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心情不好。”裴顯平靜地猜測:“看到活人就煩,要臣麻利地滾遠點?”


    薑鸞噗嗤笑了。


    她原本心裏不舒坦,眉心罕見地微蹙在一起,現出柔軟煩惱的姿態。心念微轉間,忽然就煩惱散盡,顯露出截然不同的靈動而狡黠的神色。


    裴顯睨著她的神采變化。


    她向來倏忽多變,他向來沉得住氣,站在旁邊,餘光細細地打量著,還是一個字不問。


    薑鸞看他神色篤定如山,似乎什麽樣的驚變都不足以讓他臉上變色。


    不知想到了什麽,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會兒,裹著他的大氅湊近過來,踮腳附在他的耳邊,以氣聲和他說,


    “裴中書,我要睡你。”


    裴顯微怔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薑鸞踮腳附耳過來私語時,他側了頭,擺出傾聽的姿勢,目光盯著旁邊的常青鬆柏。


    聽清楚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悄悄話,視線瞬間轉過來,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帶出三分震驚,七分懷疑,“殿下說什麽?”


    “沒聽清?那我再說一遍。”薑鸞輕盈地一個旋身,走出去兩步,對著空曠的庭院,大聲說:


    “裴中書!我要——”


    裴顯的大氅從背後蓋過來,遮蓋住她的頭臉,寬大的手掌把她的嘴捂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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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紫檀木架子床的雙層帷帳整個晚上都垂落著。


    薑鸞入帳的時候是傍晚。那時候烏金西墜, 可以看見暮色金光從窗邊門縫裏透進內室。


    等她從昏暗朦朧的帳子裏醒來,已經是半夜了。


    她的睡,和裴顯的睡, 產生了明顯的分歧。


    薑鸞理解的睡,是‘睡一回’;裴顯認為的睡, 是‘睡一夜’。


    如果打個比方,就是兩人同赴大宴, 色香味俱全的珍饈佳肴滿滿當當擺了滿食案, 但薑鸞的胃口小, 撤了看盤,吃了兩道前菜就飽了。


    而裴顯那邊, 吃菜的動作倒是不緊不慢,胃口著實不小。從大宴最前頭的看盤, 冷菜, 熱菜, 一道道吃過去,一直吃到了最後, 山珍海味嚐了個遍,最後才饜足地停筷。


    薑鸞清醒過來,渾身像是水裏撈出來的,發尾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 渾身發酸, 動一動都不得勁。一隻結實有力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熾熱的胸膛貼著她的背,她熱得連鴨絨軟衾被都踢了。


    她裝作自己還在睡, 在黑暗的帳子裏磨了磨細白的牙。


    她把人帶回來, 如願睡了他一回, 他起先也規規矩矩讓她睡,但後頭幾回又是怎麽回事。她對著大宴先動了筷子,但最後筷子拿在手裏,放不下來了。


    她吃撐了。


    薑鸞現在不能輕易動彈,一抬手,渾身的感覺像是被車輪子壓過去似的,四肢稍微動一下,就像來回轉動太多次的門軸,咯吱咯吱亂響。


    身後的人並未察覺她醒了。熾熱的胸膛靠在她背後,右手臂環著她的腰,把她摟在懷裏,左手從背後伸過來,握著她的左手。


    但他握著她的手的方式,和普通握住手的方式大不相同。


    他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指。


    從削蔥般的的指尖往下,輕緩地撫摸過每一寸柔滑的肌膚,從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背上微微陷下的幾個小肉渦,像是要把她手指的長度和形狀撫摸熟悉似的,一寸寸地仔細撫摸。


    薑鸞怕癢,起先還強忍著,等帶著薄繭的指腹摸到她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敏感凹陷處時,她癢得實在受不了了,手往後微微一縮。


    身後的人立時察覺到她醒了。溫暖寬大的手掌鬆開了她的手指,改而準確地按住肩胛和腰部脊椎附近的幾處穴位,按摩起她酸痛的肩膀和腰。


    酸酸麻麻的脹痛感傳來,連同說不出的舒爽直衝上頭頂,薑鸞舒服地渾身毛孔都要張開了,說不出是痛多一點還是爽多一點,總歸難得一遭的舒坦滋味,她不客氣地用他,


    “上麵點。”


    “下麵。”


    “用力,按重點。”


    “痛痛痛,下手輕些。”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緩而低沉,飽含著鎮定撫慰的力量。“腰椎附近的幾處大穴,疏通經脈,消散淤血。按得可舒服?”


    實在太舒服了,薑鸞的眼睛控製不住地往下垂,聲音也漸漸地軟了下去,“舒服,繼續按。嗯……”“下麵點……”


    按摩的動作始終舒緩輕柔,從腰部穴位按揉到膝蓋關節,小腿,腳踝,薑鸞發酸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裴顯的耐心極好。按一處穴道,問她一次。


    薑鸞渾身暖洋洋的,仿佛泡在熱水裏,就在她幾乎再次睡過去的時候,耳邊熟悉的沉著聲音又問,“這裏呢,按得可舒服?”


