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平氣和。


    裴顯轉身回紮營地休息,心裏一路默想著她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


    第一件,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她得償夙願。


    第九件,騎快馬。


    第十件,喝烈酒。


    他默默地盤算著,還有四十七件。


    今晚上她過得快活,口風便不似平日那般緊,輕易間被他問出了兩樁。


    以此類推的話,等回京之後,尋二三十個日子,多想些讓她快活的法子,應該就能全問出來?


    作者有話說:


    二更送上~


    第90章


    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從京城出發, 再回到京城時,已經是六月盛夏裏。


    前後打出皇太女儀仗,坐在金輅車裏, 在知了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從大開的東南城門緩緩駛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 車駕回返當天,數萬百姓在長街兩邊圍觀迎接, 鮮花鮮果擲滿了車頭馬鞍。


    車駕行駛入東宮之後, 薑鸞吩咐幾個女官拾掇拾掇, 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鮮果,全給了淳於閑, 統一發給這次所有跟隨出行的東宮禁軍,每人當晚分了半斤鮮果。


    和京城街頭的熱鬧景象截然不同的, 是政事堂裏肅穆的氣氛。


    裴顯回到政事堂當日, 踏進明堂門檻, 迎麵對著兩張臭臉。


    “裴中書跟隨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時機恰到好處啊。”李相不冷不熱地說, “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突厥五月裏送來的要求和親的國書,已經驚動了聖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氣酷熱,端慶帝還是不肯喝水, 夏日裏喝雞湯魚湯這些葷湯又覺得油腥難受, 他身子頂不住,為了國書的事又煩躁,前幾日硬是中了一回暑, 人在寢殿裏撅了過去。


    內侍們慌忙回稟了顧娘娘, 顧娘娘哭著來見他, 好說歹說,在寢殿裏放了冰塊。


    冰塊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塊會化成水,聖人見不得清水,四處放冰塊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蓋結實,落在端慶帝眼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發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開春那段時日,已經兩三個月沒有發癔症了。


    禦醫們也沒法子。屋裏太熱了會中暑,放冰塊會引發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膩濃湯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熱,無法可想,隻能硬生生忍過這個季節。


    朝臣們都聽聞了聖人苦夏、身子不好的傳聞,各個長籲短歎,心情鬱悶。


    突厥人要求和親的國書,又正好卡在這個時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書回來了,就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大聞朝的邊境睦鄰。所提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過來的奏本,就是鴻臚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顯早從薑鸞那處看過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長案上一扔,


    “和親之事不必議。兩位應該都無意見?關於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在河東邊境時,裴某和他對陣過幾次,性情奸猾如狐,無諾無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誌得意滿之時。諸位看他送來的國書口吻,應該都能看得出來此人狂妄無邊,對我朝並無任何敬畏之意。”


    “針對薛延陀新可汗的這封國書,裴某有個提議。”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視下,裴顯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額下方,在通亮燈火映照下平靜地說,


    “冷待和親公主,藐視大聞朝廷,辱沒皇家尊嚴。——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議不是那麽容易通過的。


    政事堂其他兩位重臣都沒有立刻應聲。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管著朝廷的錢袋子,眼神閃了閃,說了一句,“朝廷沒錢。”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


    “朝廷總是沒錢,李相每次都是這句。聽習慣了。”他的視線轉向崔知海。


    崔知海歎著氣說,“去年太行山兵敗,二十萬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裏太行山招魂,召回來八萬英靈。哎。各方還打算著休養生息幾年……又起刀兵啊。”


    裴顯冷靜地指出,“號稱二十萬,實際隻有十二萬六千。陣亡八萬,傷殘兩萬有餘。剩下兩萬餘兵已經收攏重新編入南衙禁軍。”


    崔知海聽得牙酸,“裴中書,本官是在和你計算兵力嗎?本官是在跟你說,窮兵黷武禍國,朝廷和民間都要休養生息啊。”


    當日的政事堂議事,除了共同議定‘不和親’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薑鸞聽說裴顯主戰,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這天正好來了新邸報,邸報上沒提,但謝瀾抽空過來值房替她講解時,同樣提到了鴻臚寺遞上朝廷的國書,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裏議論的,裴中書主張發兵出征的事。


    薑鸞當時正在托著腮發呆。


    發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對。


    在遙遠的前世裏,她依稀記得,確實對突厥動了兵。但那是在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耳邊是謝瀾講解邸報的清越嗓音,她邊聽邊走神。


    上一世,她從洛水被撈起的那個秋冬,身子受損太重,幾度瀕死,太醫們使盡解數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情況,比現在她二兄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個秋冬,她始終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是黑夜,一睜眼,天亮了。床邊侍疾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她連睜眼看清楚來人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是那段時間裏,突厥牙帳換了新可汗,提出了和親的要求,被裴顯駁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她氣息奄奄地臥床不起,渾渾噩噩的那幾個月,甚至可能打過幾仗了。


