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寶鸞垂下眼瞼,腳尖動了動, 然後慢慢蜷起了雙腿。


    她以為自己即便在這樣的情境下麵對他也是能夠自持的, 沒成想一見到他, 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謝珩的神色掩於黑暗之中, 一點都不分明,見薑寶鸞無甚反應的樣子, 卻是先開口叫了她一聲:“薑寶鸞。”


    聲音嘶啞。


    而薑寶鸞卻不為所動。


    金簪頂上繁複的花紋深深嵌入薑寶鸞柔嫩的掌心之中, 由冰涼竟慢慢開始變得溫熱, 薑寶鸞的拇指指甲不小心一刮, 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刮擦聲。


    謝珩已俯身平視著她,淡淡道:“起來,跟我回家去。”


    他身上一絲極淺的血腥味,但旋即便被那股清冷的鬆木香所掩蓋,薑寶鸞怔怔地,嘴唇不自覺地輕輕顫動著。


    回家?這裏才是她的家,她還能回到哪裏去?


    下一刻,她的手已經兀地伸了出來,金簪尖利的一端便朝著他的喉嚨刺去。


    謝珩早便留意著,此時抬了抬眼皮,隻用劍柄碰了一下薑寶鸞的手腕,薑寶鸞手上頓時發麻,便沒了力氣,金簪應聲而落。


    他又將劍調轉了一個方向,以劍尖輕輕把她的下巴抬起,靜靜地端詳著她的臉。


    這張臉仍舊像往昔一般嬌豔柔媚,隻是明明是與初遇時差不多般的情景,她卻再沒了當初那股子怯弱與狡黠,仿佛那被暴雨打了的花朵,在枝頭抱香而死。


    他的心忽然顫了顫,這才不緊不慢地將劍收入劍鞘中,又連忙抓起她方才拿金簪的那隻手,入手觸感依舊如記憶中那般仿若凝脂,卻有些發燙。


    薑寶鸞使勁掙了兩下,卻沒掙開,又想起那時床笫之間,他一手便可縛住自己雙手,此時更覺痛苦難堪。


    “謝珩,你殺了我吧,”她咬住下唇,“你不殺我,我就會殺了你。”


    她手上沒力氣,拿了金簪也刺不中要害,不如被他直接了結在這裏,好過回去之後再受屈辱。


    她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不想在國破家亡的時候苟且偷生。


    謝珩卻輕聲笑了出來:“殺我?就憑你?”


    “我根本不喜歡你,也不想留在你身邊……”她小聲啜泣起來,心一橫卻是隻想解脫,“你忘了我派人殺你和謝謹成嗎?是,那些都是我做的,是我騙你那是我母後所為。我討厭你們,隻想把你們殺了!”


    她說話時發了狠,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狼,卻又帶著些許稚嫩,隻憑著一腔孤勇。


    黃公公已是嚇得麵如土色,喊道:“不是公主,那事不是公主做的,莫聽公主胡說……”


    可謝珩怎麽看不出來,薑寶鸞是自己不想活了,她是在激他殺了她,包括方才拿了簪子想刺他也是如此。


    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從前那時候對於薑寶鸞來說也艱難,可她卻從沒想過要死。


    但再轉念一想,便也能明白幾分她的傷心欲絕,薑昀亡國乃是咎由自取,依薑寶鸞的聰敏不可能分不清是非曲直,可人情之內,薑昀是她的親弟弟,太後是她的親娘,一夕之間家沒了,國也沒了,確實令人難以承受。


    從前到底有個盼頭,如今卻沒了,若是活下來,便是前麵那條道是黑的,也隻能走到底。


    但他不會讓她一世無望。


    謝珩稍一用力,薑寶鸞就被扯了過來。


    “薑寶鸞,你是不是也忘了那時我是怎麽說的?”謝珩道,“先乖乖跟著我回去,其他的事我會解決。”


