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裴顯緩步過來, 俯身撿起沙地上被薑鸞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兩邊彎了彎。


    細長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聲脆響, 從中間崩斷了。


    他又抬起手,對著薑鸞方向攤開手掌。


    薑鸞嘖了聲, 把肩膀上背著的竹弓摘下給他。


    那是一把給十歲左右的小郎君初學騎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細細雕刻打磨得精致, 但弓弦繃得不算緊。


    裴顯連扳指也不用, 直接勾弦用力, 竹弓便繃成了滿月。手裏持續發力,細竹做的弓身吱嘎作響, 眼看又要崩斷。


    薑鸞心疼地伸手去攔,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擋著, “手勁鬆些!試了十幾把弓, 隻有這把能用, 你給我留下。”


    裴顯鬆開手,把竹弓扔回旁邊的楠木長案, 砰的一聲響。


    “公主和謝舍人練了好一陣的弓了。”他涼笑,“可練出什麽心得?”


    謝瀾直身站在長案側邊,並不言語,也不被那聲大響驚動, 仿佛又站成了個毫無動靜的冰雕。


    迎麵那道鋒銳的目光越過謝瀾, 落在薑鸞身上,沉沉地盯住,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


    身後文鏡的臉上微微變色, 上前一步就想說話。不等他開口, 裴顯抬手攔住, 往校場門外一指,命他退下。


    薑鸞見文鏡遲疑為難,衝他擺了擺手,示意文鏡盡管退下去,她無事。


    他家主帥的眼神再凶,再擺出一副不罷休的樣子又怎麽樣,她才不怵他。


    這幅山雨欲來的模樣,上輩子她見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變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凍了一整夜,從此徹底壞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養病。


    歲月無聊而漫長,眼前能看到的活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她閑得無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樣。


    前世的裴顯到了二十八九歲,官場渾水裏打滾了許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時更深沉,性情也陰鬱了許多。身上官威日重,話越來越少。


    她召裴相進宮說話,他從早到晚地忙政務,十次裏有八次不會來。


    後來有天她實在百無聊賴,就砸了個貓兒戲碟的大青瓷盤,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寢宮地麵,她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試圖把大瓷盤拚回去,貓兒才拚到一半,裴顯急匆匆地趕來了。


    坐在對麵,盯著宮人把她從地上扶起,把滿地碎瓷全打掃幹淨,才拚了一半的貓兒也拿走了。他把宮人全趕出去,過來親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襪,仔細地查驗她手腕腳腕各處有沒有碎瓷割裂的傷痕。


    裴顯沒想到她隻是想拚碎瓷玩兒,他懷疑她想割腕自盡。


    當時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氣不平,又強忍著風平浪靜的模樣。


    他單膝跪在麵前,仔細查驗各處完畢,放下厚重華美的織金龍袍大袖,重新遮蓋住她細白瘦弱的手腕,強壓著氣,勉強以和緩的語氣問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吃穿用度,哪處不合意,宮裏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時候,薑鸞低頭看著他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眉頭幾次深深皺起,又強行按捺著撫平,顯然氣得不輕。


    對著他難得一見的鮮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並沒有什麽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換。”


    當時她歪著頭打量他,愉悅地說,“朕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朕好滿意。”


    裴顯:“……”


    心緒翻湧,驚濤萬丈,他實在壓不住四處翻騰的惱火,起身大步出了寢殿外。


    再回來時,至少表麵上恢複了往日的冷靜,簡短而平淡地解釋了句,


    “換下呂吉祥簡單,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點小心思也明了。貿然換上一個新的,呂吉祥在宮裏扶植的幹兒子們全部倒台,誰知道背後會不會有其他勢力插手禁中,意圖對陛下不利?一動不如一靜,朝堂上已經不安穩,宮裏再不能起風浪了。”


