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嫁


    從貓兒巷出來,李朝雲看見了停在巷口的車子。


    李莫惜坐在車上,等著妹妹歸來。


    “哥哥,走吧。”


    朝雲踩在下車凳上,小跨一步上了車。掀開簾子彎腰進去,而當簾子放下,李莫惜再也看不見妹妹的神色。


    可又何須看見,他早就想到過了,朝雲必然是敗興而歸的。


    他敢帶著朝雲來到這裏,就已經能意料到事情會如何。


    妹妹尚且年少,不曉得萬事之間的牽扯勾連,以為喜歡就是喜歡。可那孫全彬,年紀比他都大,在宮中資曆如此之深,又是個從陰溝裏爬上來的宦官,他能不知道嗎?


    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同妹妹互訴衷腸嗎?


    若是孫全彬的心會有這樣軟,那他便也當不了這內侍押班,也做不了並、代二州的都監。


    “駕。”


    李莫惜一聲長歎後,又駕著馬車,駛回梁門之中。


    來時的路不長,去時,卻覺得路莫名長了起來。


    他拉著馬繩,心裏在想的事太多。


    時不時轉過頭看一眼車簾子,隻見到厚重的布被搖動,不見布後的妹妹。


    朝雲會在哭嗎?


    李莫惜覺得,妹妹此時不會哭的。


    康定二年的正月,在李朝雲長久的默然之中過去。


    她不再喝藥,也不再與人講話。


    鄭家人來過細帖子,下人來把帖子拿給她看,她也不著一眼,關緊了書房的門,整日裏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隻有魏國夫人過來,主張下禮之事時,才問起:“當日那張聖旨呢?”


    她要把聖旨收拾進朝雲的嫁妝裏頭去呢。


    山光閣的下人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話來,隻有韓婆婆敢告訴魏國夫人:“當時來下旨意那日,聖旨就被姐兒燒了。”


    “謔!”魏國夫人駭了一跳,“好大的脾氣,聖旨都燒。”


    韓婆婆小聲道:“姐兒不大高興這樁姻緣,隻怕將來……”


    她說著,也偷偷抹了一把眼下的淚,與魏國夫人說真心話:“夫人知道,老奴本是李家老夫人的身邊人,老夫人走後,老奴才輾轉到了三姐兒身邊,真是自三姐兒幼裏便看顧她長大的。三姐兒雖說與別的小娘子不同些,但真是個好姑娘。自從三姐兒得了這賜婚,老奴看著她一日日消瘦下去,藥也不吃,就關在這屋子裏頭,一關便是一整天,真是……”


    魏國夫人疑道:“這些事,怎麽沒人來報我?”


    “這是官家的賜婚,誰又敢去報給夫人呢?”


    “糊塗!”魏國夫人怒衝衝地,但看著院裏還有旁人,還是壓下聲音,告訴韓婆婆:“這樁婚事,不僅是官家賜下的,也是我主張的,那鄭家的二郎,更是我親眼相看的。若是我給朝雲選了個她不喜歡的夫婿,叫朝雲步我那女兒從前的後塵,真是我罪孽!早該派人來告訴我!”


    韓婆婆一把老骨頭了,禁不起這涕泗橫流,拿帕子掩住臉,總覺得自己對不住李家老夫人的囑托。


    魏國夫人推開書房的門,見著裏頭的光景,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雲兒!”


    她掩上門,從地上雜亂攤著的書頁紙筆之中艱難邁步,生怕踩到一地的文墨,終於走到了榻子邊。


    朝雲臉上蓋了本抄本,正在仰麵睡覺。


    她身上衣裳十分淩亂,而頭發又披散在身後,像是狂悖的散人。


    魏國夫人坐到了榻子上,輕輕撫摸著雲兒的臉。與她生母長得真像,魏國夫人也柔和起來。


    “姨母?”朝雲迷迷糊糊轉醒,看見了她。


    “雲兒。”


    朝雲筆直地坐了起來,疑惑道:“姨母怎麽過來了?”


    魏國夫人摸著她散亂的發:“姨母若是不過來,還不曉得雲兒過得如此渾噩。”


    朝雲撇開了臉,不去看姨母那溫和的眼眸。


    “雲兒,告訴姨母,你這是怎麽了?”


    “我沒事。”


    “是不是,姨母和你父親替你主張的婚事,你不大喜歡?”


    “……”


    “你若是不喜歡這婚事,姨母豁出老命,求到官家跟前,也讓官家把旨意收回去。姨母曾把你表姐托付給了她不喜歡的人,害得你表姐初嫁便守了活寡。幸而如今你表姐再嫁,嫁給了官家,也算是過得安泰。”魏國夫人拍了拍朝雲的手,“姨母當了幾十年的誥命夫人,旁人看來風光了一生,可姨母一輩子的痛,就是當年逼著你表姐出嫁。若是你不喜歡這樁婚事,姨母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她懇切地看著朝雲,想知道外甥女的意思。


    朝雲長長舒出一口氣,從榻子上,看著書房的窗外。


    院子裏的樹枯了良久,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冒出新尖。


    她道:“不必了,姨母。既然賜了婚,我嫁便是了。”


    “嫁給誰都一樣。”