    那時他說過,讓她別想著走。


    薑寶鸞臉色煞白,又被他這麽一扯,肩膀處的傷便更劇烈地疼了起來,再來不及想其他。


    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出,倒是一旁的敏春輕呼了一聲。


    謝珩察覺不對,再細觀卻見她半邊肩膀小心翼翼地縮著,分明是受了傷。


    “你傷到了哪裏?”謝珩問。


    薑寶鸞額頭上冒出細密的冷汗,方才情緒激動,又扯了好幾下傷處,此時竟是連呼吸都開始會牽動心肺肩膀一齊疼起來。


    她下意識甩了甩被謝珩握住的手,這次謝珩卻是立刻放開了她,正想把她扶住坐好,誰想下一刻薑寶鸞卻是吐了一口血出來。


    也不知是因著哪裏的傷。


    血有許多吐在了謝珩的身上,薑寶鸞看著那些暗紅,急急地喘了幾口氣,倒比方才要舒坦一些,隻是身上卻連最後那一絲力氣也被抽幹了。


    整個人軟綿綿的,像是睡在棉花裏,也說不出是疼還是不疼。


    她眼前一陣一陣發著黑,睜著眼想看清眼前,眼皮卻仿佛有千斤重,轉瞬間終於失去了知覺。


    *


    薑寶鸞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個白天,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後胸口還是疼得不行,直讓人喘不上氣。


    躺在床上轉了轉眼珠子,這裏並不是薑寶鸞熟悉的地方,至少可以肯定她已經不在宮裏了,旁邊陪著兩三個婢子,見她醒了便立刻圍上來,也不是薑寶鸞認識的人。


    薑寶鸞睡得口幹舌燥,嘴裏仍有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便忙問她們要茶喝。


    婢子們哪敢耽誤,便輕手輕腳把薑寶鸞扶起來,但這一扶,薑寶鸞身上便更疼起來,仿佛渾身被什麽東西碾壓過一般,從心口處、肩膀處擴散。


    額角又冒出冷汗,薑寶鸞咬牙忍住,這時一個叫丹琴的婢女已經拿了茶水上來,喂到薑寶鸞嘴裏。


    薑寶鸞才喝了兩口,卻是立時又嗆了一聲,再去看那杯澄澈的茶水之中,已然是暈開了淡淡的血跡。


    婢子們都變了臉色,一麵將薑寶鸞扶了躺下,一麵又忙著往外麵去叫大夫。


    大夫很快就來了,隻是在路上的那一會兒工夫中,薑寶鸞又吐了一次血。


    厚重的床帳垂下,其中露出一隻覆蓋了絲帕的素手,從掌心到指尖,沒有一點血色。


    診完脈又施了針,薑寶鸞的精神稍稍好些,見她們要將大夫帶出去,自己便先問:“我的身子怎麽樣了?”


    帳外的大夫和婢子們對視了一眼,斟酌著道:“夫人身子弱,隻是受了點外傷不礙事,服了藥過幾天也就好了,隻是……”


    丹琴連忙朝著大夫使眼色,卻已被薑寶鸞聽見:“隻是什麽?你說罷,我受得住。”


    “隻是不可再憂思過度,本就有外傷要養,萬一傷到肺腑動了根本就不妙了,再繼續吐血不止怕是早夭之兆。”


    大夫一說完,婢子們便連忙把他往外麵領走。


    薑寶鸞渾身疼得不能動,隻是平躺著看著帳頂,什麽都沒有去想。


    一時藥也煎好了,丹琴叫了薑寶鸞兩聲,薑寶鸞沒有應答,便立刻掀了床帳來看,卻見薑寶鸞已經昏昏睡去,再叫也是叫不醒了。


    後頭幾日,薑寶鸞渾渾噩噩著醒了幾次,不過總是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


    婢子們想趁著她醒來喂藥,也不很容易,薑寶鸞總是喝兩三口便推說藥苦喝不下,而吐血的症狀也並未好轉,單是肩膀上那一腳不至傷得這麽重。


    薑寶鸞自己卻清楚,那大夫說得一點都沒有錯,她是看著盛妙容沒的,盛妙容最後那段時日也是這般一直吐血,她素來與盛妙容要好,想來是盛妙容前腳走了,她又負了她臨終所托沒把薑行舟看護好,這才也步了盛妙容的後塵,許是盛妙容來叫她一道走了。


    罷了,這黃泉路上也不會很寂寞,不僅是妙容,母後和妹妹她們也都沒有走遠,一起上路好有個伴。


    這夜薑寶鸞用了幾口白粥,隨後便又吐了出來,再往後便是一口一口地咳血,比以往都厲害許多。


    好不容易止住,薑寶鸞也躺不下來,躺下隻覺喘不過氣,她攔住要往外麵去不知給誰報信的婢子,說:“不要去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索性將血都吐出來,淤血吐盡了這病也就好了。”


    這幾日時常這樣,她總不肯讓她們去報給謝珩知道,婢子們也怕她惱了隻能妥協。


    她才不要看見謝珩,便是死了也不要見他。


    她也不知自己該不該恨謝珩,恨謝家,隻是不想再見他。


    薑寶鸞想了想,便讓丹琴多點了一支蠟燭過來,又招她過來坐在身邊。


    “我這會兒感覺好多了,叫人去下碗麵來給我,要雞湯做底,配火腿、香菇、筍丁的,都切得細細的,麵也要細細的,上麵撒一把蔥花,不要放香油,我怕膩。”她說,“你過來陪我說說話,躺得久了骨頭都硬了。”


    丹琴是伶俐丫頭,馬上便笑說:“夫人想聽什麽?”


