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了燈後,用手摸上去,它們竟然都變成了一粒粒的沙子,從她的指縫之間掉落,消逝。


    她笑了,笑得不合時宜,嚇壞了門口的韓婆婆。


    韓婆婆下意識地想去入芸閣找朝煙。因為每每三姐兒有心事時,來開導她的總是二姐兒。可是韓婆婆又想起,二姐兒出嫁都已經快一年了,入芸閣哪裏還會有什麽人。


    三姐兒的心事,隻能埋在這小小一隅的書房之中。


    門緊緊地閉著,飛也飛不出去。


    朝雲是倒在榻子上睡著的。


    做了一夜亂夢,醒來時隻記得最遲做的那一個。可這記得也並不完整,斷斷續續的。


    夢裏,大概有人贈了她一匹烈馬,要她去馴服。


    從馬上摔了數十次,摔得渾身都疼,也沒能馴服它。


    最後,眼睜睜看著這馬兒跑走。


    贈她馬的那人,她已記不得是誰,站在她身邊說——“早就知道你也馴服不了它的”。


    她其實已經醒了,但還是閉著眼睛呢喃:“若是我馴服不了,你又為什麽要送我。”


    希望夢裏的那個人可以聽見。


    可惜不行。


    她穿著濕透的衣裳入睡,醒來時,衣裳已經幹了。看看腳,鞋子也還在腳上。隻是頭發亂得不像樣,她索性就讓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頭。


    頭腦昏昏沉沉,也在隱隱發痛。摸了摸腰上,感覺那裏更痛,大抵是昨日撞了一下的緣故。


    院子裏的光從窗子中斜斜照進來,將書桌的那一塊兒照得通亮。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書房門口,拉開了門。靠著門睡覺的白草倒了進來,立馬又驚醒。


    “姐兒!姐兒醒了?”


    白草並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姐兒出門去看二娘子,回來時,就被阿郎關在這裏了。韓婆婆要她在姐兒書房門口守著,等姐兒醒了,就去煎藥來著。


    她還納悶呢,姐兒怎麽會睡在書房裏,不想還真在。嚇了她一跳。


    朝雲眼下一片紅腫,又把門唰地關上,白草被關在了門外。


    韓婆婆聽見了這裏的動靜,以為姐兒出來了,趕過來一看,看見的還是緊掩著的房門。


    白草轉身,告訴韓婆婆:“姐兒已經醒了,剛剛開了門,又關上了。”


    “好,好。”開了門就好,韓婆婆也放心了些,“你去煎藥吧。”


    白草揉揉眼睛,往小廚房走去。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姐兒煎藥。


    別的姐姐要麽要給姐兒收拾屋子,要麽要在院子裏灑掃,要麽要在外頭跑腿,隻有她不用。


    她是整個院子裏最清閑的一個,沒事的時候,就算一整天在屋子裏睡覺都可以。要是有事,她要做的也就是煎煎藥。


    她最喜歡煎藥了,隻要看著火就行,搬個小凳子坐著,一動不動一兩個時辰就好了。一點心力不用費,也一點力氣都不用出。


    每次韓婆婆要她去煎藥,她都會高興。又可以閑一會兒了呢。


    隻是今日,路過院子門口時,怎麽那裏忽然多站了許多人?


    聽說三姐兒昨夜惹得阿郎發怒了,又是為了什麽事呢?她還沒見過阿郎發怒的模樣,那會是什麽樣子呢?


    她不知道。


    朝雲枯坐在書桌前,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


    從前從沒有聞到過這樣奇怪的氣息,說甜也不算,說腥也不算,不大明顯,可也縈繞在鼻尖。


    站起來動了動,味道還在,便知是她身上的。


    轉頭之間,看見榻上有一小灘血。


    她納悶:我流血了?


    好像腰上是有些痛,昨日吹了燈之後,她在桌子上撞了一下,難道把腰上的皮撞破了?那也不至於流這麽多的血吧?


    她煩躁地解開自己的衣襟,將外衣脫下,撩起衣擺,露出自己的腰腹。


    雖說是青紫了一塊,可壓根就沒有破皮,那這血是哪裏來的?


    她伸手在榻子上摸了一把,血竟然還沒凝住,沾在手上,更加腥氣。味道,便是她聞到的那種。


    她想坐下想一想,可榻子髒了,也不能坐在這裏,便隻能坐到凳子上。


    腳步一動,感覺自己的身下有什麽東西湧了出來。


    黏糊糊的,沾在了褲子上。


    朝雲確定,流下的那些,就是和榻子上一樣的血。


    她的腳步呆住了。


    第82章 解元


    韓婆婆又打來清水,和雁飛一起進了書房,要給朝雲擦臉。


    朝雲還呆呆地站在榻邊,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扭頭看向門口。


    韓婆婆道:“姐兒,擦個臉吧。”


    朝雲默默將頭轉了回去,指了指榻子上的血,問韓婆婆:“婆婆,我流血了。”


    韓婆婆詫異了一瞬,又回過神來,大步過來看。


    她臉上又是皺眉又是笑,對朝雲道:“姐兒,這是癸水。”


    “癸水是什麽?”


    “便是女子的月事。”


    朝雲訝異地收了下巴,眉眼一歪,又問:“月事,不是嫁了人才會有的麽?”


