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姨母出行用這麽大的排場。


    姨母坐在車裏,而高車後頭浩浩蕩蕩跟了一眾服侍的下人,粗粗一看,不止五十人之眾。而車兩側的護衛也是站滿了兩排,外排之人還立著步障,儼然奢靡。


    朝煙曉得,這是姨母來給朝雲擺架子撐場子來了。可惜那樓上的鄭大娘子不在這裏,倒叫姨母白費了一點心思。


    “煙兒,鄭家的人呢?”姨母問道。


    朝煙領著魏國夫人上樓去了。


    朝煙推開雅間的門,見到喝著茶的鄭大娘子,和站得謹微的鄭平。


    魏國夫人一進門,看到這鄭平,眼神恍了一恍。


    說是國子監解元,也說是個難得的簡樸兒郎,不想竟簡樸到了如此地步麽。身上那套粗布衣裳,像是穿過又穿的,不知是哪一年所裁。再看倏地站起來的鄭大娘子,卻是衣著富貴。可見不是家中沒有金銀,隻是鄭平為人平實罷了。


    而他麵容也確如李訣所言,文質彬彬,身有書卷之氣,一看就是好脾氣的人。


    這是配朝雲的。朝雲脾氣烈,隻有好脾氣的人,才能與她好好說話。


    鄭大娘子楊氏總算等到了魏國夫人,一改先前的傲慢姿態,媚笑道:“夫人快坐,快坐。”


    鄭平默默不言,楊氏瞪他一眼,他才道:“見過魏國夫人。”


    魏國夫人不和他們講虛禮。鄭平的父親鄭同梧在朝中任通直郎,是個從六品下的小官。楊氏雖也有誥命,不過是個孺人,比魏國夫人低了不知多少。


    她坐下後,朝煙也順勢坐到了身邊。


    楊氏笑道:“許大娘子與我說夫人要來,我還當大娘子與我玩笑呢,不想夫人還真來了。”


    魏國夫人笑笑,並不說話,任憑楊氏作出諂媚姿態。


    她和朝煙一樣,一入了雅間,目光便盯在站著鄭平身上。


    楊氏接著道:“夫人是聖人母親,能過來見我,實在叫我也汗顏。我生了這不成器的兒子,操心了十幾年,總算考了個功名出來,竟然能入夫人和李中丞之眼,我鄭家……”


    魏國夫人看了鄭平一會兒,出聲打斷楊氏的話,對著鄭平問道:“鄭生是今年國子監解元?”


    “是。”鄭平低聲答複。


    “鄭生見過了我外甥女,李家三娘?”魏國夫人又問。


    楊氏替他答道:“哎,對,對,見過了見過了。”


    魏國夫人不理她,隻看著鄭平。


    楊氏嘖了一聲,又瞪向他。


    鄭平點頭道:“遙遙一見,未見娘子尊顏,隻是看見娘子在水邊亭中。”


    “你沒同她說話?”


    “不敢驚擾娘子,遠望已是小子冒犯。”鄭平低順著眉眼,答複著魏國夫人的話。


    楊氏插嘴說道:“夫人莫怪啊,我這兒子就是這樣,不善言辭,說話也不曉得抬頭。”


    魏國夫人擺了擺手:“無事。二郎性子沉穩,頗為難得。”


    楊氏笑笑,不知該接句什麽話。


    朝煙看著這站著的鄭平,心裏疑惑:


    這確實是東京城難得的好兒郎,相貌也好,談吐也尚可,身上的文氣不凡。換做誰家小娘子,見了都會說聲好。


    但朝雲……朝雲真的會,喜歡他嗎?


    第85章 落雪


    魏國夫人又仔細看了鄭平一眼,這小官人雖一直低垂著頭,可也能見相貌生得不錯。


    “煙兒,你帶著鄭二郎先出去一下,我和鄭大娘子有話要說。”


    魏國夫人道。


    朝煙行了個禮,同鄭平一起出去了。


    她和鄭平算是平輩,而魏國夫人和楊氏都是長輩。長輩之間關起門來要說的話,那就是要談正事了。


    朝煙曉得,魏國夫人既打算和楊氏單獨說話,便是心裏已經看中了這鄭平。


    好吧。爹爹說這鄭平好,姨母也看中了,爹爹還說朝雲也說他好,朝煙也不作他想。興許是關了朝雲幾天,妹妹已經收斂了點性子。


    她轉頭瞥著那鄭平。那人還站在雅間門口呢。


    “鄭兄。”朝煙出聲提醒鄭平,“長輩們要說話,我們去別處坐坐。”


    鄭平低眉順眼:“不勞煩許大娘子了…小生……小生站在此處便是了。”


    朝煙也不勉強,這裏反正是自家地界,就隨他站在哪裏,她自己則隨手推開另一間雅間的門。


    許衷坐在裏頭喝茶,見她進來,笑問:“見過那鄭生了?”


    朝煙點頭:“見過了。就在那裏呢,你出去看看麽?”


    “你看過便是了。”許衷給她倒上茶,“快來坐下喝口茶吧,如今實在不能勞累的。”


    “嗯。”


    而另一邊的雅間之中,楊氏單獨麵對魏國夫人,也十分局促起來,全沒有平日在自家府上的倨傲。


    魏國夫人道:“夫人教子有方,二郎是個好孩子。”


    楊氏媚笑:“他從小就愛讀書,跟他哥哥一樣。他哥哥當年讀書也是不差的,隻是後來各種瑣事耽誤了功名。”


    “二郎的哥哥?倒是沒聽過鄭家大郎的名字。”魏國夫人淡淡喝了口茶。


    楊氏又言:“我家大郎倒也還沒成親,要不,我去叫來,讓他給夫人見見?”


