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滿所寫的在三清觀發生的事。


    朝雲無聲無息地看完這兩張紙,默默地將它放在桌上。


    朝煙和雪滿都緊盯著她,看著她的動靜,生怕她做出什麽事來。


    “雲兒……”朝煙出聲喚她。


    朝雲當作沒有聽到,不曾理睬,嘴中默念著:“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一日,莫名其妙地就睡了過去。


    怪不得醒來之後,渾身都會覺得酸脹疼痛。


    怪不得回到鄭家之後,鄭迢每每看見她,又都是一副挑釁的模樣。


    原來…原來是這樣……


    朝雲多日來長久的疑惑終於有了解釋,雖然雪滿的紙上沒有說那迷魂香的事,可事到如今,朝雲又豈會還想不明白。


    雪滿說,那一夜看見的姐兒,是昏死在床上的。而鄭迢,像是隻紅眼的野狼。


    朝雲緩緩推開了緊閉的房門,日光自天際灑落,卻被屋簷阻礙,照不到她的麵頰。


    她朝著院子裏大喊著:“羌笛,去把我的長鉞拿來!”


    正在給姐兒收拾屋子的羌笛遠遠地聽見,遙遙“誒”了一聲,叫上胡琴一齊,扛起了那柄長鉞。


    朝煙問道:“雲兒,你要做什麽!?”


    朝雲忿忿道:“我去殺了那賊人!”


    朝煙忙上去拉住朝雲,用隻有兩人之間聽得見的聲音,告訴她:“雲兒,不能去!你若去了,這輩子的名聲可就沒有了!”


    “早知今日,當初我就該殺死他!”朝雲冷冷繞過朝煙,從羌笛和胡琴手上接過了長鉞。


    拔掉鉞片上套著的布頭,鏤著饕餮紋案露在了日光之下。


    朝煙再跟朝雲小聲地說:“這種事情,本就是女子吃虧。他…他侮辱了你,可就算告到公堂上去,你也拿不出什麽證據來。難道就憑著雪滿的一紙證詞麽?”


    “我直接殺了他,不就行了?”


    “殺人是要償命的,何況他是你的大伯哥。”


    “……”朝雲冷冷地看著朝煙,問道,“姐姐,你的意思,是就這樣算了?”


    “自然不能就這樣算了!”朝煙拉住了朝雲的袖子,“但也要先等一等,我把你接了出來,便是不想讓你再和那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此後…此後……我去跟鄭平說,讓他帶著你,和鄭家分家別住!”


    這是李朝煙,能給妹妹的事,想到的最好的主意。


    不破壞這一樁禦賜的婚姻,將大事化小,不叫他人知道了朝雲被玷汙之事,才能保全朝雲的名聲。


    至於鄭迢,她隻能默默地罵道可惡。


    而李朝雲想著的,卻是拿起手中的長鉞,親手去砍死他。


    名聲?不重要,她也不在乎。


    她被人逼到這種境地裏,白草死了,雪滿啞了,還要名聲做什麽?


    話本子裏的俠客被惡人所欺,那是無論如何都會報仇的。


    她李朝雲,當然也要報這大仇!


    第110章 兵器


    許家的下人們少見到這位李三娘子,知道李三娘子被主母接進了了家裏,卻沒想到三娘子進了許家之後,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重重圍住院子,看著李三娘子,不許她出去。


    朝煙苦口婆心地勸著朝雲:“你若去了,必定有人會看見。保不齊那凶徒會不會當著他人的麵把這事說出去。不說砍死人要不要背負官司,你的事要是真被人知道了,從此後……雲兒,父兄的仕途,皇後的聖名,都要有折損的啊。”


