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她一直背著身子, 削瘦的後背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一件極傷心的事。


    謝珩已經扯了她被子,便也沒有繼續動手把她掰回來,隻是撐著身子看著她。


    隔了一會兒, 丹琴來問:“殿下, 若要入寢婢子便把燭火熄了。”


    謝珩應了一聲, 丹琴便把燈都熄了, 內室裏隻留了帳外一盞燈。


    裏頭也愈發昏暗, 謝珩歎了一口氣,問:“到底怎麽了?”


    聞言,薑寶鸞竟是小聲地哭出了聲。


    就在謝珩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她忽然問道:“你為什麽不娶正妃了?”


    謝珩挑了挑眉:“不想娶。”他記得他早就說過為什麽了。


    薑寶鸞一下子坐起身來, 她哭得眼前看東西都是糊的,便揉了揉眼睛。


    “當初你怎麽不說不娶?”


    謝珩慢慢回過味來,難道說的是葉宜采?


    他也摸不太透薑寶鸞的心思,怎麽又無端端想起這個人來, 或許是因為謝嬈的緣故。


    隻是這個問題, 謝珩自己也想了一下。


    他對於婚姻嫁娶一向是不在意的態度,娶也就娶, 不娶也就不娶, 當時葉宜采出現, 家裏說定了她, 他也沒對葉宜采有什麽不滿意的,那就是她了。


    至於後麵幾年他也沒什麽心思娶妻, 連李皇後都將此事作罷了。


    但是現在, 他不再是無所謂, 而是不想娶。


    除了薑寶鸞, 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令他如此掛懷,愛也好恨也好,或是其他什麽,謝珩自己也說不清,仿佛隻有他們兩個才該是天生牽扯在一塊兒的。


    既是無人能再給他需要的,他不需要的他也不會再要。


    既是雞肋,不如棄之。


    謝珩低頭笑了笑,先是不語。


    薑寶鸞心裏更不舒服,梗著小石子一般,又見謝珩已經躺到床上。


    她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卻被他一下攫住手腕,拉到自己身邊。


    女子的身體馨香柔軟,軟軟的雲朵一般,但也隻這一瞬,薑寶鸞怎肯乖乖就範,立刻就掙開來又睡回去自己那邊。


    “當初還不知道會這麽想和你在一起。”


    薑寶鸞愣住。


    她又把被角緊緊攥住,然後輕聲說道:“別人不要的玩意兒……誰要和你在一起?”


    聞言,謝珩隻是輕笑了一聲,也沒有反駁。


    窗外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秋雨,二人都不再說話,聽著雨聲也就慢慢睡過去了。


    一夜好眠。


    *


    謝嬈很快就被謝道昇和李皇後接回了宮裏。


    謝道昇雖說不甚滿意謝珩,也並不止謝嬈這一個女兒,但畢竟這是中宮所出的嫡長女,自是與旁的那些又有區別。


    得知謝嬈回顧家之後被顧茂年以及顧家眾人虐待,甚至差點活活餓死,謝道昇勃然大怒。


    隻要離謝道昇近的人都知道,謝道昇輕易是不動怒的,常以仁善又無悲無喜的麵貌待人,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這一點與謝珩略有些相似。說起來謝道昇登基之後還幾乎沒有大開殺戒過,就連前朝薑氏和當初的叛軍他都寬仁以待了,就算是普通百姓也對他頗有讚言。


    這回謝道昇發怒,卻是連謝珩都有些意外。


    顧茂年的父親和伯父還未來得及替顧茂年求情,就已經被謝道昇革了職。


    而謝珩這邊,除了將顧茂年押解進京之外,其餘顧氏男丁以及女眷,也無一例外全部陪其同行。


    然後又在謝道昇麵前參了顧家數罪,包括已經查出來的顧茂年父親和伯父收受賄賂,顧氏在南方一帶侵占良田,最後更是直指顧氏不忠不義,沒有在當初薑氏風雨飄搖之際匡扶江山社稷,而是故意隱忍不出,明哲保身,不配為一方世家表率。


