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寢堂外間的隔斷處,還是那句:‘臣裴顯,求見殿下。’


    薑鸞:“……”


    不愧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深諳兵法,不聲不響殺了個回馬槍!


    春蟄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長發,聽到通傳惱了,


    “他怎麽回事!還讓不讓人歇了。”


    薑鸞卻從隔間外格外平靜的話語裏,感覺到了幾分山雨欲來的不平靜。


    “估計是查出了點什麽,手上有了證據,過來對質了。”


    她小聲叮囑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幾個別退,先跟在身邊聽著。等下我如果擋不住他,你們想辦法替我擋一擋。擋一個回合,我再應對他。”


    薑鸞穿好了衣裳,這回還是靠在床頭,錦被拉下來,蓋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書不好對付,大清早被殺了個回馬槍,心累。


    熟悉的腳步聲沉著走進,裴顯站在床邊不遠處,女官們如臨大敵地護著小主人。


    裴顯這回進來寢間說話,第一句不是對質,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詰問。


    他一開口先謝罪。


    “昨夜卷雲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薑鸞坐在床頭,抱著蜜水杯子,精神瞬間警醒,仿佛沙場上看到對方拍馬持槍疾衝而來,準備把她捅個對穿。


    她連蜜水都不喝了,緊緊地抱著瓷杯子,仿佛抱著防身的長木盾,瞄過去的眼神裏帶著滿滿的警惕和估量。


    裴顯用的招數她學過。以退為進。


    以謙卑姿態先認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條條避重就輕地全說了,讓她無話可說,就可以開始論她這邊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對付君上,最喜歡用這招以退為進。


    “裴中書不要誤會。”薑鸞不等他一條條地論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斷說,


    “昨夜是個意外,我不用你負責,你也不要找我負責,我不追究你的過錯,你也不要追究我的過錯。我們就當沒這回事,明白了,裴中書?”


    裴顯每個字都聽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個錯誤,不追究,不在意,就當沒發生過?”


    他站在原處,神色淡漠,聲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為,發生過的事,始終橫亙在那裏,容不得刻意忽視。”


    薑鸞牙疼地抽了口氣。


    來了來了,不肯善罷甘休的人來追根究底了。


    “身子難受。”她把被子往頭上一蒙,裝聾作啞——直接睡下了。


    幾個親信大宮女起身趕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勞煩裴中書避讓一下。殿下還要上藥。”


    春蟄拿過早上的藥膏,旋開了鐵蓋子,咕噥著,“藥沒上完,人進來打攪兩趟,什麽人哪。哎喲!”


    薑鸞聽到春蟄的驚叫,床沿同時往下微微一沉。她掀開被子的細縫,迎麵瞥見裴顯坐在床邊,手裏拿著春蟄的藥。


    “殿下還要上藥。”裴顯擺弄著藥盒,平靜地複述了一遍,“勞煩幾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蟄和夏至兩個肺都氣炸了。


    裴顯不容置疑地旋開了藥盒,指腹沾了點藥膏,在自己手背上推開,試了試藥性。


    性情最沉著的秋霜站在旁邊,瞥了眼被窩裏探出腦袋的薑鸞,薑鸞對她點了點頭。


    秋霜低聲和白露商量了兩句,兩人連哄帶勸地把春蟄和夏至哄走了。


    寢間裏出現了短暫而詭異的平和。


    裴顯旋開鐵蓋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藥放在掌心,以指腹推開。觸感冰冰涼涼,淺淡的藥香,是宮裏常見的跌打傷藥。


    他把薑鸞裹在身上的鴨絨軟衾被往下掀開一點,露出了裏麵包裹的窈窕溫軟的身軀。


    她總算穿了件裏衣。


    輕柔的絲綢質地,裹著更加柔軟滑膩的肌膚。


    “哪裏需要抹藥?”裴顯收回視線,提醒,“藥膏有鎮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來。”


    薑鸞最疼的地方不願讓他看見,把衣襟扯開了點,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剛才抹了下,不怎麽疼了。現在可能藥效過了,又開始疼了。’


    裴顯挖了一坨膏藥,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圍,以指腹緩慢推開,輕柔地按摩周圍淤青。


    “殿下不難過? ”他指腹推著藥膏問。


    薑鸞詫異反問,“難過什麽。 ”


    裴顯不答。


    薑鸞猜出他想要問什麽,嗤地笑了。她靠在床頭木板,頭偏過來一點,興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卷雲殿裏的不是謝舍人,是裴中書你,你覺得我難過?不,我才不難過 。”


    裴顯抹藥的動作頓了頓。視線抬起,凝視了片刻。那是個表示催促往下說的意思。


    薑鸞理所當然地往下說,“因為……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呀。裴中書雖然年紀大了些,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的指尖停在牙印處,半晌沒動彈。


    他……長得好看?