    “此非我辜,何損之有!”朝雲甩開了朝煙的手,揮舞著長鉞,衝到了廊下。


    廊下的下人們一個個都被朝雲身上騰騰的殺氣嚇得呆住。幸好許家的院子比鄭家的院子大了不知多少倍,朝雲持著長鉞,一時半會兒也還走不出去。


    朝煙急起來,既不敢讓院子外麵的雜役們進來製住雲兒,又不敢叫自己的女使上去,攔住那像要發瘋似的朝雲。


    朝煙當然想過自己把事情都告訴雲兒後,雲兒會做些什麽。


    雲兒可能會去開封府告狀,可能會做傻事自裁,也有可能會鬱鬱不樂。但她不曾想過,雲兒會真的操起那長鉞,怒衝衝地要去殺人。


    院子裏亂糟糟的,許衷聽見了動靜,來到了院門口,便看見手持著長鉞的李朝雲在裏頭發瘋。


    朝雲個子不算高,畢竟才剛十六歲,麵相也頗為稚嫩。但看她拿著長鉞的架勢,倒像是真正練過的一般,手上隱約的筋肉微微突起,像一頭猛獸。


    一瞬間,許衷以為自己當年畫的後母辛婦好圖活了過來。千年前的女將軍,此時出現在了他家的院子裏。


    朝雲那架勢,是要衝著院門而來了。


    院門處站著一眾小廝,都是被喚來攔門的。站在最前邊的則是許衷。


    朝煙喊著:“羨真,攔住她!”


    朝雲身後兩步處緊緊跟著羌笛和胡琴,她們正備著隨時撲上去,強硬地攔下要去“殺人”的姐兒。沒人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她們不會放任她持著殺器從這裏闖出去。


    朝雲強勢地闖到了門口,正揮舞著長鉞,想要揮開人群


    許衷從身後小廝的手上拿過一根燒火棍,一棒就打掉了朝雲的長鉞。


    “邦”的一聲,長鉞摔在地上,燒火棍也應聲而斷。


    這一棒像是打掉了朝雲的魂魄,用硬力告訴了她:沒辦法的。


    她連衝出這個門都做不到。


    羌笛和胡琴趕緊扶住了朝雲,朝煙則拽住了朝雲的袖子。


    “姐兒!”可憐韓婆婆一把老骨頭,還要為了姐兒擔驚受怕。她站得後了點兒,就看不清方才許衷那一棍打在了哪裏,生怕姐兒有個什麽不對,那可真是造了大孽了。不知怎麽了,近日怪事就從沒停過!可憐的小白草,被人打死了。雪滿不見了,二姐兒又莫名把三姐兒接來了許家。接來許家也就算了,三姐兒怎麽又跟二姑爺打了起來!


    孟婆婆也是同樣,在後頭看得直吸涼氣,拍著胸口道:“啊唷!啊唷!”


    朝煙等一眾人將朝雲又拉回了屋子裏。院門口守著的小廝們紛紛往裏頭張望著,不知裏麵這是出了什麽事。


    許衷將手頭的半截燒火棍扔在了一旁,從地上撿起那根被他打掉的長鉞。


    方才他特地收了力道,不輕不重的一擊,剛好能讓朝雲脫手,又不至於傷到她,


    長鉞是銀杆饕餮紋,就算對於自幼習武的許衷而言,這杆也是頗有點沉重的。他不知道朝雲那樣瘦小的身板究竟如何單手提起它,大抵人在忿恨時,力氣總是會陡然變大。


    銀杆鑠鑠泛著光澤,拿近了端詳,還能看見銀杆之上如星點子一般的梅花紋樣。杆與鉞片的銜接之處用的是鐵,精鐵嚴實地連住了兵器兩端,邊上鏤了一個洞,大抵是用來掛纓子的。隻是朝雲不喜歡纓子,故而讓這個洞空了出來。


    鉞片則更加精致,饕餮紋樣精雕細刻,鏤出的孔洞工細精巧,一看便是匠人用心之作,並非尋常。鉞口處雖然開了刃,但許衷又拿起棍子,在上頭試了一試,就知這刃開得不完全。即便是拿起此鉞來砍殺,也不見得真能殺得了人。


    看了幾處,許衷心中斷定:這麽柄銀杆長鉞,並不是為了砍殺而製造。


    銀雖然貴重,但比不得鐵堅硬。真正要拿上戰場去的長鉞,杆子上不會有梅花點紋,更不會有掛纓子的孔洞。


    它,應是為了某人的喜好,而特地打造的。


    這樣的東西,怎麽會在朝煙的妹妹手上?


