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怔怔著,隻不過旁人也瞧不出。


    算來已有三年多,他未再如此看過她,這般接近倒也有過,但總是隔了什麽,再不像此刻一般。


    她睡著的樣子還是如同那時一般怯怯柔弱,藏著心眼兒卻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害,不像定國長公主薑寶鸞,張牙舞爪著便要索了他的命去。


    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從前的那個阿鸞不是真實的她,而定國長公主也絕非是完完整整的薑寶鸞。


    坊間都言明福公主薑靜徽貞烈堪為女子表率,而定國長公主薑寶鸞卻懦弱又貪生怕死。


    不過外麵說什麽又有什麽妨礙,人已經是他的了,隻要她能活下來就夠了。


    一時謝珩便退出去了外麵,曹寬正在門口候著,謝珩吩咐了幾句又留曹鸞在這裏,自己便動身又往宮裏去。


    謝道昇果然在等他,隻是也沒有刻意來傳。


    昨夜謝珩是匆匆離宮的,謝道昇就算是當時不知道,等第二日找謝珩卻又不見人影時必定也會了解。


    謝珩進了殿內,今日是溫姨娘入京的日子,便見溫姨娘從謝道昇身邊起來,滿麵的春風得意,看了謝珩一眼與他擦肩而過。


    謝道昇見了他先問:“你母親那裏如何了?”


    “謹成略著了些風寒,所以母親便不急著趕路了,先讓溫氏進京服侍父親,她在父親身邊多年,也不至於讓父親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謝珩答道。


    他回答得板正,聽得謝道昇倒是連連點頭。


    實情卻是兩下裏都心知肚明的,謝珩那時先被謝道昇派來京城與叛軍談判,謝道昇隻帶著謝琮在後方等候,等謝珩這裏一說合,便著人往謝道昇那裏報,謝道昇才動身前往京城,溫姨娘是謝道昇出發之前就讓人去範陽接過來的,李夫人卻是等他到了京城之後局勢真正大定,這才去請來的。


    這事往好了說是謝道昇尊重嫡妻,不忍在未定之時就讓妻子奔波,可往另一方麵去說,卻是他心心念念的隻有溫姨娘,第一時間隻想著讓她趕緊過來陪伴自己,一同分享這稱帝的大喜。


    謝道昇又說:“你母親做事一向穩妥,有她在後麵打理停當才好,這溫氏什麽都不懂,上不得台麵,等你母親一到便是登基大典,同日自然封後。”


    謝珩早料到他會這麽說,謝道昇多年來後院一直太太平平,一則是李夫人治家有方,二來便是謝道昇頗會平衡之術,一碗水端平,給寵姬他的喜愛,卻也給了李夫人她所需要的東西。


    謝珩立刻跪下謝恩,口中已道:“兒臣先替母後謝過父皇。”


    聞言,謝道昇撫須大笑,一麵又召了謝珩到自己身邊來。


    “你是我最看重的兒子,自幼就懂事聰慧,這次未動兵戈便退了叛軍出京城,也是你的功勞。”謝道昇道,“但人總有弱點,是一時昏了頭,還是會永遠繼續下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謝珩點頭應是。


    “不過就是個前朝公主,又為我們謝家誕育過子嗣,你要留下就留下,父親不會過問。你的手是怎麽傷的,也自然揭過不提,但以後這樣的事卻不能再有,再怎麽喜歡那也不過隻是一個女人罷了,這卻是你的母親不好,沒把你教好。”


    謝珩心裏冷笑,卻掩下神色,隻笑道:“兒臣知錯。”


    “既是薑氏後人,也不能虧待她,隻是不能做你的正妻,封她個側妃也就是了,這等你母親來了之後再安排,還有琮兒那些妾室,也都要一並安排進去。”謝道昇說,“你先下去罷。”


    “兒臣還有一事要說。”


    謝道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阻止他說下去。


    “兒臣懇請父皇把薑昀遺孤帶回府上撫養,並賜其爵位與封賞。”謝珩說得毫不猶豫,神色淡然。


    謝道昇的指節在桌案上敲了兩下。


    “我方才說了什麽,你是根本沒往心裏去,這又是她的主意?”


    謝珩卻早有應對之法,當即便回道:“並非如此。那薑行舟隻是一三歲小兒,父皇之所以遲遲沒有對他下手,必定也是猶豫著若對他動了手,傳出去反而顯得我們謝家心虛,未免懷疑這天下來路不正。”


    他看了謝道昇一眼,見謝道昇沒有說話,便繼續說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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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兒臣的意思是不若就做給天下人看, 連薑昀的遺孤都能容下,豈不更顯得父皇仁厚?”謝珩道,“再者放到兒臣府上,便是放到他親姑母的身邊去, 沒有人見了會說這樣不好。”


    謝道昇點了點頭:“說下去。”