    薑寶鸞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眼裏也含著笑,隻說:“那裏頭怎麽樣了?你們世子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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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薑寶鸞要問的這些, 丹琴早便想到了,不過她眼神還是朝下瞥了瞥,思忖了片刻便開口說與薑寶鸞聽了。


    原來明福公主薑靜徽在芳儀宮燒的那把火,當時看著是燒盡燒滅了, 實則裏麵卻帶了火星子一直沒有熄滅, 秋日天又幹燥, 稍有不慎便會著起來, 如今宮裏亂七八糟也沒個人管, 夜裏起了風一吹,等人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起得很大,並且蔓延到了周圍幾個宮室, 再要救火為時已晚,就這麽燒了一夜,大魏的皇宮燒毀大半,連叛軍也始料未及, 隻歎這宮裏還有許多寶物, 皆是化為煙塵。


    都說這把火邪性,許是明福公主鬼魂作祟, 寧可燒了也不叫人奪去, 就和她為人一般。


    丹琴忖度著薑寶鸞的神色, 挑揀著說道:“如今這皇宮也不能用了, 要另起宮室。”


    “那些叛軍呢?”薑寶鸞問。


    丹琴的眼神又朝下一望,這回透出些為難。


    要說叛軍, 難免就牽扯到那些前朝之事, 薑寶鸞如今的身體再是聽不得這些, 除非是謝珩點了頭應允, 也無人敢在薑寶鸞麵前說謝家和叛軍的事。


    薑寶鸞知道她為難,便說:“你說便是,我既在了你們世子這裏,便不怕這些,早晚都要聽的。”


    見她實在執拗,丹琴也不敢違了她的意思,隻好說下去。


    眼見都已經打進了宮裏,叛軍也不是不想成那大事,隻是當初糾集的都是些遊兵散勇,過不下去了才做了叛軍,滅了大魏也實在是大魏和薑昀太無能,與謝道昇的兵馬比起來,卻是以卵擊石,再加上謝道昇早就暗中得了各方勢力的支持,叛軍根本不會是謝道昇的對手。


    若真的要和謝道昇硬來,最後的結果顯而易見。


    就在叛軍們躊躇猶豫之際,謝珩隻身前往叛軍營中商談。


    謝珩給出的建議是,讓叛軍退居嶺南,重回故裏,其中叛軍首領受封嶺南王,世代襲爵,其他將領亦可受封,從此高官厚祿富貴一世。


    謝珩隻道,兩邊各退一步,謝道昇不想再動兵戈,而叛軍這方若接納他的條件,也是利遠大於弊,好過與謝道昇正麵對上最終一場空。


    先前謝珩去襄州時也是和叛軍打過交道的,更因他當時為了救容殊明而傷了一隻手,叛軍中也不乏有人對他頗為尊崇,他說得又有理,便更是相信幾分。


    再加上最重要的一點,這裏頭有許多人隻是尋常百姓,並沒有什麽大的誌向,如今大魏滅了,他們亦不想再繼續打仗,隻想回家過自己的日子,畢竟爭到最後這天下也不會是他們的,不過是換個人來做皇帝,如今離家也許久,又經曆了生死,更是急著想要回去,其中有又謝珩安插在裏麵的人,隻需稍稍一帶風向,便有更多人一心想著回家去。


    再三權衡之下,叛軍答應了謝珩的條件,而謝道昇已到了京城,隻等幾日後登基為帝。


    江山易主,徹底改朝換代。


    另有一事,有高人算出大魏的皇宮不妥,蓬萊宮那處的高地與前麵的水等同於截斷了龍脈,這才導致大魏斷絕。謝道昇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便不打算再重修皇宮,而是另選地址修建新的宮殿,眼下早已開始動土開工,想來不日便可完成。


    至於謝道昇自己,則暫且先居於舊宮旁一處行宮,這行宮因離著舊宮近,是以大魏皇室都不喜去這裏,已是荒廢了許久,連薑寶鸞也未曾去過。


    薑寶鸞聽到這裏笑了笑,不小心又牽動了傷處。


    如今卻來說什麽祥不祥的,難道大魏的開國皇帝便沒有請人算過吉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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