    如此,顧氏因虐待宜安公主謝嬈獲罪,牽連之廣,謝道昇當即便判了顧茂年極刑處死,顧茂年的父親和伯父斬首示眾,十五歲以上男丁流放,其餘沒入賤籍。


    謝嬈也很快恢複過來,在顧茂年死之前,她去看了他一次,看著他受刑而死,然後親手將其挫骨揚灰。


    謝道昇當初嫁了謝嬈去顧氏聯姻,也是為了顧氏這一方勢力,但顧氏究竟還是因為顧茂年的惡毒而一夕覆滅,舊的勢力已去,也早晚會有新的勢力出現,顧氏的消失隻如同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汪洋大海中。


    李皇後要忙著悉心照顧謝嬈,宮外的事自是無暇他顧,而宮外還有一個葉宜采,這是薑寶鸞一直牢牢記著的。


    因為謝嬈的性命幾乎算是葉宜采所救,謝嬈便也親自帶了賞賜見了葉宜采一回,二人很是互相傾訴了一番,隻是謝嬈終究是要回宮裏去的,幾次欲接了葉宜采入宮,都被葉宜采拒絕了。


    而宮裏也得知了葉宜采為了謝嬈不惜與夫家決裂,這事不能置之不理,李皇後本想派個女官出宮詢問葉宜采,但終是覺得有所不妥,思來想去也隻能再勞煩薑寶鸞跑這一趟。


    她倒也沒找薑寶鸞特意提點什麽,隻是也不放心,找了個心腹的嬤嬤跟著薑寶鸞。


    薑寶鸞到葉宜采那裏的那日,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葉宜采正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喝茶,葡萄架上的葡萄藤葉已經枯黃了一大半,風一吹就落下幾片,但葉宜采也沒有把枯了藤葉拿下來,就繼續這麽放著,好像它還會生長似的。


    見到薑寶鸞前來,她一點也不意外,隻是起身行了一禮,便請薑寶鸞入座吃茶。


    茶也是好茶,薑寶鸞一聞便知,放在唇下啜飲了一口,細細品了。


    李皇後派來的嬤嬤悄悄地給薑寶鸞使眼色,讓她趕緊說明來意。


    葉宜采便道:“我不喜歡那麽多人在這裏,夫人不會介意吧?”


    那位得力的嬤嬤也隻能不情不願地下去了,呼啦啦一群人都出了這個不大的院子。


    薑寶鸞想了想,便忖度著說道:“今日是皇後娘娘讓我過來的,娘娘也聽說了你與你夫家的事,她的意思是,將你風風光光送回去就是,那邊不可能糊塗到這種地步,朝廷也會給你表彰,到時自會為你在當地立了牌坊,再封你為縣主。”


    這話薑寶鸞不知為何有幾分不願意說,好似葉宜采一個寡居之人拚著被夫家厭棄前來京城,隻是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賢名似的,有些事情又豈能用賞賜來衡量。


    但這畢竟是李皇後交代的事,而若是葉宜采要再回去,這是再體麵不過的做法了,也無可指摘。


    “原本我該去宮裏謝恩的,但到底還是不想惹了娘娘厭煩,”葉宜采笑道,“我不要這些,不必讓娘娘麻煩了。”


    薑寶鸞一聽,心下忽然明朗了然。


    她立刻問道:“你不回去了?”


    葉宜采點點頭。


    這果然是她能做出來的事,當初能不顧外界眼光在大婚當日悔婚,如今就能幹脆地與夫家徹底劃清界限。


    當世女子,能做出這樣事來的鳳毛麟角,果敢遠勝男子。


    葉宜采繼續說道:“回去了即便是榮華加身,也不過一世困於一隅,又有什麽用?我不要這樣的名頭,寧肯在外麵快活。這座宅院不大,是我當初和我夫君一起買下的,本想等時局好些了便來京城遊曆,不成想他撒手人寰,倒是我畢生之憾。不過也沒關係,他是無法來了,我卻可以,也算是圓了我和他的夢,有始有終。夫家我不會再回去,娘家那邊也不回,若是回去了也是依舊找個地方困起來,但他們素來知曉我的性子,我哥哥嫂嫂已經派人前來照應我這裏,你隻把我這些話同娘娘說明白,免得連累到你。”


    薑寶鸞一時沒有說話,實在不敢一下子就滿口答應下來,寡婦脫離夫家這是大事,葉宜采卻連娘家都不歸,若隻是她一時衝動,那便是真的要害了葉宜采一輩子去了。


    “有什麽事我都自己擔了,不與任何人相幹。”葉宜采往後一靠,裙擺下露出一隻淡粉色的鞋尖點了兩下地,“我都不怕,你倒猶豫起來,什麽時候竟也這樣瞻前顧後了?”


