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謝珩回來,李夫人一看見他那隻手便暈了過去,原本竟是說整隻手都保不住,還是府上請著的一位名醫接骨施針之後才勉強保下的,隻是行動間到底不能如從前那般順暢,莫說是舞刀弄槍,就算提筆也是勉強。


    謝珩聽了李夫人的話,雖不耐煩回答,卻到底是母親,隻能道:“母親不用擔心,不會有什麽事的,父親那邊隻有謝琮,我不能放心。”


    “你連字都寫不了了,怎麽還能提起劍?”李夫人說,“母親同溫姨娘爭了半輩子,眼下也因為你冷了心腸了,他們要如何便隨他們去,反正也少不了我們的,母親隻要你平平安安,這就足夠了。”


    “何至於此,左手也不是不能用,”謝珩皺了皺眉,最後還是和李夫人說道,“母親以為就算眼下我避開,就能避得了一輩子嗎?怕是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是我們的死期了。”


    謝道昇是借著謝珩被下獄與手傷的理由反的,作為一個父親來說他未必有多心疼,甚至隨即而來的喜悅會衝淡對兒子的擔心。


    謝道昇大業既成,而對謝珩來說,他麵對的將會是一條比從前更難的路。


    今日謝道昇由他手傷得利,他日就會因手傷而將他拋棄。


    一旦謝珩露出頹勢,謝琮等就會一擁而上將他剝皮拆骨。


    “那你又何苦讓你的手變成這樣?我的兒,你讓娘怎麽辦?”李夫人哭道。


    外麵的那些傳言李夫人不是沒有聽到,她也是萬萬沒想到兒子隻是去京城給太後賀壽了一回,回來手就廢了。謝珩這邊是再問不出什麽的,李夫人想著小孩子的嘴不嚴,便去問謝謹成,謝謹成咧著嘴隻知道笑嘻嘻,李夫人喂他吃糖都不好使,什麽都不肯說,但李夫人兩邊一串,也不可能什麽都猜不出來。


    家中幾年前收留的那個婢子,很可能就是逃出來的定國長公主,李夫人雖吃了一驚,但也沒覺得如何了,朝廷根本不可能為了一個公主而向楚國公府問罪,可謝珩卻似乎是為了她而傷了手,這讓李夫人無法忍受。


    可是自己兒子的性子,李夫人也是清楚的,他自己不擺在明麵上說出來,李夫人就不能說,否則冷了臉,便是李夫人這個親娘也麵子上掛不住。


    謝珩一時沒有出聲,李夫人想了想又說:“你不想著娘,也要想想謹成啊,手傷了已是沒有辦法了,眼下就別去你父親那裏了,否則有個什麽,謹成還那麽小……等過了這道關,日後的事對你來說也不是很艱難。”


    她一向以兒子為傲,謝珩也確實比謝道昇其他兒子要強出千百倍,若換了以前,就算是謝珩自己不去,她也是要催著謝珩去謝道昇身邊,不能讓謝琮那個庶子占了先機的,可手一傷,便是保命才要緊,何談建功立業。


    謝珩把筆扔到一隻玉雕蓮花筆洗中洗了,重又去蘸了墨水,左手提筆又寫了幾個字,寫得比方才好上許多,手也穩了。


    “如果我死了,謹成就讓他母親去養。”


    聞言,李夫人張了張嘴,又捂住帕子哭起來:“這麽說果真是找到人了?她當初走得那般決絕,謹成都沒滿月,可見是個沒心的,你當真放心把謹成給她去?謹成是我的心肝肉,你這麽說就是讓娘什麽指望都沒了……還有你這手,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珩筆下一頓,卻沒抬頭:“母親,我還有事要做。”


    他對李夫人那一連串的話什麽回應都沒有,李夫人卻哭聲一輕,知道自己在兒子麵前說錯話了。


    謝珩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他決定的事便是旁人說什麽也無用,李夫人沒再說下去,隻立在一邊看他寫了幾個字,一時心裏更傷,不忍再看,也隻能出去了。


    直到子時,謝珩才停下筆。


    既然右手不能用,那就用左手,寫不好字就一直練,刀劍也是,這一點小事還不足以挫敗他。


    方才和李夫人說他死了把謹成給薑寶鸞的話,也是他知道李夫人已經心裏有數,又不敢問,索性借此把話挑明。


    他不會死,不會隻留薑寶鸞和謝謹成兩個人在世上。


    *


    八月十五,中秋節。


    本該是中秋夜宴的日子,今日卻格外冷清,宮裏竟連個宴會都沒有了,薑昀隻賜了酒給各宮,中秋便也算過去了。


    薑寶鸞本就被關在昭陽宮裏出不去,秋夜風清,寢殿簷下掛著一溜五顏六色的鸚鵡,薑寶鸞便坐在簷下逗鸚鵡,有幾隻是她早前就一直養著的,有些卻是徐太後特意給她送來,讓她這幾日解解悶的。