    薑鸞半闔著烏眸,半夢半醒間應了聲,“舒服。”


    “還要?”


    “嗯。”


    男人火熱的身體覆了上來。


    薑鸞幾乎立刻清醒了,她在低垂昏暗的帷帳裏睜開困倦半闔的眼, “等——”


    說晚了。


    她結結實實的吃撐了。


    天亮了。


    新年正月到了尾聲,窗外光禿禿的枝頭出現了報春的喜鵲。


    五更天,天色還未亮,嘰嘰喳喳的喜鵲清脆叫聲中,吃撐了的那個躺在帷帳低垂的架子床裏,抱著正紅軟衾被,睡得天昏地暗。吃得饜足的那個起身更衣,臨出去前又轉回身,把大喇喇探出被子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塞進衾被裏,把被角拉平,嚴嚴實實地掖好。


    薑鸞醒了。


    抱著柔軟的鴨絨衾被,在昏暗的蠟燭光裏,濃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裴顯掖被角的動作頓了頓,開口說,“殿下安好。”


    薑鸞沒有說話。濃密烏黑的睫毛遮擋著她的視線,她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床邊長身鶴立的身影,被塞進被子裏的柔白的手腕還是探出來,掩口打了個嗬欠。


    裴顯低頭注視著衾被裏探出來的白藕似的一截手臂,嫩生生地散在朱紅的衾被上,雪白的肌膚上映出不明顯的幾點吻吮淤痕。


    他把那截白藕似的手臂輕輕托起,又塞回被窩裏,以尋常的語氣詢問,


    “殿下睡了臣一夜,心情可好些了。”


    薑鸞雪白的小腿從軟衾被窩下麵伸出來,懶洋洋地踢了他一腳。


    才塞進被子裏的手臂又伸出來了,蜷曲著靠在瓷枕邊,手肘枕著頭,烏黑的秀發蜿蜒披散下來。


    薑鸞像隻吃飽喝足慵懶的貓兒,帶著七分困倦,三分試探,眼瞼半闔著,視線從下往上地瞄,“裴中書不生我的氣?”


    裴顯原本要走,不經意地停步反問,“哪件事生氣?殿下說說看。”


    薑鸞打了個嗬欠,手臂縮回被子裏,對問題充耳不聞,打了個嗬欠,被子蒙住了腦袋。


    熟悉的穩健步履走遠了。


    他要在五更前趕去外皇城的值房。


    薑鸞蒙在溫暖漆黑的被窩裏,半夢半醒地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麽他不惱怒,不報複,甚至沒有追根究底,徹查當日的‘意外’到底是怎麽回事。


    天生冷硬的石頭,事事都要抓在手裏,大小事都要問個清楚的性子,吃了一回大虧,沒有道理不追根究底,輕輕放過。


    除非他不惱怒,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薑鸞覺得不可能。


    她在被子裏習慣性地咬起粉色的指甲。


    他到底是不和她計較,還是按兵不動,準備來個大的?在她放鬆了警惕時,來個驚天動地的大反撲?


    薑鸞心裏有點估不準。


    她謀劃了上元夜,拚著圖窮匕見的決絕,想試探出他的真心思。


    上元夜的謀劃成功了,她把人順利撩到了手。但他在第二日清醒後的反應,和她之前的每個設想都不同。


    薑鸞自己當然不會主動提上元夜的‘意外’,他卻也絕口不再提上元夜。


    他的真心思,藏在和平日無甚差別的完美應對裏,藏在每日不動聲色的主動接近裏,藏在對她屢次言語挑釁的忍耐退讓裏,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過了上元節,官衙開印,各地的大小政事又雪片般地飛進朝堂。這天在六部值房裏,慣例講解邸報時,薑鸞打斷了謝瀾, “政事先放一放,等下再議。”


    她把他召近了些,兩人麵對麵地坐在長案兩邊,薑鸞壓低了嗓音跟他說,


    “有件事我估不準,想和你商議一下。”


    謝瀾是她上元夜卷雲殿裏的合謀人。


    如果要詢問的話,謝瀾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


    裴顯漫步往值房而來的時候,謝瀾正在跟薑鸞講解著關竅。


    “看破一個人的心思,不能隻聽他口中的言語,要觀其行。裴中書其人,心中城府極深,如果決意要和殿下計較的話,必然會出手卡住殿下的咽喉要害處。”


    謝瀾執筆,在空白宣紙上寫下一個職務。


    “東宮教諭。”


    “殿下如今還在進學。如果卡住東宮教諭這個職務,遲遲不定下人選,含章殿始終空著,殿下學業無成,裴中書便有足夠的藉口挾製殿下,讓殿下止步於六部值房,隻能聽聽過時的邸報,不能插手朝堂政事。”


    “其次,最近還有個重要的關鍵人物。”謝瀾寫下一個姓氏,“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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