞:“呸。”


    秋霜在旁邊聽得幾度欲言又止,神色變換得實在厲害,裴顯終於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覺,鎮定自若地換了稱呼,


    “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繼續裝吧。”薑鸞撇嘴。


    秋霜清洗創口到一半,犯了難。肩頭的是箭矢穿透傷,隻清洗表麵的一層膿血,總有深處創口清洗不幹淨。


    裴顯自己有經驗,指導說,“拿幹淨紗布卷成長條,金創藥粉化在水裏。蘸足藥水,往裏頭擦洗。”


    秋霜臉色發白地清洗,薑鸞看得都感覺牙酸,裴顯還若無其事地稱讚,“不愧是公主身邊的女官,手腳動作確實很輕,比尋常軍醫的動作輕多了。”


    薑鸞坐在旁邊,嘖了一聲,不客氣地說他,


    “話說的倒是好聽,看你臉色比你書房裏兩堵牆還要白了,疼狠了吧。整天裝模作樣的,像是個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著,忒沒意思。”


    裴顯這回沒否認,淡定地道,“京城裏打滾,不會裝的人死得比較快。 ”


    薑鸞嗤笑,抬起指尖對著自己,“在我麵前也是? ”


    “公主倒是和京城裏的大部分人不同。 ”裴顯想了想,用了個詞句形容,“真性情?”


    薑鸞嗤之以鼻,換了三個更妥帖的字,“懶得裝。”


    偌大的書房裏,除了細微的清洗水聲,就隻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說是閑聊也可以。兩邊都態度鬆散,說話不怎麽精細斟酌,想到什麽說什麽。


    “現在如願開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後還有什麽打算。”


    “六月裏開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來住。但變數太快了,沒想到後麵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問了幾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攔著不讓我動手。”


    裴顯點點頭,沒問薑鸞含糊避過的‘動手’什麽意思,若無其事接了下句,


    “你看不上謝征謝節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動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鏟除了。但你二姊對謝節度觀感尚可,至少沒到必須鏟除的程度,攔著不讓你下手。”


    薑鸞不滿地說,“薛奪那個碎嘴子,是不是從早到晚地往你耳朵邊傳消息?該說的都被你說完了,我沒什麽可說的了。”


    她閉嘴不講了,裴顯倒是噙著一絲笑意,慢悠悠往下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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