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嫁人前,能睡得著覺嗎?”


    朝煙回憶了一番,說道:“睡不著。總覺得心要跳出來了,天都快亮了的時候,才淺淺眯了一會兒。”


    “哦,知道了。”


    朝雲轉了回去,閉上了眼睛。


    原來嫁給喜歡的人,確實便會睡不著覺的。


    不過一刻鍾,朝雲便睡熟了。


    朝煙聽著妹妹勻且輕的呼吸聲,也逐漸入了夢。


    巧得很,這一夜的兩姊妹,夢見的都是那一年的金明池。


    金明池,梧桐林,朝雲困在了裏頭,再也走不出來。


    早上一陣爆竹聲響,韓婆婆和孟婆婆一齊來敲門,把姐妹兩個從床上挖起來。


    朝煙和看著妹妹被推著拉著換上了一身紅嫁衣,又被嬉笑的婆子們按在銅鏡前頭,抹上胭脂粉黛。


    朝雲任由她們打扮著,頭上的頭麵一點點加上去,佩滿了釵環,看著便是沉的。縱使這些東西再重,朝雲也不會為此而彎下脖頸。


    最後一根釵,韓婆婆讓朝雲來選。


    是皇後賞賜的鳳釵,還是一支素樸的木簪子。


    朝煙在一旁看著,問道:“這木簪子是哪裏來的,形製雖簡單,但卻醇重好看。”


    韓婆婆道:“是當日鄭大娘子來插簪時帶來的,說是鄭二郎親手所選。”


    朝雲道:“就這支吧。”


    於是這滿頭的金銀翡翠之中,忽然多了支木製的簪子,別致而不突兀。


    秦桑和雪滿從外頭熱熱鬧鬧地跑進來,笑道:“新郎官來了,正在外頭呢。”


    朝煙一愣:“放他進來了?”


    雪滿道:“二姑爺正攔著門,要跟新姑爺作對子呢!”


    朝煙笑了,打趣起來:“許羨真無非讀了幾年書,作對子能作得過三榜進士嘛!真是自不量力,且看著,不過一刻鍾,妹夫肯定就進來了!”


    朝雲聽著眾人喜笑,不知這種小事有什麽好喜慶的。


    抬眼看見銅鏡裏頭的自己,竟是上上下下一片紅。


    幾人正說著話,外頭又是一陣熱鬧,魏國夫人進來了。


    “呀!”魏國夫人一下便笑出了聲,“這臉蛋塗得太紅了,我都認不出來!”


    朝煙湊到朝雲麵前看看,該白的地方塗白了,該紅的地方也紅了,有些豔麗,但也不俗氣。


    “這是妝扮好了嗎?”魏國夫人又問。


    韓婆婆道:“還有珠子沒貼呢。”


    女使拿來一盒珍珠,伴著魚膠,端到了銅鏡前。


    時下東京女子最時新的妝麵便是花鈿妝,上下有三白,打亮額頭,鼻梁和唇下,再往臉頰紅潤處打上胭脂,紅白分明。妝麵畫完,再用金銀所做小花,沾上魚膠,貼在麵上,作裝飾用,華麗富貴。


    而宮中的嬪妃娘娘們所作的花鈿妝更是精致,用的不是金銀細花,而是東海珍珠。


    圓潤的珍珠切成兩半,在平的麵上沾好魚膠,照樣貼在臉上。


    宮裏流行的妝麵從來都是東京城女子們爭相效仿的,宮嬪們如是做,民間女子們自然也如是做。隻是能往臉上一次貼許多珍珠的人家並不多,日常這樣打扮,也難免被稱作誇耀家財,隻有婚姻嫁娶時節,這種妝麵才能露麵。


    女使小心地把珍珠一顆顆往朝雲臉上貼著,朝煙看著手癢,從女使手中拿過了盒子,自己上手給妹妹貼珠子。哪裏曉得上手的第一顆便歪了,趁著魚膠還沒幹透,趕緊不動聲色地挪了挪位置。


    李朝雲一動不動,別人讓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


    等出了這個門,手裏便被塞上了一把團扇。是遮麵用的,擋在臉前,不叫新郎官看見自己的容顏。


    白草蹲在院子門口,一會兒看著院子裏的姐兒有沒有出來,一會兒看著外頭的姑爺有沒有進來。


    蹲了小半個時辰,腿都蹲麻了,兩邊都沒見著人。誰知兩邊竟是一塊兒來的,姐兒剛現身,外頭也有一眾人進了門。


    遙遙地看過去,自然是那新姑爺一身紅衣最顯眼。


    白草這是第一回 見到新姑爺,不禁看得呆了:世上竟真有如此男子,斯文儒雅而又風度超群,像是天上神仙下凡一般。


    再看同樣嫁衣加身,緩步出來的姐兒,團扇後的容顏自然也是美如天仙。


    白草捂嘴笑了,真是好相配呢!