    須知要打造這樣的兵器並非徒有錢即可。官府管控著刀戈製造,尋常人家可打不了這樣的亮銀饕餮鉞。須是既有錢又有權勢之人,請來幾十年的老工匠,費一兩個月慢造,才能造出如此工藝。


    他想起朝煙曾和自己抱怨的事:妹妹癡迷於軍武之事,又被一個內臣迷了心竅,吵嚷著要嫁給他。


    他知道那個內臣是孫全彬,也知道孫全彬是當今聖上身邊的一眾內臣之中最有軍武之能的人。


    想到這裏,許衷無奈地苦笑。因他設想,若自己是個待嫁之年的小娘子,若自己也喜歡刀戈甲胄,此時有個男人給自己送了這樣一件兵器,自己是否會心動。


    顯然,會的。


    朝雲被朝煙關了起來,好吃好喝地供著,就連先前不許朝雲吃的炒羊肉,都叫人給朝雲做了好幾回。


    許衷並不問姐妹二人究竟發生了什麽,到了第二天夜裏,兩人躺在一張床上時,朝煙實在也忍不住,將妹妹的事都說給了夫婿聽。


    許衷聽完,問朝煙道:“何妨將此事交給我?無須上公堂,也無須你妹妹去動手,我來替你們解決。”


    “你想怎麽解決?”


    “……”許衷並不說話,隻怕嚇到朝煙。


    朝煙卻接著追問:“說呀,怎麽解決?”


    許衷便伸出手指,在朝煙的脖子上輕輕抹過。


    “!”朝煙猛地拍許衷一掌,罵道:“一條人命,你說殺就殺嗎?你身上若是背負了人命,可怎麽了得!將來的日子都不過了嗎?”


    許衷抓著朝煙的手,柔聲道:“總得給你妹妹報仇。”


    “可…可怎麽能殺人呢?那個,又不是什麽小廝、奴仆,也不是平頭百姓,那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是朝雲的大伯啊!”


    “……”


    許衷遺憾自己沒有在朝煙把朝雲接回來前知道此事。若是一早讓他知道了,依他而言,就不用去告訴朝雲這樣的事。給雪滿找個好歸處送得遠遠的,再私下裏派人,偷摸地將鄭迢抓過來。


    是打是殺,還是斷手腳割舌頭,如何為妹妹報複,便有了可選的餘地。


    如今這樣的事態反倒不好處置了。朝煙這樣大張聲勢地進了鄭家,接出了朝雲,實是打草驚蛇,讓鄭迢有了警惕。


    再要找到鄭迢,無論是將他抓來,還是派人去殺他,都變得麻煩起來。


    許衷再問朝煙:“煙兒,你想給你妹妹報仇麽?”


    朝煙道:“自然是想的,隻是……”


    許衷欻地坐了起來。


    朝煙忙問:“你做什麽去?”


    “放心。”


    許衷出了門,找來了袁大。


    袁大是他手底下最放心得過的武人,早年間犯了事,被刺配過一回。跟著他之後,替他解決過不少為難的事。


    “去找個人,是通直郎鄭同梧的大兒子,叫做鄭迢,字伯遠。找到他。”


    袁大不必問為什麽,隻聽主人的吩咐。


    許衷也沒有多說什麽,一句“找到他”,就包含了他的態度。


    再次回到床上,朝煙還在等著許衷。


    “你去做什麽了?”朝煙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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