    “但既然殺不得, 就要放在眼皮子底下, 宮裏自然不方便, 難道還有比兒臣身邊更合適的地方嗎?來日萬一有人要生事, 到那時便暗中動手,厚待在前也讓人無處可說。”


    三言兩語,謝道昇卻深以為然。


    謝道昇道:“那便封他個國公,養在你那裏就要你盯緊了, 不許他們姑侄兩個惹出什麽禍端,否則一個不留。還有,說來明福公主殉國的事也傳得廣為人知,改日也挑個諡號追封了, 前朝的皇宮既不再用了, 便將她的寢宮與四周修整一番,建個公主祠出來供奉表彰, 這事你一並去做了。”


    謝珩應了, 謝道昇便讓他回去。


    一時候在殿外的溫姨娘複又入內, 又與謝珩打了個照麵。


    謝珩走後, 溫姨娘便忙不迭在謝道昇耳邊道:“妾真是擔心珩兒,從前看著長大好好的一個孩子, 如今魂兒都被勾沒了。”


    謝道昇笑道:“誰準你叫他‘珩兒’的?”


    “是陛下說的, 要封妾做貴妃, ”溫姨娘掩唇一笑, 雖已徐娘半老卻別有風情,“難道妾都做了貴妃了,還叫不得他一聲‘珩兒’嗎?再者這也是私底下的玩笑話,當著麵自然有數,從前也不是沒在陛下麵前叫過他‘珩兒’,妾說了是看著他長大的,自然也在心裏將他當半個親生兒子。”


    溫姨娘慣會巧言令色,而謝道昇不喜李夫人端莊嫻雅,卻隻愛她的嬌言軟語動人心扉,有頗多閨房之趣,便是有新人也比不得溫姨娘的知情識趣。


    “你倒說說,珩兒怎麽被勾得沒魂了。”謝道昇道。


    溫姨娘眼珠子轉了轉,說:“陛下不常在後院走動,妾當日可是看在眼裏的,當初妾被禁足,琮兒的妾侍被打發去莊子上這事是不想再提的,都是那丫頭片子在中間挑唆罷了,陛下可想想這麽多年,夫人和珩兒可有對咱們這邊紅過臉的,怎的她一來就變了呢?那畫明明就是她自己潑了墨上去才壞的!”


    “聽說那自盡了的徐太後還是妃嬪時就很會些狐媚工夫,這才讓她兒子坐上了皇位,也丟了這江山,妾不識幾個字也不懂這些大道理,隻知道這女兒像母親,總是徐氏教養出來的。”


    溫姨娘一雙纖手放到謝道昇肩上輕輕捏著:“還有謹成本來也是生不下來的,夫人最是知禮的人,珩兒也不比我們琮兒可以胡來,當時夫人要給落胎藥,偏偏珩兒就是不肯讓她落胎,這才保下來的……也就是京城這裏離得遠,珩兒成親被她攪黃的事整個範陽誰不知道?”


    謝道昇歎了歎,將柔荑握進手裏:“你倒是對珩兒上心,這事你們夫人也不好,由著他胡鬧。”


    “陛下這話可就冤枉夫人了,妾聽了也要為夫人喊冤說上幾句,”溫姨娘道,“珩兒那麽大了,為娘的想管也管不了啊,左不過是那丫頭片子不好,如今是沒什麽,隻盼日後不要再有其他事才好。”


    “珩兒那隻手的事你知道多少?”謝道昇目光一冷,忽然問道。


    溫姨娘一愣:“什麽?不是薑昀幹的嗎?”


    謝道昇閉了閉眼,不再提這事。


    不論溫姨娘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謝珩為了薑寶鸞的所作所為都不是什麽好事,而溫姨娘方才提到徐太後,更令謝道昇心中不快,隻覺不吉利。


    “諒她翻不出大浪。”謝道昇喃喃道。


    “這是自然,”溫姨娘怕是方才的話不小心惹惱了謝道昇,說話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馬上順著他的話道,“妾也就是碎嘴說說罷了,這位公主可不像明福公主有那樣的膽魄,珩兒也沒那麽昏庸。隻是日後珩兒的正室進門怕是壓不住她,妾想著還是要夫人多出麵。”


    謝道昇點頭:“你是貴妃,也要多替皇後分憂才是,有些事她一時沒想到,你便去和她提一提。”


    溫姨娘臉一紅,貼到謝道昇身上:“妾哪懂這些……”


    嘴角卻揚起得意的微笑,李氏和薑氏越是不和,謝珩就越是難辦,謝道昇也更加不喜,他們自然得利。


    *


    薑寶鸞養了幾日,嘔血的情況雖還有,卻是明顯少了,也能多用一些藥和飯食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隻是她自己仍是懨懨,薑行舟一日沒送到她身邊,她就一日心不能安,唯恐是謝珩騙她的。


    薑行舟自小沒受過苦,也不知他們把他放在哪裏。


    這日她正躺在床上聽丹琴說話,閉目養神,卻聽有人入內道:“夫人看看,這是誰來了!”