    “……”


    魏國夫人忽而默然。鄭二郎已經到了該婚嫁的年紀,若是二郎的兄長,起碼也該比二郎大出了一兩歲,怎麽還沒成親?


    她先前派人去打聽鄭家事時,是聽人說鄭家有兩個兒子。但隻說鄭二郎文章寫得好,從不曾聽說鄭大郎是個什麽人。


    這楊氏倒也奇怪,好好說著朝雲和二郎的事,莫名提起大郎的婚事。


    楊氏那市儈模樣叫魏國夫人厭惡,好在鄭平確實頗合她眼緣,這婚事也是談得來的。


    隻是擔心,朝雲性子烈,將來到了鄭家,不喜歡這位婆母,怕是要鬧得家宅不寧的。故而,魏國夫人還若無其事地說道:“說來慚愧,我家這三娘是我看著長成的,在李家自然不用說,在我曹家、馮家,都是人人疼愛的,便是進了宮裏,她那表姐、表姐夫也時常問起她。”


    表姐,是皇後。表姐夫,是官家。


    魏國夫人特地擺出聖人聖上來嚇楊氏呢。


    “鄭二郎是今年解元,我家三娘又是聖人表妹,這樁婚事若要成,是要從聖人那裏過一遍的。”魏國夫人接著道,“至於能不能成,還得聽聖人之意。”


    楊氏楞楞地,疑問:“夫人的意思是,這樁婚事,是要官家、娘娘賜旨意的麽?”


    魏國夫人不作答,讓楊氏自己想去。


    十月,娘子張氏因有身孕,升為正五品才人。


    朝煙入宮參見張才人,又去單獨見了自己的皇後表姐。


    其餘妃嬪問道怎麽不見朝雲,朝煙隻是笑笑,說妹妹近來不再出門了。


    十一月,天氣愈來愈冷,朝雲還是呆在院子裏,不曾出去過。


    她在自己院子裏呆著時頗為安分,不吵不鬧,也從不曾硬闖,慢慢地,守在她院子門口的雜役也鬆懈起來,不再是每日隻盯著這一處院子,該出門消遣消遣時,院門口甚至連個人都沒有。


    眼看著再過幾日就要落雪了,家裏的火爐一隻隻都燒了起來。唯獨朝雲叫人不準在她的書房裏燒火爐,也不準去焚香。韓婆婆給她燒了手爐,朝雲也就當作沒看見,放在一邊,不曾上手用過。


    朝雲是體燥,在這種天裏,不怎麽怕冷,反倒覺得身邊有熱氣難受。


    山光閣裏唯二不覺得冷的,除了朝雲,便是白草,因她一日從早到晚不是在屋子裏睡覺,就是在廚房裏煎藥。屋子裏有火爐,不冷。煎藥時對著火,更加不會冷。隻有把藥從廚房裏端去院子裏時,走起來的那幾步,才覺得有冷風從袖口灌進去,吹得人骨頭都在疼。


    白草奇怪,姐兒大晚上地坐在院子裏,就這麽枯坐著看天,都不會覺著冷麽?


    朝雲在院子中間處擺了個凳子,坐在這兒仰著頭,看著天。


    日子正值十三,月亮幾乎是個整圓。圓了,反倒沒什麽生趣,朝雲扭頭看著月邊的星星。


    白日裏看天時,還覺得天陰沉沉的。韓婆婆在院子裏說該要落雪了,便是天上雲多的緣故。不想晚上再來看天,這天便沒那麽陰沉了,起碼能看得見星星。


    天實在太暗,看不清到底是雲散了,還是星星很亮,亮得能透出稠雲。


    忽而有一道光,從東而來,像西南劃去。


    朝雲順著那道光看去,似乎是一顆星星在飄落,身後還跟著一條尾巴。


    上一顆星星不曾消逝,“唰”地又是一條帶尾巴的星星,照樣是自東而西,橫穿了整個穹頂。


    朝雲眨了眨眼,不曉得那是什麽。


    從沒有見過會飄飛的星星,也沒見過這樣亮的尾巴。


    正在凝思之時,第三顆星星再度飛過。


    朝雲問端著藥過來的白草:“你看見了嗎?”


    白草納悶:“看見什麽?”


    朝雲道:“星星落了。”


    白草搖搖頭,疑惑:“星星怎麽會落呢?”


    她沒看見。


    朝雲想,興許隻我一個能看見。


    快到月底的時候,一場驟雪才痛痛快快地下來了。


    朝雲早間剛起,推開門,便看見一地的白。


    去歲冬日沒有下雪,連一點兒雪的影子都沒有見著。今歲的雪來得也晚,將入臘月了,才肯屈尊降貴地從天上飄落。


    韓婆婆在她身後,想給她披一件衣裳,可朝雲大步子走出了門,跑到了院子之中。


    “姐兒!”韓婆婆急了,生怕姐兒在雪裏凍著。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一入冬月,就有人說快要落雪了。朝雲等了大半個月總算等到,這一場雪也沒叫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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