    薑鸞正出著神,耳邊抑揚頓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寧。如果無意再聽下去的話,容臣告退。”謝瀾收起書簡,起身要走。


    薑鸞好笑地攔他。


    “你原本脾氣沒這麽大的。怎麽自打進了吏部,人忙了,脾氣也見長。”


    她喚了謝瀾的小字, “剛才確實分神在想些事,已經想完了。好了靜澤,繼續往下說吧。我專心地聽。”


    謝瀾已經走到了門邊,聽到那聲‘靜澤’,在門邊停了片刻,低低地喟歎了一聲,轉身又走了回來。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書發兵出征的提議,為他的安危擔憂?”


    他平靜地陳述,“朝中有大批武將,不必裴中書親自出征。殿下無需憂慮。”


    “剛才倒是沒想到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來了。”薑鸞掰著手指數,


    “玄鐵騎麾下大批精銳,薛奪,文鏡,放出去都是可以鎮守一方的主將——”


    “朝廷不會讓玄鐵騎出身的將軍領兵討伐的。”


    薑鸞一怔,視線抬起:“嗯?”


    “裴中書位高權重,二十六歲的年紀,已經任職中書令,入了政事堂,開了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玄鐵騎嫡係若是再立下軍功,朝廷如何再封賞裴中書?”


    謝瀾平靜地攤開邸報,重新尋找下一份需要解讀的朝政消息,


    “再進一步,隻能封王侯了。裴中書正值盛年,三十歲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輕,也太危險。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領兵出戰的必定不是裴中書。臣的愚見,十之八九會是家兄謝征。用家兄的騰龍軍出征安全得多。”


    薑鸞聽著聽著,糾結起來。“謝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兩個月。二姊會難過的。”


    “家兄如果領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攔?”


    薑鸞沒想好。


    她心煩地翻起了邸報,翻得紙張嘩啦啦地響。


    等今日的邸報講解說完了,兩人閑談了幾句,確認謝瀾最近在吏部過得不錯,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慶帝的精神不怎麽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這個夏天過得艱難。


    最近兩天雖然沒發癔症,卻有許多朝臣排著隊的求見他,見了麵就大禮拜倒,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齊聲表示了對戰事的憂慮,對強硬支持出征的裴中書的憂慮。


    王相雖然退隱了,朝中還有大批文官。中樞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們有團體的意誌。當朝廷政事的走向偏離儒家推崇的中庸長久之道,他們就站出來了。


    主和派要求駁斥國書的和親要求,把使者趕出京城了事。才安穩了一年,何必輕易再起刀兵。


    少數主戰派,也表示了對裴顯領兵出征、權勢過重的憂慮。要求由謝征擔任主帥,收回裴顯的兵馬元帥府,加以製衡。


    端慶帝薑鶴望幾乎被這群不肯罷休的文官煩死。


    薑鸞走進寢殿時,薑鶴望正懨懨地坐在龍床,喝梨子水。


    “阿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說,“過來坐,先別說話。讓周圍靜一會兒。被他們吵了一早上,吵得腦殼疼。”


    薑鶴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書領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邊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經驗老道,河東那邊的兵馬也服他。換了謝大將軍過去,他的騰龍軍都是遼東漢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覺得不太行。”


    “偏偏他們都說裴中書權勢太重,帶兵出征容易生出異心,叫我把裴中書的玄鐵騎調撥給謝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書記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著過來罵我。”


    薑鶴望煩惱地連手裏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麽鳥皇帝。整天聽人吵得烏煙瘴氣的,還不如當初在晉王府裏自在。”


    他從蕎麥軟枕頭下麵搜尋了一陣,找出一根長發,半截黑,半截白,沮喪地托在掌心裏遞給薑鸞看,


    “瞧瞧!為兄才多大,為了突厥這道羞辱國體的和親國書,要不要打,派誰去打,硬生生愁白了頭發啊。”


    越看著白頭發越難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一個個平日裏表麵上噓寒問暖的……咳咳,一旦吵起來,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薑鸞拍著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親國書的事交給我,去找裴中書商議商議,再去問問謝大將軍自己的意思。”


    薑鶴望心裏難過的事不止這一樁,都積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頭發不全是為了政事。


    他抹了把發紅的眼角。


    “想虎兒了。都多久沒見著麵了。顧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後和朕離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規矩每天過來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個笑容,朕好說歹說,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兒來……她拿虎兒逼著朕低頭啊。阿鸞,你說,要不要發詔令下去,戒嚴京城,徹查顧家六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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