    薑寶鸞心裏一跳,以為是薑行舟來了,睜開眼睛卻見薑憐正笑意盈盈地朝她走來。


    “姑母!”薑寶鸞驚喜道,要撐起身子來卻被薑憐按住。


    當日宮破之前先是城破,京城中勳貴死的死散的散,她再沒想過大長公主還會活著,自己又病得差點死了,也沒來得及去打探消息。


    此時見到薑憐,卻是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意外之喜。


    薑憐尚且笑著,薑寶鸞就已經紅了眼睛。


    薑憐坐到她身邊,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怎麽就病成這樣了呢?我以為你素日是個心大的,沒成想也逼得自己不像人樣。”


    周圍都是婢子仆婦,薑寶鸞便先令她們退下,這才說道:“姑母放心,我死不了。”


    薑憐歎了一聲,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卻又輕聲說道:“那你這病是為的什麽,別誆姑母人老了,姑母這心可透亮著呢,你是過不去心裏這一關了。”


    薑寶鸞垂下眼瞼沒有說話。


    “靜徽死得慘烈,從前倒真是小瞧她了,”薑憐拿起薑寶鸞冰涼的手捂在手心裏,“你也別怪我待她不親厚,隻是她這一死,又要讓我們活著的人怎麽辦呢?”


    薑寶鸞咬了下唇,忍住眼淚道:“妹妹的性子就是這般,母後讓我把她帶走,可是我勸不下她,姑母,我什麽用都沒有,我還差點把行舟丟了,如果行舟真的沒了,我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妙容的。”


    薑憐搖搖頭:“我總說你母後對你太過於寵溺,經不起一點風雨,早前我也想過若遇著什麽事,靜徽的脾性韌,怕是能活得下來,你就像一個瓷罐子,摔一摔就碎了肯定是活不成的,卻叫你磕磕絆絆到了今日。”


    “正是瓷罐子,才知道不能摔,”薑寶鸞苦笑,“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有時想想不如跟著母後和妹妹她們一起去了的好。”


    “你母後慣得你說話傻裏傻氣的,方才才說了行舟,若你真的跟著她們去了,行舟怎麽辦?”薑憐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窗外,沒有說下去。


    當日叛軍沒要了薑行舟的性命,不代表他就逃過了這一劫,作為薑昀的嫡子,說沒人想要他的性命那才是假的。


    薑憐繼續輕聲說道:“除了行舟,你不要忘了你還有謹成,那孩子也在我身邊住過幾日,我一向不喜歡孩子都看著他喜歡得緊。這三年裏頭你什麽都沒為他做過,但接下去的日子裏,可不能是僅僅讓他活著便罷,你記住了,他和行舟也沒什麽不同,且他更不是活著就夠了,行舟不需要再去掙,可謹成要掙的東西還遠遠在後頭。”


    薑寶鸞的眸子黯了黯,提起謝家的人,即便是親生兒子都令她心灰意冷。


    “那個時候不如不把他生下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們這些人,看著他們一個個春風得意,我卻沒了家。”


    “寶鸞,你總說‘不如’這樣‘不如那樣’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是落子無悔,你既然選擇了這些,就沒有回頭的路可走了,哪怕不是你主動選的,但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隻能繼續走下去。前朝已經腐朽成那樣,你有多少本事能力挽狂瀾不成?你對謝家、對謝珩有怨無可厚非,姑母知道勸你終歸隻是隔靴搔癢,很多事隻能你慢慢想通。”


    終究這天下是百姓的,滅了大魏的不是謝家而是百姓,薑寶鸞心裏不是不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能控製得住自己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一時二人都沒有說話,薑憐隻是看著她,仿佛是令她慢慢接受自己所說的話。


    隔了會兒之後,薑寶鸞才平複下來,問道:“姑母這幾日也必定受了罪了,如今怎麽樣了?”


    薑憐道:“你不用擔心我,大魏如何我看在眼裏,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後路,城還沒破我就逃去了先前置辦下來的一處宅子的密室裏躲著,等安定下來了這才出來的,我隻是一個寡居的婦人,他們不會為難我什麽,倒還是謝珩得知了我的消息,請我過府來看你,否則我也隻能幹著急。”


    聽到她刻意說起謝珩,薑寶鸞的麵上先是露出一絲迷茫,而後很快就換成了厭倦。


    薑憐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裏,給她掖了掖被子沒有說話。


    “那姑母日後打算如何呢?”薑寶鸞又問。


    “你放心,姑母手上有錢。那些小畜生對我也是逢場作戲,知道我還在也沒來尋我,我完了大半輩子也玩夠了,本也對他們沒真心,今後隻一個人過也罷,有好的想跟我我也來者不拒。”薑憐爽朗地笑了兩聲,“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姑母可不想著死,天下人都稱讚靜徽,姑母也不想要這稱讚,罵也由著他們罵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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