    朝雲在眾人簇擁下,走到了鄭平身邊。


    透過團扇,朝雲偷偷看著鄭平的相貌。與當日在水邊見到的那樣子沒差多少,不過今日的穿著更顯得精神了,看著倒還算順眼。


    鄭平見到了朝雲,則是路都走不動了,還是周圍的人笑起來,才想起要跟朝雲並排地走去前院,拜別過李訣。


    鄭平第一回 見到李訣,是在去歲秋天的國子監之中。


    那日的監生們相互傳言,道是當朝的禦史中丞來了,正和祭酒說著話呢。


    於監生們而言,禦史中丞這般位高權重的大官,便是他們苦讀多年之所求。過了解試的,隻盼著來年春試能中榜,做上了進士,進了翰林院,再去汲營自己的仕途。沒過解試的,還得再勤懇下功夫,再試再看。


    李訣在本朝的官聲很好,長為士人所景仰。他到了國子監,自然也有想去他麵前露眼的士子。


    隻是李訣誰也沒見,卻單單找了鄭平說話。


    同窗們笑道,因鄭平考中了解元,這李中丞要來收學生了呢。可鄭平被眾人推搡著到了李訣的麵前,李訣卻沒說什麽,隻是看了他幾眼,問他今日在讀什麽書,最近在看誰的詩詞。


    說完幾句,拍拍他的肩,又走了。


    不過幾日,李中丞的拜帖便送到了他的家裏。


    第95章 般配


    是日大晴,百官休沐,雲閑鶴野。


    歐陽修慢馬閑逛著州橋,手中一壺薄酒,韁繩輕輕攥住,忽聞西邊一陣敲敲打打的熱鬧。


    一眾擁上去的百姓笑道——“李中丞的三女兒成親呢!”


    去看熱鬧的小孩兒們吵吵嚷嚷地從歐陽修的馬邊擠過,州橋上也眺望著一行人,極目遠遠看向李中丞家的朱門高牆。那裏走出來的,便是今日成婚的李娘子和鄭郎官。李娘子是重臣之女,鄭郎官是新榜進士,多麽天造地設的一對,叫人看了都豔羨不已。


    鄭家迎親的車馬行在州橋投西大街上,紅火一片,打著“三榜進士”“天家禦賜”的兩塊牌子,開路的隨從們威風地站走街的兩邊,臉上都是傲然的神情。


    歐陽修掛了一抹笑在嘴邊,天下的熱鬧事,都是他的事。


    小扯韁繩,馬頭傾轉。馬兒停在了州橋上,他與百姓們一同等著迎親的隊伍走過。


    最前麵高頭大馬上騎著的,一襲紅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便是新榜進士鄭平。


    歐陽修看過他解試時的文章,文辭踏實,言之有物,遠勝當下慣常的虛浮之氣,才學也當得上解元殊榮。省試的文章不及解試時好,但也是難得的務實之作,若非官家改了名次,排在一甲並非難事。


    如此少年英才,必然為大宋文壇將來之棟梁。


    一旁圍觀的少女與友人竊竊私語道:“新郎官長得真好看!”


    那友人嬉笑著推搡少女:“人家成親了。”


    “成親又如何,我不過說他好看。”


    歐陽修淺飲薄酒,看著鄭平緩馬而過。


    前頭一眾人走過,跟著的便是花轎。


    四個轎夫抬著轎子,每個頭上都簪著朵豔紅色的花,袖口裏藏著的是剛討來的起轎利是錢,臉上全是得了錢的快樂,嘴中和著樂聲哼著吉利的歌。


    轎子邊走著的是李家娘子的女使,一個個穿羅披琦,打扮起來比旁人家裏的大娘子還富貴漂亮。小童奔上去攔轎子討錢,還沒靠近幾步之內呢,就被女使們攔下,一人一把銀錁子發過去,小童們尖聲笑著叫著,紛紛跑去爹娘那裏顯擺。


    有人問道:“這是誰家娘子,出手闊綽呢!”


    沒有幾戶人家的女兒成婚,當街發利是錢時能如此揮霍的。一把銀錁子,做苦工的可要忙活小半年。這戶人家的女使倒是說發就發,毫不含糊。


    看著小童們得著錢,過了討錢的年紀的大人們便也眼紅,可惜自己不是幼孩了,不然這白得的錢,不得伸手去要的來麽。


    有人回道:“這是李中丞家的嫡女,來頭可大著呢。李中丞的連襟可是曹家,宮裏那位聖人娘娘,就是這新娘子的表姐!”


    “難怪難怪!”


    百姓們看著轎子緩緩從州橋口路過,自西往東而去。


    花轎抬得平平穩穩,金頂上懸著的流蘇都穩當當地掛著,動也不動一下。


    可圍看的百姓忽而發覺,那花轎的簾子竟緩緩被掀開了一角。


    有童聲喊道:“看!是新娘子!”


    眾人齊刷刷地望向那杯掀開一角的簾子處。


    歐陽修也不例外,他一挑眉,轉過頭,雙目看向簾子被掀起的地方。


    那裏有一雙透澈的眼睛,正朝外望著。


    顯然,這簾子是被新娘子掀開的。她在看什麽,百姓也好,歐陽修也好,還是匆匆上來讓她放下簾子的女使也好,誰都不知道。


    州橋這裏,聚了許許多多的人。新娘子,興許是在找人。


    女使小聲地說:“姐兒,快放下吧,可別叫人看見了。”


    新娘子一放手,那簾子便垂垂落下,又遮住了花轎之中的光景。


    可就這短短幾眼,歐陽修已見了這今日成親的小娘子的模樣。頭上梳篦橫插,絞著金絲的發簪挽起一頭秀發,麵頰上所貼的一串珍珠襯出膚色雪白,而吉服豔麗,把一身的喜氣都裝在了那小小的轎子裏頭。


    再看不曾走遠的鄭家郎君,竟是多麽般配。


    歐陽修舉起酒囊,往嘴中傾倒。


    瓊漿玉液不敵酒家薄釀,一口清然,再品甘醇。


    瞧得今日有良緣正結,忽而能想見這金童玉女婚後光景,詞性大發,大笑三聲,張口便作: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上半闕脫口而出,已引得身旁眾人側耳。


    目光紛紛從花轎轉來,看著這疏狂文人如何再作下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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