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過庭院時,風裏依稀傳來幾句言語,


    “……處處都是騰龍圖案,皇太女殿下入住, 日日對著, 不合適……”


    幾名官員見了她,急忙過來行禮。


    都是工部的官員,圍攏著薑鸞, 說起他們整修東宮的重點打算:


    “臣等提議, 東宮裏的騰龍圖案都要修一修, 繪成飛天彩鳳!”


    薑鸞笑了笑,抬眼打量四周處處可見的騰龍祥雲圖繪,


    “誰的好主意,本宮自己都沒想到。實在是出類拔萃啊。”


    為首的工部郎中興奮得滿臉紅光,“是工部應侍郎的提議,臣等也覺得好!”


    薑鸞不置可否,召了廊下迎出來的秋霜,“帶幾位工部郎中去喝茶,歇息歇息。看他們忙活得滿頭是汗。”


    又召了淳於閑過來,帶著笑悠然問,“他們提議把東宮殿室的所有騰龍全改成彩鳳,你覺得如何?”


    淳於閑不吭聲。


    薑鸞吩咐下去,“帶話給幾位工部郎中,叫他們回去自己商議著。本宮覺得花費過於奢侈,不想改。若他們堅持要整修的話,寫個奏本,寫明預算,正式遞進中書省。”


    淳於閑剛才還有些摸不準,如今聽了那句‘遞進中書省’,倒是確定了薑鸞的心思。


    “奏本遞到裴中書的手裏,他們幾個的仕途也算是到了頭了。”


    淳於閑搖搖頭,“裴中書最為厭惡表麵文章。浪費巨資錢財,隻把龍改為鳳,於國於民何益呢。”


    薑鸞哧地笑了,“於國於民當然無益,於仕途或許有益?他們是在明晃晃的拍馬屁啊。”


    她隨意地坐在長廊欄杆上,抬頭看頭頂的騰龍柱。


    “國庫窮著呢。裴中書費了大力氣扳倒了盧氏,抄家得的錢財還沒進手又流水般花了出去。陣亡將士的撫恤金至今隻發下了一半。明日工部那幾個如果堅持上奏,叫裴中書見了奏本,隻怕要恨得入骨。”


    “殿下剛才為何不勸一勸。”


    “我勸什麽?動了歪心思的人,還留著做什麽?裴中書如今勢大,借他的手用一用,索性清除一輪雜草,把位子讓出來,讓給心思沒那麽歪的人。”


    薑鸞說著,轉過頭來笑吟吟問,“淳於手邊有沒有什麽人選舉薦?名字職務報上來,我這邊先預備著。”


    淳於閑斟酌著諫言:“皇太女打算的做法,於朝廷大有好處,但和裴中書的關係融洽並無好處。若是傳出去,對殿下自己的聲譽也不大好。自古東宮重賢德……”


    薑鸞粉色的唇瓣翹起,開口:“錯了,淳於。”


    淳於閑愕然,“臣屬哪句話說錯了。”


    “說的話句句都對,但時機錯了。”薑鸞隨意地倚靠欄杆,望向頭頂金粉繪製的騰龍圖案,


    “淳於,你是寒門出身、飽讀詩書經義的賢臣,未經曆過京城的政局傾軋。詩書經義的道理,是局勢安穩時治國用的。現在我安穩嗎?”


    淳於閑啞然無語。


    她起身安撫地拍了拍淳於閑的肩頭,“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本宮從前吃的虧太多了,虧出不少經驗,私下裏說與你聽。”


    “人都不安穩,賢德名聲有什麽用。”前頭是往下的台階,她三級並做兩級,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賢德名聲能讓大權在握的裴中書聽我的話嗎?能免了我每日的讀經義寫文章嗎?能讓我去前殿觀政嗎?賢德名聲隻會牢牢地困住我的手腳,讓我連在殿裏聽聽曲兒,看看歌舞都不行。”


    “更何況,”她豎起纖長的手指,晃了晃,


    “我還不是正大光明立儲的皇太子,而是半路出家的皇太女。自古世道如此,女子要立身,比男子更艱難百倍。你瞧著吧。如果立起了賢德名聲,以後有的是人順著這點拿捏我。”


    她回頭笑問,“我說的對不對,謝舍人?”


    謝瀾走上兩步,毫不遲疑接口,“殿下說得極是。如今情勢已經處處被人掣肘,若再循規蹈矩,賢德,大度,寬仁,謙和,忍讓,是高潔品質,亦是重重枷鎖加身。”


    “說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心一意為我著想了。”薑鸞一拍手,“幫我想個法子,有什麽辦法衝破如今處處被人掣肘的不利局麵?”


    謝瀾不假思索,“風起於青萍之末,千尺長堤潰於蟻穴,從細微處開始。”


    ————


    傍晚時,裴顯從政事堂出來,斜陽夕照,遠山蒼茫,秋風裹挾著枯葉飛過庭院,自有一種蕭瑟美感。


    他站在台階高處,駐足觀看了一陣。


    自從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從龍之功,被時勢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時攬著軍務、政務,兩邊的大權,風頭幾乎蓋過了朝堂裏執政數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說一句權柄煊赫,當朝新貴,並不算過。


    卻也是是他三月從河東領兵勤王時,並未想到的局麵。


    八月初十動亂當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後的親子,他血脈相連的嫡表親。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溫吞寬和,更適合為天子,卻和裴氏並無血脈關聯。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並不像放出來的‘受驚病重薨逝’那麽清楚幹淨。離宮那邊的裴太後連續發書信痛罵他。