    她語氣中略帶打趣,薑寶鸞想起過往,臉倒是紅了紅,又再次問了一遍:“你真的想好了?”


    葉宜采先不急著回答,這時茶爐上的茶水再度翻滾起來,葉宜采重新給自己和薑寶鸞沏了一杯。


    最後她似是舒出一口氣,但是說起話來仍是同往常那樣嫻靜:“我可能會一直一個人過下去,也可能會再嫁,但就是不會回去做別人家裏的寡婦了。”


    薑寶鸞手指一抖,灑出來幾滴清澈的茶水,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後點點頭:“好,我去和娘娘說。”


    “我幼時喜讀四方遊記,本就向往名山大川,如今來了京城,想必太平盛世各方來朝,也能見到周邊各國風貌,這樣的日子才是我所喜歡的。”


    “這些話我也沒有和嬈兒說過,她這個人天真些,於各種情字上卻有些遲鈍,怕是要再過上個十年才懂。”葉宜采繼續說道,“人生苦短,順著自己的心意走才不會辜負自己。”


    薑寶鸞默了片刻:“對。”


    人人都誇她一句聰敏伶俐,薑寶鸞自己亦是這樣覺得,可見著了葉宜采,她才知什麽叫做真正的通透靈慧。


    若有人要脫離苦海,那個人也必定會是葉宜采,其餘人隻繼續在紅塵中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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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薑寶鸞回宮回了話, 一字不漏地說給了李皇後和謝嬈聽,李皇後自然狐疑,怕是薑寶鸞使壞,薑寶鸞也懶得分辨, 倒是謝嬈攔了李皇後, 隻道這確實像是葉宜采能說出來的話。


    於是李皇後也隻好把薑寶鸞放了回去, 讓她平日裏多看顧著些葉宜采。


    這一回薑寶鸞倒是釋然了, 沒有再像那天晚上一樣想著想著哭起來。


    葉宜采的人生其實也頗多坎坷, 但卻仍舊能恣意活下去,不問前路隻問內心,她雖無法全部勘破,可也心向往之。


    一晃眼蹉跎年歲, 她不再年少了。


    日子照常過下去,薑寶鸞的夢裏已經很少再出現往事,特別是那日聽了葉宜采的話之後。


    徐太後、薑靜徽、盛妙容和薑昀,甚至是容殊明, 她都漸漸開始少夢見了。


    所剩的也不過就是一點執念和年少時的情動, 或許哪日就徹底沒了。


    但李皇後那裏終究是按捺不住的,沒幾日之後, 她就把程秋給直接送到了宣王府。


    人到了大門口, 薑寶鸞不能堵著不讓進, 讓一個大姑娘家站在外麵, 隻好一邊把人接進來,一邊讓人去把謝珩叫回來。


    但謝珩哪裏是隨叫隨到說來就來的, 先等著要少不得要薑寶鸞去見程秋。


    十五六歲的女孩兒, 正是初初長成, 雖容貌不出挑, 那也是嫩得能掐出水一般的,一張臉圓團團的,剛開出來的荷花那樣的好看。


    薑寶鸞身邊的嬤嬤悄悄對薑寶鸞道:“看麵相就是好生養的。”


    薑寶鸞抿唇一笑,倒不是笑程秋什麽,而是笑李皇後對於謝珩也就這點指望了,其餘事情更是管不著。


    她讓人帶了程秋過來,程秋見了她便跪下請安,薑寶鸞叫了她起來,程秋也遲遲沒有動靜,就那麽一聲不吭地跪在那裏。


    這般舉動倒也不難理解,人都進了王府的大門了,哪還有再讓她出去的道理呢?


    真要是就這麽把人再原封不動退回去,程秋就真的不用活了。


    薑寶鸞叫丹琴去扶了她起來,想了想還是問她道:“娘娘是怎麽說的?”


    程秋縮了縮肩膀,畏怯得不敢看薑寶鸞,細聲細氣地答道:“娘娘讓我來伺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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