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煙扶著額前,眼中有些恍惚:“那個人是誰?”


    自己好好的妹妹,怎麽忽然就也有了心上人呢?哪個小郎君,騙了她妹妹這顆鐵心去!


    哪知朝雲輕說:“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第62章 去看


    朝雲也很為難,因她回了府上之後,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那位郎君到底叫什麽名字。


    他隻說可以叫他“長卿”,那“長卿”又是什麽?


    他的名,還是他的字?或者是他的號?


    更或許,隻是他胡謅出來應付她的兩個字。


    她沒辦法弄清楚,所以來與姐姐商量:“他說他叫作長卿,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朝煙深深吸氣,又重重吐氣,板著臉說道:“你都不曉得他身份,就知道自己喜歡他了?你還這樣小,哪裏曉得喜歡是什麽。”


    朝雲低下了頭,看著地上樹的垂影,用腿輕輕掃動:“或許不是喜歡吧。就是想要再看見他。”


    “你說這些話,自己的臉不會紅嗎?”


    “為什麽會紅?”


    朝煙失語。


    “姐姐,他叫長卿。你常常出門,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他到底是誰。”


    “世上叫同一個名字的人多了去了。除了他叫作長卿,你還知道什麽?”


    “他是個武人,能去帶兵打仗的那種。”


    “……”


    帶兵打仗的。


    難怪,朝煙心想,難怪妹妹會說喜歡這麽個人。


    雲兒自幼以來最喜歡的,不就是刀槍劍戟麽。


    如今倒是麻煩了,家裏就她和妹妹兩個女兒,她將為商人婦,而妹妹又中意了個武將。都配不上她家的門戶,父親是要被恥笑的。


    但她想得實在太遠。朝雲當下連那個長卿到底是個什麽人都不曉得,就想到了什麽嫁不嫁人的事。


    “那個長卿,多大年紀?”


    “不知道。我沒有問他。”


    “那你看著呢?”


    “看著?比哥哥大,比爹爹小吧。”


    朝煙又坐不穩了:“比哥哥大!你傻不傻,哥哥都成親多少年了,比哥哥還大的郎君,你喜歡他有什麽用!”


    “怎麽就沒用呢?”


    “那人肯定也成了親的呀!”


    “哦。那是沒用。”朝雲用腳尖搓搓地,踩著影子玩,“但…也說不準。萬一他沒有成親呢。就像你那個許衷,不也二十來歲沒成親嗎?”


    “許衷那是守孝。”


    “誰都有爹娘的呀。”


    “……”


    朝煙嘴上數落著朝雲,可當妹妹走後,她還是吩咐了羅川去打聽當朝有沒有叫作“長卿”的武將。羅川認識的人多,叫他去是最合適的。


    除了羅川之外,整個府上最會認人的人是薑五娘。


    許久沒去見她了,朝煙過去時,還帶了份冰雪元子給她。說出自己的來意,薑五娘一口元子噴到了地上。


    “什麽?你妹妹?”


    “對。我妹妹要認這個人。”


    “你們兩姊妹!”薑五娘把元子撿起來,扔到一旁的茶盞裏:“一個找許大官人,一個找什麽勞什子長卿,真是…婦德都給你們丟光了!”


    “什麽婦德不婦德,這種亂講的詞別套到我們身上呢。你認識不認識,倒是給一句話。”


    “你求我,我就幫你想想。”


    “……”


    “不過,你倒是說說,這個長卿是個什麽人?”


    “是個武將。能帶兵打仗的那種。”


    “哦。”薑五娘坐了下來,揉揉腦袋開始想:“六品以上的武將、二十年來中過武舉的人,祖上三代有爵位的武人,都沒有。姓長名卿的,名叫長卿的,字長卿的,都沒有。”


    “真的都沒有?你可別遺漏了。”


    “沒有沒有。”薑五娘冷哼一聲:“我記性好得很,要不要把我記得的那些人都列給你看。”


    “那你列一下。”


    薑五娘送了朝煙一個美美的白眼,繼續吃元子。在嘴裏嚼爛了才吞下去:“你要問的那個,要麽是六品以下的,要麽這名字是假的。能帶兵打仗的人,我會不知道麽?”


    “哦。”朝煙也坐下來,揉著桌上一團布:“也不是多麽要緊的事,就是雲兒忽然要問。”


    “小雲兒才幾歲,都是跟你學壞了。”


    “我……我有什麽她好學壞的地方。我從來都叫我妹妹從善如流的。”


    “你?”五娘歪歪地笑:“哪戶人家的小娘子,像你一樣整天浪跡在外的?也是李中丞不苛責你,換做別的家,早把腿骨敲斷了。”


    “你也一樣,就是我哥哥縱容你。”


    兩人笑著撲到一塊兒去的,冰雪元子打翻了,落了一地的小元子。


    金釵進來收拾,差點踩著滑了一跤。


    問長卿是誰一事,也暫且擱置下來。羅川在慢慢地問,薑五娘也慢慢地想。朝雲淡然地坐在書房裏看話本子,朝煙倒是最著急的一個。


    她隔三差五地到山光閣一趟,打探妹妹究竟是怎麽認識了這麽個人。


    記得妹妹也不怎麽出門去,到底是什麽時候,結交了他呢?


