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雙鷺有些失落,搖了搖頭,“人是極好的。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裏這道坎。”她咬著唇說,“再過兩個月,過了年再看看。”


    她又有些內疚,“過了年,謝大將軍都三十二了。如果我這邊最終還是拒了,會不會耽擱了人家續弦……”


    “我前幾天才半路撞見他。”薑鸞阻止了二姊不必要的內疚,“當麵問過了。我問的不客氣,謝征回得也實誠。他說他自從發妻過世,原本沒打算再續弦的。他說因緣天定,一切隻看懿和公主的意思。”


    薑雙鷺輕呸了一聲,“怎麽倒把球踢到我這裏來了!”


    打完了梨,薑鸞帶來的是龍精虎猛的東宮親衛,打下的都是高處的大梨,滿滿當當裝了一大筐。薑雙鷺帶來的是景宜宮裏的幾個大宮女,梨的數目不止少,而且個頭偏小,委委屈屈裝了小半筐。


    兩邊一對比,薑雙鷺懊惱地說,“早知道今天就把會爬樹的幾個小黃門給叫來了!”


    薑鸞把兩邊的竹筐直接掉了個個兒,自己抱起了個頭小了一號的小半筐梨子,


    “一棵樹上結的甜梨,個頭大小有什麽要緊。我就拿這筐回去做蒸梨了。”


    兩人約好了時間,兩邊送梨的時間隔開一天,每次各送五隻去紫宸殿,好讓二兄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的蒸梨。


    薑鸞看看時辰不早了,自己先回東宮換衣裳,準時聽今日的邸報講解。


    最近這段時間,她每日觀閱邸報、聽講朝堂時事,因為地方就在政事堂不遠的值房處,六部群臣人來人往,人人都聽過,見過。


    雖然有重重護衛隔絕在外,每日駐足在遠處圍觀皇太女殿下的臣下人數不少。


    李相在政事堂裏曾經提出異議,直呼:‘東宮進學,就在東宮裏學。把講堂搬到了政事堂門外,成何體統!’


    王相沉吟不言,李相堅決反對,後來因為崔中丞的大力讚成,事情才不了了之。


    崔中丞之所以會大力支持,因為裴顯暗中和他議定了東宮伴讀人選,選中的正是崔氏撐立門麵的嫡女公子,崔中丞的嫡女:崔四娘。


    隻等過年後正式擺上台麵商議。


    薑鸞最近天天過去外皇城,六部官員們摸清了緣由,自發空出一間固定的值房給她。


    謝瀾每天準點候在那邊。


    麵前鋪開最新的邸報,旁邊放著幾本經史卷軸。


    “今日邸報有一件大事。”


    值房裏點起了醒神的冰片香,每人手頭奉上一杯騰騰清香的熱茶。


    繚繚茶香裏,謝瀾翻開邸報,道,“盧氏一案的後續已經議定了。”


    “此乃轟動京城的大案,從六月議到如今,長達四個月之久。一來是朝廷爭議極大,有許多時間花費在和各方商議,到底要不要從重定罪。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各地州府的盧氏族人緝拿歸案,需要至少兩個月的時間。”


    他緩緩道,“六月裏擒拿盧氏族人,抄沒盧氏大宅,嫡係子弟拘押安置在兵馬元帥府。七月裏定下了三堂會審。”


    “裴中書六月裏彈劾盧氏的‘貪腐軍餉、侵吞皇田、私鑄甲兵’三項重罪,都是滅族大罪。一旦朝廷決議要追查,必定是不能翻身的重案。”


    “因此,六月到七月,朝廷毫無動作的這一個月,才是此案至關重要的時期。這個月決定了盧氏重案的走向。”


    謝瀾喝了口茶,繼續往下講解,“七月裏,決定了朝廷往下追查盧氏重案的緣由,倒不是盧氏犯下的罪狀本身,而是……”


    “朝廷缺錢。發不出給城外勤王軍的賞賜,政事堂七月裏為了從哪處挪錢整天整夜的爭執。盧氏正好在這時候抄沒出了十二萬兩金的家產。朝廷想要盧氏的家產順利入國庫,就必須查辦盧氏,必須往重案方向查,讓盧氏不得翻身。”


    謝瀾說到這裏,露出淺淡的譏誚神色,“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盧氏多年貪墨軍餉,家中錦衣玉食,最後家族傾頹,巨木倒塌,也同樣是倒在錢財上。”


