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才及笄,年歲還沒到十六。駙馬人選都未議定,如果就在東宮養起了麵首……傳出去的名聲已經不能用不好聽三個字形容了。


    裴顯站在東宮朱紅的宮牆外,麵色漸漸地沉了下去。


    他轉過了宮道轉角,走到東宮正門外。


    看門的親衛都認識他,齊齊嚇了一跳,彼此互看了幾眼,放聲大喊,“小的見過裴中書!”


    明麵上行禮,實際上往裏頭報信。


    裴顯沒理會門外東宮親衛的小花樣,抬腳進了門檻。


    薑鸞和京城裏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慣常處事的做法在她身上碰了壁,薑鸞讓他難以預測,如今的東宮對他來說,變成了未知的地界。


    他的腳步跨進門檻,轉過一道騰龍影壁,前麵就是開闊的正殿庭院。


    小型的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稀稀落落點亮了幾盞八角宮燈。


    宮燈映照出夜幕下的庭院,幾個人影來來去去,庭院正中放了個顯眼的大鐵籠子,旁邊掛起擋風的帷幔。


    薑鸞正蹲在大鐵籠子麵前。


    早幾天就準備好的大鐵籠子,和點點住的貓兒籠一模一樣的製式,裏頭也有睡覺的小窩,貓爬架,食水杯盤,就是大了幾十倍。


    盧四郎被梳洗過了,身上浮灰搓得幹幹淨淨,在牢獄裏褪了色的裏外袍子也換了一身,顏色選的還是他喜愛的正朱色。


    唇紅齒白的小郎君,濕著頭發,也濕著眼角,他剛哭過一場,委屈巴巴地盤膝坐在大籠子裏。


    “說好了來日方長。你也隨我回來東宮了。”


    薑鸞蹲在籠子外頭,好聲好氣地勸說他,“怎的剛回來,又想不開了。”


    盧四郎抬眼打量大鐵籠。籠子早就打好了,那麽大的尺寸,不可能是預備著裝貓兒裝狗兒,一看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就連睡覺的貓兒窩都正好符合他蜷身躺下的尺寸。貓兒窩上掛了個純金打造的金牌,上麵寫著‘玉玉’。


    他盯著那個‘玉玉’的銘牌,眼眶又泛了紅,狠狠抹了把眼角。


    “說得好聽,把我誑回來。”他又委屈又氣恨,“別把我當貓兒狗兒的玩意兒。我是人,我是人!”


    “你當然是人。”薑鸞扒著大籠子的欄杆,放軟了聲線:


    “露山巷盧氏四郎,盧鳳宜。今年十八歲,三月二十的生辰。生性聰穎,精通六藝,寫的一手好行書。”


    盧四郎聽著聽著,原本迎戰般揚起的挑釁眼神漸漸地垂了下去。


    他靠在欄杆邊,低著頭,一滴眼淚落在籠子裏。


    “謝皇太女體恤。現在說這些也無用了。”盧四郎抹了把臉,“罪臣微賤之身,苟延殘喘至今。罪臣後悔了,龍首原當著禦前,罪臣不該惜命苟活,請皇太女賜死。死了埋進土裏……”


    他哽咽了聲,“罪臣至少還是盧鳳宜,不是什麽玉玉。”


    薑鸞耐心地糾正他,“死了埋進土裏,你以為你還是盧鳳宜?不,盧氏倒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不會有人替你收屍立碑的。你隻不過是亂葬崗萬人坑裏的無名臭肉。”


    盧四郎呆住了。


    薑鸞抬頭看了看濃重的夜色,她今天實在有些累,抬手掩口打了個嗬欠,拋下最後一句勸慰的話,


    “世間艱難險阻,權當磨煉肉身。人活著才有翻身的可能。你想做盧鳳宜,先做幾天玉玉,好歹把眼前的局麵應付過去。”


    裴顯越過影壁,走進正殿庭院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薑鸞蹲在大籠子前,手裏拿一團毛線,在逗著懷裏的點點。