    薑昀的酒沒賜來昭陽宮,晚些時候徐太後卻著人送了薑寶鸞喜愛的吃食來,薑寶鸞挑了幾樣自己留下,其餘便賞給了昭陽宮的宮人們,這時日宮裏已吃不到往日那些好東西,分給他們也算是過個中秋。


    也是最後一個中秋了。


    叛軍已經離開了襄州,謝道昇的兵馬也朝著京城來了,大魏時日無多。


    等到明年的中秋,這宮裏的人已經換了新麵孔了。


    前些時日,朝中又有人提出南下去避難,就和四年前一樣,但情況早已和那時不同,那時隻有蠻人一夥,往南逃都是大魏的江山,可如今已是烽煙四起,不僅有叛軍,還有謝道昇,謝道昇擁躉者眾,逃無可逃。


    就算一時勉強逃離,也早晚躲不過那一遭。


    近來每到夜裏,宮牆之內便會有嗚咽哀泣之聲傳來,細聞聽不真切,卻斷斷續續,綿延不絕,像是鬼魅一般。


    薑寶鸞知道,這都是宮妃或者宮人在哭泣。


    何氏用銀簽子挑了一塊切好的月餅給薑寶鸞,輕聲道:“這月餅瞧著不錯,裏麵的豆沙磨得細細的,公主嚐嚐。”


    薑寶鸞拿過銀簽子咬了一小口,香甜綿軟的豆沙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果然是如何氏所說那般,隻是豆沙終究不如往日的細膩,中間夾了碾碎的鬆子仁,微有焦味。


    看著她慢慢把月餅吃下,何氏小聲歎了歎,坐到薑寶鸞身邊,道:“公主也不要往心裏去了,如今還顧得上什麽呢?照奴婢說,這還是件好事。”


    薑寶鸞輕輕把手上的銀簽子轉了一下,把頭枕在何氏肩膀上,由著乳母像小時候一般拍著自己的背。


    前日時,容殊明呈上來兩封信,一封給了徐太後,一封給了薑寶鸞,兩份信上所言大抵相同,而薑寶鸞這封更是明晃晃寫了三個字。


    絕義書。


    薑寶鸞拿到信時驚了一驚,何氏等隻看她麵色還以為她是受不住,實則薑寶鸞所驚的卻是容殊明搶在了她的前頭。


    他們所想皆是一樣。


    她不用拆開信就能知道容殊明要說什麽。


    第53章


    信箋是極薄的宣紙, 如今容殊明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再拿不出什麽精巧的東西,暫時隻能靠著族人接濟一二。


    亦隻有短短幾行字, 寫不完這一張紙。


    上麵寫道, 他雖與薑寶鸞自幼青梅竹馬, 先帝中意, 但薑寶鸞卻舉止放蕩, 行為不堪,未婚便與人苟合,即便他已成庶民,若娶薑寶鸞為妻, 亦是對不起父母先祖,難立於天地之間,隻求長公主放過他這升鬥小民,別後兩寬。


    話語雖算, 但其中種種, 卻字字誅心,使人顏麵無存。


    何氏等不敢在薑寶鸞麵前痛罵容殊明, 怕再勾得她難受, 敏春素來沉穩聰慧些, 便繞了彎子勸薑寶鸞:“既是他寫了絕義書來, 公主何不也寫點東西回過去,不能叫他占了這便宜, 否則滿宮裏也以為公主傷了心, 心裏卻還惦念著他。”


    薑寶鸞笑了笑, 隻不理敏春這話。


    滿宮裏的人如今有沒有心思顧著她這點子雞毛蒜皮她不知道, 但薑昀怕還是看在眼裏的。


    容殊明既然在她之前便把信送來,那必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這話由他先說出來,倒比薑寶鸞以看不起容殊明一個庶人而不嫁為由要來得可信,若由薑寶鸞先寫著絕義書,薑昀怎麽可能不懷疑薑寶鸞是為了容殊明的安危,那這絕義書寫與不寫都是一樣的,容殊明的信中極盡侮辱,薑昀一知曉心中也必定痛快,巴不得死到臨頭再看一場薑寶鸞的笑話,這親事自然也就不成了。


    而薑寶鸞又怎麽不知道,容殊明就算能想到她會有退親之意,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安危,順著她的意思寫下這絕義書,他送來這幾句話,也是為了薑寶鸞好。


    他是怕二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成了親,到時謝珩來了,再度奪走薑寶鸞自不必說,怕是也會因為薑寶鸞另嫁了他人而惱怒,若謝珩對薑寶鸞的怨懟報複心思一生,她這輩子再難過上好日子。


    所以容殊明寫絕義信是對著薑昀做了一場戲,亦是要薑寶鸞往後無虞。


    這與薑寶鸞的想法倒是殊途同歸,要在一起很容易,但他們不能不為對方著想。


    她也要容殊明下半輩子能活下去。


    容殊明和她,都從沒想過要做一對亡命鴛鴦,便是曇花一現隻在一刻也是好的,他們都不約而同為對方選擇了更好的那一條路。


    但是若是真的愛到深處,又會如何選擇呢?


