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煙接待了姨母,問道:“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魏國夫人低著聲音,屏退了下人,告訴朝煙:“張娘子所生的安壽公主,昨日夭了!”


    朝煙驚了。安壽公主?她上個月進宮去看張娘子時,明明安壽公主還好端端地,張娘子開起了玩笑,還讓小公主叫她“幹娘”呢!


    算起年紀,安壽公主和她的易哥兒差不多大,易哥兒隻比公主大了三天。


    張娘子與朝煙交好,同為母親,朝煙幾能感受得到張夕妍喪女之痛。


    不過魏國夫人要來說的還不止是這些。


    “官家近些年的子嗣接連夭折,先是皇長子,又是最興來。一個個的,去了四五個皇子公主了。張娘子如今又生下了寶和公主,可聽說也是一生下來就重病。”


    魏國夫人憂心忡忡,拉著朝煙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景佑四年時,你表姐曾經叫你們兩姐妹入過宮?”


    朝煙點點頭:“我們不是每年都要入宮幾回嘛。”


    “不不,是那一回,你表姐跟你說起了一件官家想許給你的婚事,不知你記不記得了?”


    “婚事!哦,那個官家的表弟,叫作李璋的,對嗎?”


    “對,對,就是他。”魏國夫人重重地歎氣,“如今朝上總有人議論,說官家保不住宮中子女,興許就是當年官家沒有認李娘娘這個生母作太後之故。李娘娘也是可憐,生下了官家,死前卻連個太後的名號都沒有。朝中議論,說官家對李娘娘不孝,李娘娘就要收走官家的子女,讓皇子皇孫們替代官家去盡孝。”


    “這不是胡說嘛!”朝煙如今作了母親,哪裏還會不曉得母親的心思,“世上哪有一個母親,會忍心讓自己的親生骨肉頻頻忍受喪子之痛的!”


    魏國夫人搖搖頭:“可官家就是信了。你表姐告訴我,如今官家正想方設法要給李娘娘一家補償呢。那個李璋,就是李娘娘親生弟弟的親生兒子,當年官家就想把你許配給他。如今你雖嫁了,但李璋的元妻去歲卻死了。”


    朝煙吃驚地問道:“死了?怎麽死的?”


    “生子難產而死。孩子與母親,一個都沒有留下。”


    “啊!這真是……”


    “李璋又成了鰥夫,喪妻喪子,更證了李娘娘對子孫留有怨念。幸而你妹妹已經嫁了鄭家,不然,官家怕是要把你妹妹給李璋作填房呢。”


    朝煙撇嘴:“這天下是隻有我們姐妹倆了不成。當初看上我,如今看上朝雲,難道還非我們不可了?”


    魏國夫人也道:“是說。”


    正是官家為喪女悲痛之際,東京城裏,流傳起了柳永的一首新詞。


    市井之中,盡是小兒傳唱之音。


    詞牌名作《醉蓬萊》,是柳三變一貫的淡遠婉柔之詞風。上半闕極言清秋東京城中美景,皇宮城內外秋景化作翩翩詞藻,砌出東京新曲。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


    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


    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若隻是上半闕,雖可見柳永作美詞討好東京皇室之意,但好歹也是佳句。就算傳入宮中,讓官家娘娘們聽見了,也能見柳永對皇家的崇拜。


    可這柳永,偏偏卻作錯了下半闕: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


    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大宋盛世升平年歲,上後同心,九州上下一片交讚。


    柳永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寫那一句——“太液波翻”。


    波翻不是吉事,在官家接連喪失子嗣之時,倒有些皇室傾覆之意。


    一首寫秋景的詞傳進了宮城裏,呈到了官家麵前,惹得官家大為不快。官家評道:“太液波翻?怎麽不說是太液波澄?這樣作詞,可見對上並無敬意。”


    求了半生仕途機遇的柳三變柳永,因自己得意詞作,再一次喪失了入朝為官的機遇。


    朝煙品讀著柳永的詞,看著庭院中盆景的落葉,也深感惋惜。


    她對秦桑道:“今年夏秋,怎麽總覺得比往年都淒涼了些呢?”


    秦桑還吃著冰雪元子呢,撓撓頭:“淒涼嗎?沒怎麽覺得誒。”


    傻秦桑,吃吃喝喝的,一年又一年。朝煙給她找過多少合適的郎君,她卻整天說著:我不嫁人,我要一輩子陪著姐兒。


    隻要冬天有火爐,夏天有冰雪元子,一年四季有覺可以睡,秦桑才不管什麽淒涼不淒涼呢。


    朝煙又問:“易哥兒呢?沒聽見他的聲音。”


    秦桑往院子外頭望了一眼,說道:“哥兒剛剛好像走出去了,乳母和婆子都跟著呢。”


    “嗯?他去哪裏了?”