    “喵嗚~”點點不耐煩地抬起雪白的前腳掌,把五顏六色的線團扒拉到旁邊去了。


    “哎,點點。不要這麽懶散嘛,動一動。”薑鸞好聲好氣地哄了幾聲,懷裏的點點完全不理睬她的線團,閉著眼睛,在她懷裏哼唧哼唧地蹭。


    薑鸞失望地把點點放回身邊的小金籠裏。


    “點點困了,懶得動彈。那玉玉呢。”她把線團從大籠子的欄杆縫隙裏扔進去,“玉玉,玩兒線團了。”


    五顏六色的大線團滾到了貓兒窩的旁邊,盧四郎無精打采地蜷在貓兒窩裏,朱紅色的軟衾被蓋住了臉,他一腳把滾到腳邊的線團踢去了旁邊。


    “玉玉也不喜歡。”薑鸞的興致卻突然高了起來,“你也困了嗎,玉玉?你的反應真的很像點點哎。就說你們像是一對吧。我們再試試其他的。”


    裴顯:“……”


    東宮居然真的準備了大號的貓籠子,盧四郎居然真的被關進了籠子裏當做貓兒養。


    他看著眼前的荒謬場麵,下午在禦前被薑鸞討走盧四郎的滿腔怒火都散了,一時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還是可憐多一些。


    剛才門外的禁衛的大聲通稟早傳進了庭院,薑鸞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頭繼續逗著籠子裏的‘玉玉’,隨口喚人抬張胡床來。


    胡床送進了庭院,他撩袍坐下,不出聲地看著。


    線團是不成了,薑鸞又拿了小魚幹去逗點點。點點被香氣引到了籠子欄杆邊,嬌聲嬌氣地叫個不停,討小魚幹吃。


    薑鸞喂點點吃了幾條小魚幹,宮人又送上了熱氣騰騰的飯食,有肉有菜有湯,食物香氣迎風飄出了老遠。


    “玉玉。”薑鸞把盛放食物的黑漆大托盤放在大籠子的欄杆邊,好聲好氣地喚,“吃飯了,玉玉。”


    盧四郎把蒙臉的衾被猛地拿下,遞過來慍怒的一眼,無視籠子邊的誘人飯食,又重新把臉蒙上了,翻了個身,背對著食物托盤。


    薑鸞蹲在鐵欄杆邊看笑了。


    “點點剛來臨風殿的頭天,也是一口飯食不肯吃,拿尾巴對著我的。”


    身後傳來一聲胡床的吱嘎聲響,熟悉的穩健腳步聲傳入耳朵,往門外方向走去了。


    裴顯看到這裏,不做聲地起身,就跟不請自來時一樣,直接走出了東宮,走時也沒打招呼。


    薑鸞聽腳步聲繞過了影壁,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庭院,心裏反倒納悶起來。


    特意準備了那麽多東西,就等著人過來。


    她已經準備著迎接排山倒海的尖銳提問,結果他什麽也沒問。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喃喃地道。“今天真喝多了吧。”


    平日裏說話就喜歡暗藏刀鋒,幾句問話能把回話的人背後冷汗問出來,下午在涼亭裏沒醉倒那陣子說話尤其的鋒銳。晚上醒了酒,人倒成了鋸了嘴的啞巴葫蘆了。


    但什麽也沒問,好過追問個不停。


    至少眼見為實了。人從東宮出去,對於她把盧四郎當狸奴養的說辭,心裏信了七成了吧。


    薑鸞想到這裏,覺得對得起整晚上的折騰了。


    她敲敲鐵欄杆,對盧四郎說,“裴中書走了,你也累了。外頭風大,我讓人把籠子抬進偏殿裏,把籠子上的鎖開了。側殿夜裏不留人,你自己去床上歇吧。在東宮的這陣子,委屈你白天裏得待在籠子裏。”


    “對了。”大籠子抬起時,她又加了句,“你可別想著跑。東宮到處都是值守的禁衛。把你帶進東宮費了大力氣,你若生了逃跑的心思,東宮就不再保你了。”


    等大籠子抬走,薑鸞往庭院東邊的含章殿方向走,邊走邊喊,


    “謝瀾,出來了。裴中書看完盧四郎已經走了。昨天你講的那段史極好,今天接著往下說。”


