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背對著火堆,他的臉在陰影中看得不甚清楚,阿梨無從去揣摩他的心思了。


    “阿梨,她說家門口有顆老梨樹,所以我叫阿梨。”


    “沒說姓氏?”


    阿梨搖頭。


    “阿梨……”韓卻一遍遍咀嚼著這個名字,心想取得還真是敷衍。


    但他沒有說出口,隻彎了唇角笑道:“說不得你也是個跟她一般的刺客,隻是如你所說的失了憶。”


    “又或者是你根本沒失憶,你們串通了一起欺騙我。”


    他明明是笑著,幽藍的瞳孔卻閃著異樣的光,聲音冷得讓人不寒而栗。


    阿梨探頭看了看躺在那裏的沐芳,“你說的不無道理。”


    她沒法說服他,索性認了,況且刺殺那天,他就知道她手中攥著一塊鋒利的碎瓷片不是嗎?


    “沒有道理。”韓卻又替她否認著。


    阿梨抬頭,詫異地看著他。


    “她為何不幹脆告訴你你跟她一樣也是個刺客呢,也算是多份助力,還給你說什麽身世,況且……”


    韓卻拾起了她的手,對著火光幽幽看著,“這雙手,連個薄繭都沒有。”


    “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她其實也不明白,為何自那日醒來,手上的繭跟傷口都消失了,甚至她也並未變老,反而年輕了。


    “也不全是,”韓卻搖頭,放開了她,“最開始我是真的更願意相信你才是羅刺史的女兒,後來……”


    他本是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語氣輕快,“你不是說要做我的女人嗎?我當真了。”


    他嘴上說著當真,臉上卻嬉皮笑臉的,阿梨又怎會覺得他說的是真心話,想起之前自己騙他說心悅他,現在看來可以沒有負罪感了,兩人彼此彼此半斤八兩,誰都沒有說實話,也並不會對對方說實話。


    “劈啪——”


    柴堆快燒完了,突然就塌了下來,好在天邊已經能看到微微魚肚白了,隻是越發陰冷。


    馬車被摔得支離破碎,韓卻隨手扯了幾塊當作木柴搭上去,火又重新旺了起來。


    “昨晚上可真是驚險,陸行他們估計一時半會兒還找不來,這會兒快天亮了該是沒什麽危險,我先去找點吃的。”韓卻瞥了一眼身後的沐芳,滿不在乎的找個理由先離開。


    阿梨點頭,見韓卻提著在車廂裏找出來的長劍消失在樹林中,她才扶著老樹站了起來,走到了沐芳身邊。


    “還要裝睡?”


    第20章 共識


    “還要裝睡?”


    阿梨看著腳旁仍在裝睡的沐芳,語氣有些冷,被人耍的滋味並不爽。


    沐芳也不在假裝了,她緩緩睜開眼睛,見阿梨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忍著不適輕輕咳嗽了一聲,“我並不是裝睡,隻是你們聊得火熱,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該說什麽?”阿梨有些想笑,語氣不自覺冷下來,“枉我真心信你,還舍了命般救你,你竟然不知道說什麽?”


    沐芳抿了抿唇,她理虧在先,不欲與阿梨爭執,所以幹脆閉嘴不言,可是這讓阿梨看著就更生氣了。


    “好歹該先道個謝吧!”她踢了踢腳邊的殘枝,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謝謝你救了我,咳咳……我是真心的。”沐芳捂著胸口咳了幾聲,她本就重傷未愈,昨夜又被撞得暈頭轉向的,這會兒能醒過來,著實算是身體不錯了。


    阿梨見她這模樣,也顧不得先生氣找她理論了,要是她真不行了,這麽些功夫不就白費了。


    她蹲了下來替沐芳拍背順氣,等她緩了過來才低聲問道:“剛剛我跟韓卻說的,你都聽見了?”


    沐芳點頭,有些羞赧的承認,“我也剛醒不久,並不是有意要聽的,這裏就我們三人,我避無可避。”


    見她態度良好,阿梨氣消了些,不過現在不是爭論對錯的時候,韓卻隨時有可能會回來。


    “還不準備跟我說實話嗎?”阿梨直直望著她。


    兩人心照不宣問的是什麽,沐芳勉強站了起來,想做些什麽,但是卻力不從心又摔倒了下來,幸而阿梨將她扶住了。


    “我那天在地牢裏,跟你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你確實是三年前被叔父帶到我們村子的,”她喘了口氣,繼續道:“隻你並不是我堂妹。”


    阿梨當然知道自己並不是她的姐妹,“你叔父姓誰名誰?現在何處?他可有說我是誰?又是在哪裏救了我?”


    沐芳看著阿梨,並未解釋太多,隻輕聲道:“我沒有騙你,我確實不知你從何處來,叔父也未曾跟我說過,但是我能告訴你,我們家姓危,解厄危。”


    解厄危……


    阿梨的思緒突然飄到了幾年前,衛央的話言猶在耳。


    “阿離,衛氏有影衛,你何必如此辛苦?孤自有人保護……”


    “阿離,日後若有人自稱解厄危,且拿著扳指信物,你一定要相信他!”


    ……


    “你……”阿梨深吸了一口氣,“僅憑一個姓氏,我如何相信你?”


    “本來我是有信物的,一枚白玉扳指,是主人交給我的,可是被韓公子卻搜走了。”沐芳有些沮喪。


    其實無需信物,阿梨已經信了她大半,因為這些事情,旁人是不知道的,“你口中的主人可是衛央?”