    上窮碧落下黃泉,亦要永遠相伴相隨。


    她這幾日閑來無事,便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可惜不能有所解答,反倒是旁人看了她的模樣,隻以為她是被容殊明傷透了心。


    何氏輕輕地拍著薑寶鸞的背,把她手裏那根銀簽子拿過來,說:“還要不要吃月餅?這尖利的東西拿著玩,小心戳了手。”


    薑寶鸞搖了搖頭,一時竟忍不住笑道:“我都多大了,嬤嬤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是我奶大的,嬤嬤永遠當咱們公主是小孩子,”何氏遞了清茶來給薑寶鸞喝,叫她把月餅的甜膩衝下去,“但公主長大了,往後也要自己看顧好自己。”


    薑寶鸞被羊油蠟燭燒出來的煙嗆了幾聲,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說:“嬤嬤說什麽呢,一麵說我還小,一麵又說我長大了,我有母後,有嬤嬤、黃公公,還有玉畫敏春他們,哪用得上自己呢?”


    何氏歎了口氣,用扇子輕輕地把煙扇開:“眼下這樣也未必不是好事,公主正好不嫁給他,到時候隻跟著那位世子,有個孩子便更不會虧待做娘的,若是公主另外嫁了別人,這事又要怎麽辦呢?所以照奴婢看來,還是不嫁的好,斷得幹幹淨淨的。”


    薑寶鸞沒有說話。


    “嬤嬤老了,以後也不知道會在哪裏,公主不一樣,這就是公主的命數和福分,也不要為了那起子辜負了公主的人傷心了,公主隻記著往後過好自己的,他不想要公主,公主反而還要謝他。”


    以他人所見到的,何氏說的沒有錯,且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為她以後所打算。


    薑寶鸞鼻子一酸,強忍住沒落下淚來。


    四年前她途中被徐太後放跑,也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彷徨過,許是那個時候年紀小,懵懵懂懂的,根本沒想過會發生什麽,無知者無畏。


    如今她的家卻是要切切實實地沒了,再也不會回來。


    半夜的時候忽然下了雨,八月十五的月亮便沒了。


    昭陽宮緊閉了多日的宮門被輕輕叩響,是徐太後那邊的人送了薑行舟過來。


    漏夜冒雨過來,又急匆匆的,薑行舟身上被雨打濕了大半,被抱進來的時候渾身冷得發抖。


    薑寶鸞連忙叫人備了熱水和薑湯,這時節還沒有燒地龍,她便讓人用湯婆子暖了床榻,等薑行舟洗了澡又喝了薑湯,便親自將人抱到被窩裏睡覺。


    小小的孩子剛剛失去了母親,又感受到了外界的變化,在昏黃的燭光下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薑寶鸞,身上仍在抖著。


    “姑母,我怕。”他說。


    薑寶鸞陪著他睡下,把他摟進懷裏,輕聲道:“行舟不用害怕,有姑母在,姑母會保護行舟的。”


    薑行舟一直懂事,聽了這話便不再鬧了,隻是點了點頭。


    “行舟還記得上次一起玩的哥哥嗎?”


    “記得,是表哥。”


    薑寶鸞輕輕地拍打著薑行舟的後背,哄他入睡:“他馬上就要來京城了,到時候你們再一起玩好不好?”


    “好,他上次還說要從家中拿一把木劍來送給我,他有好多木劍。”薑行舟慢慢地不再發抖,小身子也暖和起來。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薑行舟終於睡了過去。


    薑寶鸞給薑行舟掖好被角,自己從被褥裏坐了起來,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薑行舟的睡顏。


    盛妙容臨終前隻求了自己這麽一件事,她一定要把薑行舟保護好,便是盛妙容沒有開這個口,沒有把假詔書給自己,憑著她與盛妙容的情誼,也不會把薑行舟置之不理。


    如此又過了四五日,宮裏徹底斷了供應,不再有任何東西送到昭陽宮裏來。


    黃公公帶著手下的小太監們出去看了一回,回來之後隻是搖頭,不僅僅是昭陽宮,其餘各宮亦是如此,主子們倒還罷了,宮人們隻盼著宮門能開,逃去外麵。


    好在薑寶鸞這裏還有素日的儲備,她先前因被薑昀禁足,亦是裁撤了一部分宮人出去,是以陪著她在這裏的宮人沒有往日那麽多,每日隻省著些用,勉強可以度日。


    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很久。


    *


    軍帳中。


    謝道昇對著地圖似在沉思。


    他的身邊立著他的兩個兒子,謝珩是他最為器重的嫡長子,器宇軒昂,才華橫溢,謝琮是他最喜愛的姬妾所生,亦是一表人才,體貼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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