    把宮人重新叫進來,把她身上可能沾著碎瓷的裏外衣裳全換一遍,盯著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當時寢殿裏幾乎按捺不住、差點當場發作的難看神色,今日射場上的這幅寒涼表情倒還好了。


    當著外人的麵,他向來是極擅長控製自己的。


    日頭已經西斜,秋日斜陽從朱紅宮牆上方斜著映射下來,金色餘暉照亮了西麵的射場,也映出了裴顯平淡麵色下蘊含的濃重風雨。


    這場麵似曾相識,薑鸞嗤地笑了。


    麂皮長靴踩著輕快的步伐過去,薑鸞站在裴顯正對麵兩步外,毫不避讓地打量著他冰寒的視線,


    “昨天才當麵叫走了謝舍人,今天謝舍人又來了東宮。裴中書生氣了?”


    裴顯的回應無懈可擊,“怎麽會。殿下是東宮之主,在東宮召見臣下,理所應當。”


    薑鸞歪著頭打量了一會兒,不滿地搖搖頭。“口不對心。明明惱怒得不輕。”


    她踩著輕快的步子來回踱了幾步,在他麵前立定了,


    “還不是你說了句‘重陽宴大射’?我聽到心裏去了。裴中書也知道的,我向來不會射術,東宮又沒人教我。今天正好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我臨時起意,便讓人找了許多弓箭來,沒想到一張弓都拉不開,最後隻能用竹弓,勉勉強強才射了一回,你便來了。”


    她毫不避諱地把前因後果挑明說了,往前兩步,站在裴顯身側,抬手往遠處一指。


    “你瞧,射出去的竹箭隻有一支,還被你折了。”


    薑鸞腳下站的,是個並肩站立的位置,兩人隻隔了半步距離,抬手時海棠色的窄袖劃過裴顯的手肘。


    注意到她無意中露出的親近隨意的姿態,裴顯寒霜般的神色逐漸舒緩了幾分。


    八月京城大亂之夜的翌日,延熙帝暴卒,晉王神誌不清,京城政局一片混沌。薑鸞被他從公主府接進宮裏,又強硬地接到太極殿,當日便冊封了皇太女。


    薑鸞表麵看起來沒什麽異狀,但她心裏顯然惱得厲害,許多天見麵壓根不答理他,頭一扭便走過去了。


    後來見麵開始說話了。


    她原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很快學會了如何使用她的新身份。再見麵時,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一邊明晃晃地用她皇太女的貴重身份壓他,潑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迎頭巨浪。昨天早晨賜下的那杯五味茶還算是輕的。


    已經許久沒有見她用今日這般親近隨意的姿態和語氣說話了。


    裴顯心裏的不舒坦舒緩了幾分,那道追究的視線便越過了她,重新轉向弓箭案邊站著的謝瀾,


    “謝舍人說他擅長射藝?自告奮勇要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謝瀾垂眸望地,漠然行長揖禮到底, “下官不敢。”


    他的薄唇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京中世家子皆學習六藝,瀾並不免俗,不過是略通射藝而已。隻能開弓,不堪配為皇太女的弓馬教諭。”


    “哎?”


    在薑鸞看來,謝瀾的射藝是極好的。剛才試了開弓三次,三發全中,做她的弓馬教諭是綽綽有餘的。她心裏存了叫謝瀾教她射術的想法。


    薑鸞詫異地說,“謝舍人太謙虛了吧。”


    裴顯往九十步外擺放的箭垛望去。


    草箭垛塗紅的靶心處,插著三支箭矢。


    他盯著準頭極好、正中靶心的箭矢多看了幾眼。


    “殿下說她隻開弓一次,射出的是竹箭。靶上三支箭想必是謝舍人射中的?”