    直呼主人名諱是大忌,沐芳不敢直直稱呼,隻點頭承認了。


    得到答案的阿梨不知為何眼中忽然就噙滿了熱淚,一瞬間委屈怨恨失望想念各種情緒會聚,仿佛有千言萬語,可是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也就隻化成了一句疑問。


    “他……”


    “現在何處?”


    “主人現在朝歌,被周天子奉為上賓。這三年你的身體時好時壞,多數時候是昏迷狀態,偶爾蘇醒也不記得事情,並且很快又忘了。在地牢我以為你又會像從前一樣,所以並未解釋,這一路也在觀察,發現你似乎已經好了。”


    沐芳一口氣說了太多,明顯有些喘。


    她頓了下繼續道:“我本是得了叔父的遺令帶你去朝歌跟主人匯合,可惜路上出了岔子,被抓了起來。在地牢裏我發現刺客明顯是有兩撥人,所以想渾水摸魚替主人殺了公子琮,可惜失敗了……”


    “所以那時候我讓你站出來指認我,你才不願意?”阿梨終於明白那時候為何她當時不願意站出來,後來又為了掩護她提前暴露。


    “嗯,咳咳……刺殺失敗,我被抓了起來,本也沒打算活著,公子卻想讓我去指證世子璟,他們韓國的事情,我並不想摻合,最好他們自己鬥個你死我活,可是你出現在水牢,給了我希望,我還要把你帶回朝歌,所以我不能死。”


    她說得基本上也對上了,隻是阿梨心中還是有些疑問,“那你為何出來之後不告訴我真相?還一直裝昏迷?”


    對於阿梨的疑問,沐芳並不心虛,反而理直氣壯,“你跟公子卻如此親密,我若是據實以告,非但挑撥不了韓國內鬥,還讓主人暴露出來,豈不是得不償失!”


    “親密?”


    阿梨沒想到在旁人看來竟是如此。


    想來也是,韓卻給她居處,帶她去赴宴,替她“葬父”,就連千裏迢迢回上京也要帶著,在旁人眼裏,可不就是“關係匪淺”。


    甚至昨晚上,那麽危險的境地,他也沒有放開她的手,而這一切可都是被沐芳看在眼中的。


    “那你為何現在不裝了肯說了?”阿梨反問。


    “昨天晚上,謝謝你沒有放開我,”沐芳捂著胸口,真誠道:“你若是心向著公子卻,那種情況下,我的性命根本無足輕重,隻怕你早就放開我了,既然你救了我,就說明你是在意從前的。”


    “再加上剛剛我提到主人,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情,但是我想他一定對你很重要,能為他多個助力,也是好的。”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這是她醒來第一次聽人說到衛央的消息,這些日子她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夢,擔過多少次心,亡國之君是什麽下場她甚至都不敢去想。


    可是現在沐芳告訴她衛央不僅活著,還被周天子奉為上賓,還特意派了影衛來找她,阿梨總算是放下心,隻是心中又多了好多疑問。


    “阿梨,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你還願意相信我跟我去朝歌嗎?”沐芳小心翼翼看著她。


    “當然。”


    為什麽不呢?她要去見他,代表十萬將士親自問個清楚,她們本做好了死戰的準備,勝負還未可知,他直接就奉城投降了,這是何故?


    她也想替自己問問,明明說好不離不棄,為什麽卻不肯跟她說個清楚?


    她還想問問……


    阿梨伸腳,將腳下的枯枝踩得嘩嘩作響,“雲州離朝歌十萬八千裏,如今四處戰亂,我們不如先跟著韓卻去往上京,再從上京去到朝歌,這樣還能利用你刺客的身份趁機在上京做點事情。”


    沐芳之前本就有這打算,“韓國現在稱霸群雄,就連周天子也要避其鋒芒,想要外部攻破確實不容易,從他們內部著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阿梨沒想到沐芳出身衛氏影衛,見識倒也不凡,兩人暫時達成了共識等著韓卻回來。


    天不久就大亮了。


    韓卻用衣服兜了滿滿一兜山梨回來,見阿梨扶著沐芳歇息,他似乎毫不意外,將大部分山梨堆在了兩人身前。


    他隨手叼了一個啃著,“雖然有點酸,味道也還算湊合。”


    阿梨有些意外,她知道韓卻雖不受寵,到底是一國公子,又得公子琮看重,倒不曾想他做這些事情輕車熟路,似乎跟個山野粗民也沒什麽兩樣,可還真是白瞎了這副皮囊。


    她隨手撿了個山梨,在裙角擦幹淨了,隻咬了一口,便酸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這就是他說的能湊合?


    韓卻見她這模樣,笑出一口白牙,也不避諱直接開問,“想問的話可問過了?有答案了?”


    他果然是故意離開的,阿梨跟沐芳對視一眼,“我們確實是堂姐妹,也是一起來執行任務,隻是我受傷失憶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韓卻有些失望,“任務?”


    “沒錯,就是刺殺公子琮,”沐芳看了眼他,“我有世子的親筆書信可以作證。”


    “果然是他,”韓卻點頭,“書信在哪裏?”


    沐芳看了眼阿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若是想要我去指證他,就請保護好我。”


    韓卻彎唇,“這次可還真是歪打正著了。”


    沐芳見他雖是在笑,那眼神卻異常冰冷,她低下了頭,“公子放心,我不過求個自保,去了上京,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我心中有數。也請公子能保我平安。”


    “你最好真的有數,”韓卻手中的山梨應聲而碎,汁水沾了他滿手,“我們有很多機會,而你們隻有這一個。”


    你們……


    這就是默認她們是一夥的了唄,阿梨心想,也是,任誰在這種場景下都會以為她倆達成了共識。


    也是神奇,沐芳以為她跟韓卻有勾連,韓卻以為她跟沐芳有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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