    關閉的值房木門就在這時被人推開了。


    裴顯踩著穩健步伐進來,就如慣常那樣,在最後排的空長案坐下了。


    他剛才在門外聽了幾句,知道今天講解的必然是盧氏大案。


    室內除了薑鸞不動,謝瀾和其餘幾個值守宮人起身向他行禮。裴顯略頷首回禮,神色不動地問薑鸞,


    “殿下聽到這裏,看神色若有所悟,似乎極有心得。敢問殿下,從盧氏一案裏悟出了什麽。”


    薑鸞確實在想事。


    她在回想七月裏,朝廷急著賞賜城外的勤王軍,為了十萬兩金的封賞焦頭爛額的時候,是怎麽突然得知盧氏大宅抄沒了十二萬兩金,從此盯上了盧家的家產的?


    是裴顯呈上了一道抄家奏本,告知了朝廷。


    “上奏的時機恰到好處啊。”薑鸞想到這裏,讚歎地道,“這才是打蛇打準了七寸。穩準狠的做法。”


    她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回身隔著清漆木案敬了裴顯一下,“裴中書,本宮誇你呢。”


    裴顯猜出她在想什麽,彎了彎唇,舉杯回敬,“不敢當。隻願殿下從盧氏重案中,學到一些處置朝堂政務的必要手段。”


    薑鸞點頭,“學到了。”回身坐好時,餘光無意間瞥見前方端坐的謝瀾,驚訝地問,“咦,謝舍人,你的臉色怎麽不大好看?”


    謝瀾的臉色已經不能用不好看三個字形容了。


    他麵沉如水地直身跪坐在講席前,自從裴顯進來,臉色就仿佛覆蓋了冰霜。


    裴顯瞥了眼謝瀾難看的臉色,輕描淡寫道,“謝舍人看起來有點不舒服。”


    謝瀾心裏豈止是不舒服。


    盧氏和謝氏有連續兩代的姻親,兩家子弟走動頻密。


    他還是謝氏這一代嫡係出類拔萃的子弟時,盧氏家主對他青睞有加,視他如自家子侄,曾經托他去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拜訪,替盧氏送上請求聯姻的書信。


    當時是五月裏的事。


    如今才短短半年時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如果隻是他手執邸報、替皇太女殿下講解盧氏重案,他還能勸慰自己,為人臣下,當放下一片私心,效忠主上行事。


    但現在發兵抄沒了盧氏的主事人就坐在對麵,毫不避諱地當麵和薑鸞談起盧氏百年大族的傾頹故事,言語間輕描淡寫,仿佛盧氏的倒塌,隻是個用於教導政事的極好的例子。


    謝瀾一聲不吭地拂衣起身,對薑鸞行告退禮,徑自走出了值房。


    “啊,竟走了。”薑鸞對著謝瀾的背影,不是很確定,“從未見過謝舍人發脾氣,現在這樣子……算是發脾氣了吧?”


    裴顯收回了視線,“盧氏和謝氏有姻親。兩邊子弟有交情。盧氏的案子讓謝舍人不痛快了。”


    “難怪。”薑鸞恍然,“謝舍人從來不說自家的事,我一時竟忘了。如此想來,今天叫他過來講解盧氏的案子,不是很適合吧。”


    裴顯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啜了口茶,


    “他自己親口說過,君臣有別,君要臣做的事,為臣者不得辭。他姓謝,又不姓盧,講解兩句盧氏的案子不算什麽。”


    “哦。”薑鸞原本已經重新翻起案上的邸報,忽然察覺了什麽,轉回身懷疑地說,


    “謝舍人說的那幾句是十月裏的事了吧,似乎是我叫大白小白擊鼓跳舞的那晚上?如今都十一月了,你不說我早忘了。裴中書,這麽記仇呢。”


    裴顯捧著茶杯喝茶,淡定地答,“記性略好而已。”


    薑鸞回身多看了他兩眼,又發現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裴中書剛進來時不怎麽高興,現在似乎心情好了?把謝舍人氣走了,裴中書痛快了?”


    裴顯喝了口茶,淡淡說,“沒有的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痛快或是不痛快。”


    薑鸞不滿地敲了敲他的長案,“你最近是怎麽了?”


    “說話都是這種油鹽不進的腔調。”薑鸞湊近過去,在近處打量他細微的神色變化,“跟我打官腔?”