    可見沒有人教過她這些事。


    她生母早逝,姐姐也沒比她大出幾歲。這些事向來諱莫如深,沒人會跟她提起的。


    韓婆婆隻好慢慢教她:“不是嫁了人才有。一般女子,到十二三歲,或是像姐兒這樣到了十四五歲,就會來月事,不管有沒有嫁過人的。”


    “來過就好了嗎?”朝雲手上沾著那點血有味道,她不太喜歡這味道,便把手浸到了雁飛端來的水盆裏,將半幹的血漬擦去。


    一盆清水就此髒了一點兒,沒法再給她擦臉了。韓婆婆一揮手,讓雁飛再打一盆過來。


    她道:“每個月都要來的。姐兒可有腹痛?”


    朝雲搖搖頭:“痛倒是不痛,就是有點漲。”


    “腹漲?”


    朝雲一撇嘴,從韓婆婆身側繞過,徑直出門去了。


    韓婆婆錯愕地看著姐兒的背影,才想起從昨夜到如今,姐兒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都沒出去更衣如廁過。怪不得會覺得漲了。


    一切收拾好後,白草那裏的藥也煎完了。朝雲等藥冷了一點兒,還是閉著眼睛一口喝完,愣是一點兒苦都沒喊。


    韓婆婆本還想給她拿點甜的東西來鎮一鎮,朝雲一揮手,說此後都不用了。


    她愈來愈不怕苦了,或是說,她愈來愈能忍苦了。


    雪滿去請的大夫也來了,給朝雲看了臉,說是沒什麽大礙。昨夜立時沒有用冰,今早便微微腫了一點兒,但午後也就好得差不離了。


    朝煙扇她的那一耳光是用了勁,可朝煙再怎麽用力,力氣不過也就那麽一點,不至於真把朝雲的臉打出什麽毛病來。


    倒是這大夫瞧得奇怪,怎麽這禦史中丞家的女兒臉上會有個淺淺的巴掌印?全天下,除了宮裏的人,還有誰敢打這樣身份的一位小娘子?


    須知,李小娘子也不僅僅是李中丞之女,還是皇後的表妹呢。


    深宅大院總是多是非,大夫提著藥箱,搖搖頭出去了。


    李訣從宮中出來後,便去了二府八位,與幾位朝中同僚說著近日的朝政之事。


    西北近月來並無大役,但小戰不斷。各個角關都有來報,說又有西夏軍馬來犯。官家在東京城中也深感危急,若真再次大戰,朝中並無多少可用的將領。


    前幾月之中,官家已下詔詔試武舉,又幾度觀諸軍習戰陣。然大宋崇文輕武之風早已綿延幾十年,百姓人人都能背出幾首勸學詩,可真要提刀赴陣,不說征調兵力困難,就算是元昊的兵打到了城下,百姓中願意拿起刀戈反搏的人也隻是寥若晨星。


    二府八位的宰執們朝上朝下都議論不休,或言官家不該如此關心軍事,上陣打仗的自有上陣打仗的人在,官家更應以仁德執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然亦有人說,當今邊境有危,護衛大宋國土才是要務,短視之人必將禍國。


    李訣並不在朝堂之上說自己對於軍武之事的看法,就算被請到了二府八位,也隻是聽他們爭論。幸而朝中無與他特別交好的官員,偶有幾位舊友,也同他一般隻聽不說。若是有人問他怎麽想,他可不想在這裏大放厥詞。


    等宰執們爭論畢,李訣同禦史台的同僚出來,突然問起了國子監解試的事。


    今年的國子監解試於八月十五開科,早就放了榜。李訣這時候再來問,同僚們笑問他是要收個學生,還是要榜下捉婿去。


    解試乃州府之試,隻有過了解試,才能考省試、殿試。雖說解試都是地方科考,而在東京城裏的士子們,考的解試乃是國子監主持的。主考官都是朝中大儒,能在國子監解試榜上有名,幾可以說一定會中省試了。


    李訣笑道:“隻是當時沒去看榜。今日想起來,才想看看如今的後生。”


    一位同僚道:“下官那裏有一份抄錄下來的,正好交給中丞。”


    國子監解試的榜雖也在城中張貼,但因不是省試,圍看的百姓總沒那麽多。抄榜也省力,每個去看的人大抵都會抄錄一份。


    解試七人取一,能進國子監來科考本就不易,要在七人取一的科考中提名,更是難上加難。


    李訣一個個看過他們的名字、籍貫。除卻一兩個來東京借考的士子外,名錄裏的都是東京人。有些人的名字,這幾年在文壇之中早有耳聞。而在名錄最前頭的那位解元倒是個新鮮人。


    李訣看著這名字,問道:“這個鄭平,是個什麽人?”


    同僚道:“今年的解元鄭平?放榜之前,我也不曾聽過他的名字。隻是聽國子監考官說,今年的考生中多有文辭靡麗浮誇者,文章隻有辭藻,不大有什麽文意。偏這鄭生的文章踏實,字句不浮華,卻是文意樸實通達,於是點了他作解元。”


    “……樸實通達?”李訣琢磨了同僚的話,“這倒是當今文壇之中難得的。你可見過這解元?”


    “不曾。說是他出身寒門,為人慎微,不多出門宴飲。好叫中丞知道,那天章閣待製張存張公不是最愛榜下捉婿麽,知道了這麽個鄭平的名字,幾度叫人去狀元樓等他,偏偏沒等著過一次。”


    同僚們都笑起來。張公捉婿之事,已成了朝臣之中的美談。畢竟當初一捉,捉到了個砸缸的司馬光,也算給女兒尋到了良婿。不想如今捉的不僅是省試、殿試的榜,連解試的榜也捉起來了。


    李訣拿著這張名錄,反複看著鄭平的名字。


    鄭平,字仲和,東京人士。


    也有同僚聽著了方才那人說的“他出身寒門”,解釋道:“說是寒門,其實不過是家中父親官位不高罷了。各位也都想想,這國子監中的學生,哪個不是出生千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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