    罵到現在,他已經連信都懶得打開了,直接往書房的故紙堆裏一扔了事。


    遠在河東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親叔父,寫信謹慎地表達了家族的不安。


    他寫了極長的書信闡明京城局勢,安撫河東的族人。


    但身邊無人能安撫他動蕩的內心。


    京城皇宮的秋天景致極美,楓葉火紅,銀杏明黃,庭院蕭瑟落葉也值得一觀,他便偶爾駐足看幾眼。


    京城朝廷的戰場,和河東邊境的戰場大不相同。


    官場沉浮,見慣風浪,驚心動魄的一夜劇變過後,周圍所有人都如他這樣,不管心裏如何動蕩,表麵波瀾不驚。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潛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裏征討兵餉,掌管著戶部錢袋子的李相屢次推脫,他派兵圍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戶部衙門,強征走了三萬兩銀,兩人當眾撕破了臉。


    不過短短三五個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裏每日碰麵時,就能夠鎮定地手捋短髯,一臉平和地和他談笑風生了。


    裴顯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權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談笑風生的李相,不知道會不會頭一個衝過來往他身上砸石頭。


    或許第一個還輪不到李相。自從他抄了盧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裏,要把他裴氏連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隻要他手裏有權有兵,他的兵馬元帥府赫赫不倒,他還在政事堂裏端坐,那些黑暗裏潛伏的嗜血豺狼便隻能一輩子遠遠地在暗處盯著,等著。


    他望著庭院裏被寒風吹得滿地翻滾的枯枝落葉看,不知怎麽得,卻想起來早上噠噠噠踩著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薑鸞。


    還有她意外聽到了背後閑談,毫不顧忌,高聲應的那句,“聽到了!”


    京城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如此不給政事堂麵子。出人意料之餘,想起當時政事堂裏鴉雀無聲的尷尬局麵,又讓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裏這位按頭認下的甥女,倒是個脾性與眾不同的。小小年紀,心裏自有城府,卻又不是那種‘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謀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給你個迎頭巨浪。


    裴顯細微地彎了彎唇,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頭挨了一記巨浪,那碗五味雜陳的茶湯確實惹著他了。


    滿口的辛辣苦澀鹹,當著人前若無其事喝下兩口,之後連喝三四碗茶也壓不下去那股怪味兒,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當時他壓著心氣,不冷不熱地刺了句‘重陽宴大射’。


    事後想想,他連李相都能若無其事地當麵寒暄談笑,和年僅十五歲的小丫頭針鋒相對什麽呢。


    即使對方身份貴為皇太女,他年長了她許多,還是該大度些。


    薑鸞雖然會騎馬,但不曾學過射術,重陽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場,開不了弓的。


    裴顯思忖著,腳下便換了個方向,往東宮方向走。


    “督帥。”身邊的親兵依舊還是按軍裏的職銜稱呼他,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兩刻鍾,宮門要下鑰了。”


    自從裴顯升任中書令,謝征開了驃騎大將軍府,裴顯手裏的京畿防務,被謝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內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宮守衛權。值守皇宮各處宮門的南衙禁軍十二衛,填補了一些謝征的騰龍軍進來。


    今晚正好是謝征的人值守宮門,對裴顯這邊的人公事公辦。等宮門下鑰後,萬一被攔住不好看。


    裴顯擺擺手,“無事,去東宮看看。等下從東宮邊上的嘉福門直接出去。”


    嘉福門緊鄰東宮,向來是東宮自己的親衛看守。守嘉福門的都是文鏡麾下的人。


    ——


    才走近東宮,隔著宮道遠遠地看見前方透出了大片燈火。裴顯便是一皺眉。


    新帝病重,不見好轉,滿宮心情沉鬱。顧娘娘三日前傳下宮規,宮中禁奏樂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後不得浪費火燭。


    雖然拘束的是後宮的宮人,東宮在皇宮裏自成一隅,並不隸屬後宮管轄。


    但裴顯原以為,薑鸞新入主東宮,行事多少會收斂些。


    沒想到東宮今晚卻是火燭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晝。


    正想到這裏,一陣喧囂熱鬧的樂聲越過宮牆,傳入他的耳朵。


    鼓點急促,樂音激昂,聽著像是京裏時興的胡騰舞。


    裴顯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腳步沿著圍牆往東宮正門方向去。


    隨著他走近,那激昂的鼓點和樂聲越發地響亮,夾雜著陣陣的笑聲和驚呼聲。


    跳舞奏樂的地方似乎不在後麵寢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裏,隔著一道院牆清晰可聞。


    一個溫軟動聽的少女嗓音在笑,那聲音極耳熟,裴顯一下便分辨出來,是薑鸞在笑著拍手說話,“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樹下奮力敲鼓,小白氣喘籲籲地在庭院中央飛快舞動胡旋,華麗舞衣轉出了層層虛影。


    薑鸞坐在庭院正中,興致勃勃地邊觀看歌舞邊驚歎,


    “怎的能轉這麽快。”


    小白急促地舞動,邊跳邊喘息著回道,“回殿下的話,還、還能更快些。”


    薑鸞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裴顯:“……”


    站在宮門外,他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去了。


    他才幾日未過來看,東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


    文鏡領著東宮親衛,正在庭院四處巡值守衛。


    遠遠地看到裴顯過來,守門的幾個親衛飛奔回去報信。文鏡急匆匆趕到門邊,裴顯一擺手,阻止他往裏麵通報的動作,撩袍跨進了門檻。


    文鏡猶豫了片刻,還是按照軍裏的稱呼,過去一步行禮,抬高聲線喊道,“末將見過督帥!”


    庭院裏的樂音瞬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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