    “大概到三姐兒那裏去了吧。”


    易哥兒如今已經很會走路了,每天睡醒吃完,就喜歡邁著小步子到處亂跑,像極了小時候的朝煙。


    朝煙也是一有空閑就往外跑的性子,許衷曾笑評道:兒子長大了,怕要當個遊手好閑的閑漢呢。


    幸而許家夠大,易哥兒就算不出門,也能在整個府上盡情地跑動。


    今兒在明鏡齋裏闖闖,明兒去佛堂裏看看祖母。但易哥兒倒像是和朝雲有什麽緣分,大多數時候,還是更喜歡去朝雲的院子裏。


    他已經能清楚地喊“姨母”了,卻還是更喜歡喊朝雲作“姨姨”。


    朝雲懷孕將近七個月了,又因為是雙生子,肚子格外大些。


    朝煙千百次叮嚀囑咐過乳母,若是易哥兒去朝雲那裏,千萬要看好了他,不許他輕易碰到雲兒。易哥兒性子也是愛玩愛鬧,要是衝撞了雲兒的胎氣可怎麽好。


    但更奇怪的是,在外頭愛玩鬧的易哥兒,一旦到了朝雲麵前,又會乖巧起來。安安靜靜地坐在榻子上,朝雲看話本子,他就看著姨母看書。


    朝雲挺著個肚子,坐在懶架兒另一側的榻子上。偶爾翻書之間,瞧見小外甥的眼睛在往自己這兒瞥。


    朝雲問他:“易哥兒,你在看什麽?”


    易哥兒揮著手,指了指朝雲的肚子:“姨姨,大!”


    朝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告訴易哥兒:“這裏頭裝著兩個人呢。”


    易哥兒撓撓頭:“人?”


    小孩兒是不明白什麽是人的,他也許也不知道自己是人。


    看見朝雲的肚子比旁的人大一些,根本也就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


    若是把一個孩子,在靈智未啟之時就丟進狼堆裏,讓他和狼群一塊兒長大,他就會以為自己是一隻狼。


    朝雲給他解釋道:“人,就是姆姆,是姨姨,是爹爹,是婆婆。”


    易哥兒笑了,又指著朝雲的肚子,說道:“姨姨,姨姨,姨姨!”


    三個姨姨。一個是姨姨,另外兩個“姨姨”在姨姨的肚子裏呢。


    易哥兒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看著可愛得很。尤其坐在這兒時格外乖巧聽話,一點兒都不吵鬧,更讓朝雲心裏生出喜歡。


    她道:“等姨姨把肚子裏的人生出來了,姨姨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玩?”易哥兒眨眨眼:“玩!玩!”


    這個字,他還是明白意思的。玩,就是到處亂走,從爹爹那裏跑來姨姨這裏。


    但朝雲說的玩,並不是許易小小的腦瓜子想到的那樣。


    朝雲放下了話本子,專心地與許易說起了話:“姨姨教你騎馬,然後帶著你,一起去大漠裏頭玩沙子。”


    許易問:“沙子?嗯?”


    沙子是什麽,姨姨?


    朝雲回答他:“沙子,就是永遠存在,永遠都不會消逝,永遠活在風裏的東西。一粒粒的,鋪滿了整片地。”


    第119章 客禮


    時歲到了深秋,吹來的風是日漸冷了下去,馬行街上的販夫走卒們身上都添了衣裳,有些透風的門麵裏也半掩了窗。


    林東扛著個麻布袋子,敲開了許家的門。


    看門的門房見著林東,奇怪地問道:“漢子,你來找誰?”


    林東將麻袋在門口一扔,揚了揚下巴,問:“你家三娘子,生了沒?”


    門房納悶了:“你是哪個?來找三娘子的麽?報個姓名,我去通傳。”


    林東踢了一腳袋子,說道:“我是來給你家三娘子送禮的。告訴她,一個姓孫的人托我給她送來了這個。”


    他丟下這麻袋,不再多留一句話便走了,門房摸不著頭腦,蹲下來解開麻袋的繩,想要看看裏頭裝了什麽。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玄天上帝,裏頭竟然是個活人!


    是個大抵二十來歲的大漢,麵上的血肉都糊著,被人用繩子捆了一圈又一圈,還用麻布塞上了嘴巴。


    門房好大地驚嚇,急匆匆找人去告訴大官人了。


    許衷恰好在府上,聞訊而來。


    麻布袋子已經被門房兩個人扛進了大門裏頭,他們不曉得該不該解開袋子,隻好讓袋子裏頭的人接著在裏麵掙紮。


    許衷來了,門房又稟報道:“大官人,這人…是一個漢子送過來的,說是要送給三娘子。”


    “三娘子?那漢子還說了什麽?”


    門房又道:“那漢子先是問三娘子生產了沒有,然後說,這人是受一位姓孫的人之托,來送給三娘子的。可他沒有自報名姓。”


    姓孫的人,送給李朝雲?


    送了個大漢?還是個半死不活的大漢?


    許衷叫人把那漢子從麻布袋子裏倒出來,一團血肉落在了地上。


    那人,身上就沒有一塊好肉,布袋一解開,便是一股枯血腐朽的臭味和汗騷味。這樣的人居然還有力氣掙紮,倒也是奇了。


    他蹲了下來,拔下漢子嘴裏的布。


    漢子登時破口罵道:“有種的,就把我解開。綁著我打,算什麽本事!”


    張嘴也是同樣的一股臭味,許衷微掩住口鼻,撥開那人臉上糊在一團的發絲和爛皮,看了看他的麵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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