    謝瀾從含章殿裏走出來,依舊還是白天秋日宴的那身緋麗錦袍,站在廊下。


    他生性不喜歡宴席間的觥籌寒暄,東宮馬車接盧四郎回京時,他索性告了退,自己的馬車跟在東宮的車駕後麵,一同提前回了京,從下午時便在東宮候著。


    東宮之主還沒等到,先被他等到了一個大黑布口袋,還有黑布口袋裏裝回來的盧四郎。


    謝瀾:“……”


    把他調去東宮的事,薑鸞沒跟他提起,但他從頂頭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語氣裏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動向,隱約猜測出幾分。


    盧四郎的遭遇如何,對他毫無觸動。他和盧四郎性情不投,從前也隻是點頭之交。


    京城平靜的表麵下從來都暗藏礁石。每年總有幾家犯了事的勳貴高門。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遭遇更慘的他也見過。最近這段日子的白天裏他大都跟隨東宮儲君,薑鸞的性子他看在眼裏,多少看出幾分。


    說她狡黠也好,頑劣也好,總歸不是暴虐的性子。盧四郎在她手裏,差不到哪裏去。


    “臣遵命。”謝瀾從含章殿裏出來,手裏拿著講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著昨日講解的章節,邊詢問邊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裏聽史,還是想在庭院裏聽——”


    話還沒說完,看到門邊的景象,他的腳步停住了。


    “外頭起夜風了,有點冷,進去含章殿講吧。”


    薑鸞往殿門那邊走近,見謝瀾突然駐足不動,詫異地催促,“怎麽了?天都黑了。磨蹭什麽呢。再晚本宮可要聽睡著了。”


    謝瀾不應答。


    他緩緩收起史書,往門口方向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薑鸞:???


    她側身回頭往門邊看。


    裴顯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站在巨大的騰龍祥雲大影壁邊,從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裏的景象一覽無遺。


    “腰上係著的金魚袋落院子裏了,回來找找。”他淡淡地道,“沒想到入夜了,宮門早已下鑰,在東宮還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書省人才輩出,東宮有容乃大。是不是,謝舍人?”


    謝瀾不答。


    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在蕭瑟秋風裏站成了閉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謝舍人,起身吧。一直弓著腰你不累?”薑鸞虛虛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禮,又走回庭院裏,吩咐夜裏值守的宮人點起火把,四處裏找尋裴中書落下的金魚袋。


    裴顯之前過來,在庭院裏耽擱得並不久,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很快在胡床下麵找到了。


    薑鸞接過金魚袋,交給裴顯,看他重新係回腰間。


    修長手指係帶子的動作不疾不徐,魚符於官員是多重要的東西,他實在不像是會隨隨便便掉了魚符的人,薑鸞不客氣地直問他,


    “故意落下來的?找個借口殺個回馬槍?”


    裴顯不答。


    視線掃過含章殿前的謝瀾,“謝舍人,出來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議。”


    “是。”


    謝瀾一日還在中書省,裴顯就一日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當然會聽命出門。


    薑鸞跟著他們一起出來。


    “別為難謝舍人。”薑鸞站在東宮門口,開口解釋了幾句,


    “崔先生不肯來教,含章殿沒了先生,臨時找他頂一頂,學點經史學問。上次謝舍人教射術已經被裴中書幾句話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經史,他是正經從太學裏學出來的,我覺得他的學識縱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綽綽有餘,你可別再把人奚落走。”


    裴顯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確實還沒尋到合適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經史人才,就繼續教授著吧。臣唯一的疑問,是不知道殿下能堅持學多久。”


    他的視線落在她藏在厚實衣袖裏的纖細手腕處,轉了一圈,轉開了。


    “上次臣在校場教授射術,教授給殿下的學問,殿下認真學了嗎?叫殿下加練腕力,加重的鐵護腕如今安在?”


    薑鸞沒好氣地說,“明知故問。鐵護腕不是還你了?早帶話跟你說了,你的那一套不適合我,那對鐵疙瘩我戴三年都練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帶護腕,想先學些射術,你倒是繼續教啊。人呢?自打校場那天以後,再沒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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