    “何況這人是姨母與爹爹都看過的,總不會差。”


    她滯慢的目光裏,像是藏了長久的疲累。


    有如雪水融化時的屋簷,被積雪蓋了太久,連化冰都不願痛痛快快。


    隻是一滴,一滴,永無盡頭地下落。


    二月,西北烽煙又起。


    這幾年之中,大宋與西夏之間,斷斷續續小戰從沒有停過,延州一帶多受戰亂紛擾,百姓活得也驚慌。自康定元年正月的三川口大敗後,宋、夏二國在各個關哨多有交戰,隻是死傷不多,便也沒鬧到東京城人人皆知的地步。


    可二月的一場大戰,又讓都人談論起了趙元昊這個名字。


    市坊之間傳言紛紛,不知何人所說才是邊關實情。雪滿知道自家姐兒心係著這些事,也湊了耳朵到街市裏去聽。


    說給朝雲聽時,隻挑了眾人說法最一樣的講。


    西夏趙元昊,帶著十萬大軍南下,部署於好水川口。


    陝西經略安撫副使韓琦,命環慶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數萬,迎敵於好水川,與趙元昊大戰。


    此役大宋幾乎全軍覆沒,死傷萬餘人,主將任福戰死。好在有環慶、秦鳳兩路軍馬去救,才保下了渭州,不至於失陷於敵手。


    邊關戰事傳到了東京,也就被都人們說上幾日。


    酒樓茶館裏說得激烈的,往往都是最無事做的閑人,不事農耕,也不考功名,整日裏隻是這裏說一句,那裏聽一句,等到說話的人散了,方才自己與他們說了些什麽,興許很快也便忘了。


    春日將至,便是西北死再多的軍伍之人,也絲毫不減東京都人飲酒作樂,賞花填詞的雅興。


    鄭、李兩家下過帖子,便該由夫家婆母來插簪子了。


    楊氏坐著一架暖轎子到了州橋投西大街,特地叫跟著自己的女使、下人們都穿得鮮豔些,又是紅,又是黃的。這是他鄭家人頭一回來到李家,楊氏想著,總不能先折損了麵子去,好賴也要讓李家人瞧瞧她鄭家的家底。


    楊氏母家是經商的,雖說家業遠不及許衷家殷實,可也稱得上一聲富。


    隻是她自己下了轎子,看見站在李家裏裏外外等候她的下人們,衣著卻十分素雅。


    她心裏感慨:李中丞怎麽說也是個禦史中丞,這一個個的,跟買不起料子似的,穿得這麽慘白做什麽。


    她不曉得,等候她的那些李家人們心裏也在想:這鄭家的大娘子也是,衣裳紅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今日要嫁人呢。


    今日本該是朝煙來接待楊氏的,隻是朝煙生產在即,實在不能再走動了,隻好待在許家,讓孟婆婆過來看看。


    魏國夫人本也說要來,偏偏昨日不知皇後那裏出了什麽事,今晨一早,便把她傳喚進了宮。


    被下人們簇擁著等候楊氏的,倒成了王娘子。


    王娘子不曾見過楊氏,隻見著一個老婦從轎子上下來,穿得一身紅衣,身上又一朵好大的綠花,真是說不上的奇怪。


    再看著老婦身後跟著的女使婆子們,一個個穿得,也不比她好到哪去。


    王娘子低頭看了看身上一件鵝黃色織錦褙子,忽覺自己穿得好像太素淡,還不如那幾個婆子明豔。


    她低頭對薑五娘道:“你看那個,是鄭大娘子楊氏麽?”


    “正是那個。”薑五娘小聲說。


    “楊氏穿得豔麗……”王娘子撇撇嘴,“你覺得好看嗎?”


    薑五娘奇怪地瞥王娘子一眼。這還用說。


    “啊唷,這位便是李大娘子吧!”


    薑五娘和王娘子正竊竊私語呢,那楊氏已大剌剌地走了過來,笑得一臉燦爛,說話間便抓上了薑五娘的手。


    “早聞李大娘子出身將門,頗有將門虎女之風。今日一見,不想如此親切!”


    她抓著薑五娘亂看一通,像是沒見著王娘子一般。不給旁人插話之機,又笑著說:“來日你我兩家成了親家,李大娘子要多來我家走動走動!”


    薑五娘掙開楊氏的手,退後一步,作了個萬福:“李大郎妾室薑五娘,見過夫人。這位是主母李大娘子。”


    薑五娘的女使金釵在身後偷偷捂臉,不忍再看王娘子的神情。


    楊氏的笑愣在了臉上,尷尬地又轉向王娘子。


    王娘子恨不得當即給楊氏個白眼,卻還得把她當作長輩,佯笑道:“夫人快請進吧。”


    第91章 急產


    楊氏在一眾李家人簇擁之下到了山光閣。


    進了門的一路,隻覺得這李家實在奇怪,家主和長子都是有出息的人,又有幾門好親戚,怎麽全家上下如此簡薄,誰都不穿得熱鬧喜慶一點。


    朝雲坐在山光閣正屋之中,等著楊氏等人進來。


    早就聽見外頭有動靜,韓婆婆給她打理著頭發,再三囑托她:“姐兒一會兒見了鄭大娘子,可要記得喊‘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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