    若那是個好人,雲兒也將到了能議親的年紀,說不準在她出閣之前,也還能見見將來的妹婿的模樣。因她自己將要嫁給喜歡的人,知道了妹妹有喜歡的人,自然也覺著妹妹能如願。


    從來見的都是人上之人,此生不曾缺過金銀珠寶,她曉得自己和雲兒都不會為什麽財物所動。雲兒又是個不看人相貌之人,一個能叫雲兒上心的郎君,必然不會差。人品、武功、家世,總有過人之處。


    隻是先要知道那人是誰,才能知道這事能不能有眉目。


    羅川從市井之中帶了消息回來,不過不是關於那位長卿的,而是一首新詩。


    他帶來的一張長長的紙,說是買它花了足足一吊錢,才從人手裏搶過來。字不怎樣,卻著實讓朝煙愛不釋手。


    她趕忙拿去給朝雲看,一進山光閣,便喊著:“雲兒,雲兒,快來,柳永的新詩!”


    朝雲在午睡,迷迷糊糊穿了鞋出來,揉揉眼睛道:“姐姐,我不大喜歡柳永的詞。”


    “這首不大一樣。不靡麗了,很不一樣!”朝煙興奮地將紙拿給妹妹,指著上頭三個字,念道:“鬻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


    開篇四句,確與柳永從前之作不一樣。朝雲也看得下去。


    這整首詩中,大抵可分成上下兩篇。上篇寫盡濱海鹽農鬻海製鹽之苦,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頗似白樂天所作之“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而下篇又轉了話鋒,先虛虛地誇一誇當今聖人仁德,又喊著“甲兵淨洗征輪輟,君有餘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便是叫官家不要與元昊開戰,省點國庫開支,免了這些鹽農的賦稅,換來國業的太平。


    隻看這些文辭,朝雲還是喜歡的,也能把它讀完。至少整首詩二百餘言,無有贅敘,不見酸腐氣。


    東京人一向愛柳永,凡是他作的詩詞,都是勾欄瓦院裏人人會唱的。可這一首,若是唱遍了整個東京,那便不好了。


    柳永憐憫這些農人,不想官家與元昊宣戰。可朝雲憐憫大宋的國威,若是兩邊再不開打,官家再忍耐著元昊,她可忍不了了。


    什麽甲兵淨洗征輸輟,若是元昊作亂,把東京奪去了,哪止這些鹽農要受苦,家國破碎,何談化作夏商周時節。該打時就要狠狠地打,打得夷狄恐我大宋國威,打得西夏不敢作亂,打得契丹交還燕雲十六州,打得東京城再聽不到什麽邊境之聲,那時才叫太平呢。


    朝煙嘖嘖地歎:“這詩寫得真好,淳淳愛民之情叫人動容。”


    “……”朝雲不說話,把紙卷了,還給姐姐。


    朝煙又把紙展開,再看,再歎:“柳永今年才調往昌國縣任曉峰鹽場監官,那裏便是哥哥從前的轄地。若是他早些去,還能親眼見見這大名鼎鼎的柳三變的樣貌呢!”


    “嗯。”


    “不過哥哥從前來信,隻說浙江一帶如何富庶。看著柳永此詩,原來也不盡然。辛苦之人還是辛苦,也不是人人都吃茶飲酒自樂的。”


    “嗯。不過他們總比在邊境飲沙舒坦些。”


    “我都沒見過,也不曉得海與沙漠究竟是怎樣光景。哥哥見過海,說是遠極了,船行不到頭的。”


    朝雲拉住朝煙的手:“姐姐,我們將來一定要去看看。”


    “我們去看看?”朝煙笑了,“我們出一趟東京都不容易,何談去看大漠了。也就隻能自書裏嚼一嚼那些筆墨寫出的字,從字裏吃一吃海的滋味。”


    “不。”朝雲搖頭,懇切地看著姐姐:“一定能去看的,用眼睛看。哥哥能去看,柳永能去看,怎的我們就不行了?到時候,我們也寫這些詩詞,興許寫得比他們還好。”


    朝煙聽著妹妹一派天真之語,摸了摸她的頭。


    真還是個小姑娘,什麽都敢想。明明平日家門都不怎麽出,卻總想著要去看大漠孤煙,去看海上明月。對她們來說,邁出家門並不是一件難事,但要去看那些,太難了。


    朝煙又想起那個長卿。這樣的妹妹,一腔熱血又一身肝膽,喜歡的會是個怎樣的人?朝雲的孤和傲,叫她不會對尋常人青眼有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汴京風雨下西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達聞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達聞西並收藏汴京風雨下西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