    謝瀾道,“是下官。”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幾步走去弓箭案邊,試了幾把弓,選出一張牛角黑漆大長弓,試著勾了下弓弦,嗡地一聲長鳴。


    他選定了弓,從案邊的箭筒裏抽出一支白羽鐵箭,又取了個鐵扳指戴在拇指上,走回沙場射箭處,張弓搭箭,瞄準遠處的草靶,牛角硬弓吱嘎輕響著張開,抬手穩穩地拉出一張滿月。


    又是嗡地一聲輕響,鐵箭離弦,在半空裏劃破一道虛影,金色的秋日陽光映照著箭頭寒光,仿佛天邊猝閃而逝的流星。


    薑鸞眼前有光亮閃了閃,瞬息而逝。她的視線追著那道寒光的殘影去看九十步外的箭垛,草垛子中心處轟然大響,碎草四處飛散,顯然是射中靶心了。


    耳邊又傳來幾聲叮叮當當的輕響,原來是裴顯那一箭直入箭垛,深深地紮穿了靶心,之前中靶的那三箭入靶不夠深,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射場隨侍的幾名禁衛飛跑著過去撿起地上的箭矢,又查驗箭靶,大聲傳道,“正中!”


    裴顯把牛角長弓丟回案上,回身看了薑鸞一眼,


    “殿下覺得,臣的箭術如何,比之謝舍人又如何?”


    薑鸞在旁邊看著,就事論事地說,“裴中書是軍裏出身的,論箭術本身,當然鐵定更勝一籌了。但論教授箭術嘛——”


    不等她說完,裴顯已經轉向謝瀾,唇邊噙了一絲官場常見的寒暄淡笑,“謝舍人覺得呢。”


    謝瀾再度行禮,還是那句話:“下官略通射藝而已,不堪配為皇太女的東宮教諭。下官告退。”


    禮畢轉身便走。


    薑鸞哎了聲,出聲挽留,“謝舍人!本宮的話還沒說完。就算裴中書的射術略勝一籌,但論起教授箭術的本領,本宮覺得還是你更細心體貼,更適合——”


    謝瀾卻仿佛沒聽見般,疾步離開了射場。


    裴顯脫下鐵扳指,也丟回長案的弓箭堆裏,背著手走過來幾步,不冷不熱地問,


    “臣哪處不夠細心體貼?殿下說清楚了。”


    薑鸞的視線從謝瀾邁出校場的背影拉回來,瞥了裴顯一眼,不是很想理他。


    才選好的箭術教諭被他一箭激走了,謝瀾是個有氣性的,以後定然不會再教她射箭了。


    “得了吧。人足夠細心體貼的話,書房養的蘭花就不會一盆接一盆的死了。”


    薑鸞嘀咕著,眼看事已至此,被激走的人再不會回來了,能教她的隻剩眼前這個,她重新拿起那把竹弓,從箭袋裏抽取一支細竹箭,走回來射箭處,和裴顯並肩站立,擺開架勢拉弓,


    “行了,教吧。”


    裴顯壓根不教她開弓。


    他直接把那把竹弓從她手裏拿走了。


    “殿下也知道,臣是軍裏出身的。” 他掂了掂輕飄飄的竹弓,再次扔回了長案,


    “教的箭術不是京城裏的花架子。剛才你親眼見了,謝瀾的三支箭支支正中靶心,準頭是有的,但被一震就震下了靶,力道不足。真上了戰場,這種花架子連突厥人身上的皮甲都射不穿,隻有準頭有何用。——右手伸過來。”


    薑鸞:“啊?”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向著他。


    “手腕發力。”裴顯以拇指食指扣住她的手腕,試著往下一壓——


    細白的手腕哐地被他壓下去半尺。


    裴顯皺眉鬆了手,薑鸞揉著手腕嘶嘶地倒吸氣。


    “手上發不了力,硬一點的弓都開不了,怎麽練射術?”他側身望向長案上擺放的竹弓。


    竹弓用來教學倒不是不可以,但終歸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孩童玩意兒,拿竹弓練射術,比劃得再像模像樣,練了一身花架子,每年到了重陽宴大射,還是一樣地下不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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