    女兒家的寢間裏當然是有銅鏡的。他進來時就看到有個大銅鏡放置在妝奩台邊,他此刻隻要偏一偏身,銅鏡裏就能照出他自己的側影。


    但他之前幾次進出,從未想起去銅鏡裏看看自己的側影。


    自從他三月裏入了京,京城裏有政敵,有盟友,有暗殺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裏還有他認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當麵罵他,有人當麵讚他。罵他的人說他跋扈狂妄,讚他的人說他胸襟廣闊,也有不少家族試圖和他聯姻。


    轟然倒塌的範陽盧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聯姻?


    看重的當然是他背後的河東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穩京城的鋒芒畢露,他手下八萬精兵強將撐起的赫赫權勢的兵馬元帥府。


    卻從未有人當麵說他長得好看。


    裴顯的指腹蘸著藥膏,緩緩塗抹在牙印周圍,心裏反複琢磨著薑鸞話裏話外的意思。


    薑鸞誇他好看,他高興麽?


    不,他一點都不高興。


    半個時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間澆滅的熊熊烈火……短短一個瞬間,又燒起來了。


    但這回還是和從前有點不同,不再是嫉恨殺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氣出來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歡謝舍人,因為謝舍人長得好。”裴顯壓著嗓音,顯得更加沉著冷靜,順著薑鸞的話往下說,試圖理解她腦袋裏的想法。


    “如今意外換成了臣,殿下不難過,因為覺得……臣長得也不錯。”


    薑鸞果然連連點頭,“過於謙虛了裴中書。你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把心底竄到半空的熊熊火團往下壓了壓。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尋常的閑聊語氣詢問,


    “假設昨夜意外進殿的是盧四郎呢。盧四郎也長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薑鸞不以為然,“盧四郎還在哪個荒山野嶺待著呢。別說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個意外。”


    她瀟灑地擺擺手,“我不吃虧,你也不吃虧,上元夜已經過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別太計較了裴中書。”


    裴顯:“……”


    心底竄上半空的熊熊火團點燃了漫天山火,他壓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薑鸞哎哎地叫著疼,把絲綢裏衣往上一拉,蓋住了肩胛牙印。“抹個藥而已,你用那麽大力按什麽呀。你別動手了,膏藥放旁邊,叫春蟄進來。 ”說著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們做這等私密事?”裴顯按住她的肩不讓動,涼笑,“做事有始有終,臣伺候到底。”


    薑鸞被按在床上動不了,也惱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終,那就勞煩裴中書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給掀了。


    上頭完完整整地穿了件絲綢裏衣,下麵什麽也沒穿。


    薑鸞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麵那塊兒,你本事大,非要搶著做,那你好好伺候著上藥。”


    裴顯對著麵前的紅腫淤傷,沉默下來。


    他的動作變得輕柔和緩,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藥膏,仔細地塗抹到傷處。


    “隻是抹藥隻怕不夠,需得請禦醫來,開些內服外敷的藥方子。”


    薑鸞趴著不應聲。


    寢間裏突兀地安靜下來。


    裴顯細細地抹了一遍膏藥,開口問,“殿下以後有何打算。”


    薑鸞趴在床頭,頭枕在胳膊肘上,烏發散落在身側。她側頭看他,被仔細按摩敷藥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蒙蒙的霧光。


    她反問,“裴中書以後如何打算?”


    裴顯堅持問,“殿下先說,未來有何打算。”


    “沒打算。”薑鸞漫不經心地道,“老臣們攔著,能不能有駙馬還是不一定的事。他們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樣,不嫁不娶,孤獨終老,一輩子沒有子嗣最好了。”


    裴顯沉著道,“今時往日大不相同,不會的。”


    薑鸞側了下身子,從胳膊肘抬起的縫隙裏瞄他,話鋒裏帶出細微的試探:


    “東宮皇太女的駙馬可不好做。我朝曆代的規矩,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你身上中書令的二品高官職務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語氣輕鬆地笑問,“舍得?”


    裴顯幾乎把整盒藥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層,仔細耐心地抹開。


    “臣若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殿下也說了,臣年紀太大。殿下的駙馬人選,中意的是京城裏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不是臣這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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