    她今天穿了身胭脂色的窄袖上襦。人湊近過來的同時,身上大片的胭脂色也雲霞般近了身,鋪滿了裴顯的視野,一片豔麗的胭脂紅。


    胭脂色是尋常的鮮妍麗色,但穿得出挑不容易,這個顏色太亮了,很難壓得住。但如果穿衣裳的人壓得住豔麗的胭脂色,穿起來極度的明豔動人。


    薑鸞長得精致,肌膚雪白,穿了這身胭脂色的襦裙就是極動人的顏色。天氣涼了,衣裳夾領滾邊處都帶了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邊,襯托著長開了的明豔容貌,更加顯得格外嬌俏。


    她今天戴的耳墜子也是一對毛茸茸的小白毛球,串了一連串極小尺寸的朱紅色圓瑪瑙,金鉤掛在白玉般的耳垂上,轉頭時毛茸茸的毛球耳墜子兩邊晃動,可愛又活潑。


    裴顯的手指在長案下細微地動了動。


    想把毛球耳墜子摘下來。


    他剛才在後頭坐著,前頭的薑鸞身子動一下,兩邊的耳墜子也跟著晃動一下。他的目光便時不時地盯著那對耳墜子。


    專門做給未出閣少女穿戴的耳飾,可愛是極可愛的,但太過於活潑了,便顯得不莊肅。以皇太女的身份來說,這對耳墜子活潑過頭了。


    剛才謝瀾在對麵講解邸報的時候,視線也在活潑潑跳來跳去的毛球耳墜子處轉了好幾圈。


    現在薑鸞轉身過來,手肘趴在長案上,身子前傾靠近,毛茸茸的耳墜子幾乎在他的麵前晃了。


    裴顯突然起身,繞去謝瀾的坐席處,拿來了邸報。


    邸報在前後擺放的兩排長案之間打開,隔出了一尺寬的距離。他不動聲色地往後仰,額外又拉開了一尺的距離。


    “殿下請看這段。”


    邸報裏寫明了盧氏的處置。


    盧氏五房,盧望正一係,侵吞空餉,虛報軍戶,是導致三月太行山戰敗的罪魁禍首,罪不容赦。男丁不論嫡庶,一律判了菜市口處斬棄市。


    盧氏其餘嫡係男丁,念在祖上曾經立下的赫赫榮爵份上,判了比當眾處斬稍微體麵的‘絞’刑。


    五服之內的支係男丁,流放三千裏戍邊,三代之內不許為官。


    女眷流放,家奴發賣,未滿十五歲的年幼||男女沒入宮掖。


    薑鸞剛看到這裏,背後伸過來一隻修長的手,在邸報‘沒入宮掖為奴’四個大字上點了點。


    “盧四郎的事沒有明著寫入邸報,他雖然已經十八歲,但明麵上算作是未滿十五歲、沒入宮掖的幼||男,含糊抹過去了。”


    裴顯在邸報上輕輕點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又重新拉出兩尺的距離,語氣尋常平淡地說道,


    “朝廷邸報一旦公布下去,可是傳遞八方州府、直達邊境的。殿下設想一下,如果邸報上明晃晃地寫,盧氏十八歲嫡係男丁一人,沒入宮掖為奴……會是個什麽後果。”


    薑鸞沒注意到他身子往後仰,她趴在裴顯麵前的長案上,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聽起來就是很嚴重的後果。誰幫我把事情按下去了?”


    裴顯不答,起身行告退禮,“謝舍人都走了,今日的邸報講解就到這裏罷。臣手邊還有事,先行告退。”


    “哎?你把謝舍人幾句話氣走了,你自己倒是替本宮補上今天的講解啊。”


    薑鸞抬手攔他,“最近怎麽回事,每次都是話沒說兩句就走。都年底了,衙門理應清閑了才是——”


    裴顯繞過她阻攔的衣袖,走出了門外,簡短地丟下一個字,“忙。”


    薑鸞納悶地瞧他的背影遠去。


    “忙?”她喃喃自語,“真忙假忙?該不會是在躲我,被罵怕了?我挺久沒罵他了呀。”


    薑鸞覺得自己想多了。


    她自己行事是沒有怕這個字的。根據她對裴顯的了解,他行事也從沒有怕這個字。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想岔了。


    或許接近年尾時中書省真的忙?


    她起身出去找謝瀾。


    謝瀾說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裏生悶氣,她得把人找回來,好歹是東宮的人。她這個主上得護著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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