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辦公室設在宿舍樓頂層,在七層,也是拿房間改的,兩室打通。


    裏麵是辦公室,裏麵有個沙發,算作會客廳。


    戲院裏的人都很少去,一般開大會也就是在練功房或者樓上的兩層教室。


    陳子夜到了門口,碰見陌生人,跟楊叔看起來一般大。


    他客氣問好,稱自己是梁先生的司機,姓林。


    “梁先生在跟範先生談公事,陳小姐,您可能得等一下,應該快了。”


    “好,我不著急,我等一下就好。”陳子夜禮貌問,“您認識我?”


    林叔回:“前幾天您跟梁先生一起吃過餛飩,您走後我多嘴問了一句。”


    “這樣……”


    “您別介意,我家先生不太常跟人單獨吃飯,我才多嘴一問。”


    陳子夜有點局促,忙擺手,“沒關係的,我也是隨口一問,您別介意才是。”


    林叔衝她點點頭,笑著坐回沙發。


    為了避免尷尬,陳子夜坐在了林叔同一側沙發上。在等的時候,老房子隔音太差,依稀能聽到一些。


    大多是範師傅的聲音。


    梁季禾今天來,範師傅意料之中,但他此刻公事公布寸步不讓地樣子,範師傅是第一次見。


    知無不言,但還是無法招架。


    梁季禾翻了翻眼前的資料夾,“所有人的信息都在這裏?”


    “對,連收發室的保安資料都在了。”


    連翻幾頁,停在陳子夜那麵,靜靜看沒出聲,讓範先生心裏緊張得直打鼓。


    愛好寫睡覺和吃飯,目標寫想成為孫悟空這樣自由正義又無所不能的猴子。


    梁季禾幾乎是本能地笑出聲,連他自己都訝異,迅速合上這一摞資料。


    “財務狀況怎麽樣?”


    範師傅如實答複:“入不敷出。”


    梁季禾麵色一沉,冷如寒月,“所以需要十七八歲小姑娘陪席談合作?”


    “唉……那天是意外,平時真就是去吃飯,頂多敬敬酒,陪陪笑臉。”


    “陪陪笑臉?”梁季禾淡漠地看過去,“看樣子是我這些年給的錢不夠。”


    “不不不,您給的足夠多了,隻是、隻是我不能仗著您母親的麵子,就無止境地問您伸手。”範先生此話不假,他緊張得喉嚨發緊,“這些年戲曲行業落寞,沒有您,這一院子姑娘吃飽穿暖都費勁。”


    梁季禾沒空聽他感慨往昔,公事公辦,“營運和盈利是兩碼事。”


    範先生沒聽明白,“那……那我該怎麽做呢?”


    梁季禾解開袖口,手交叉撐在桌上,不耐煩地皺了下眉,“我說得不夠清楚?”


    “沒沒沒,不是,我的意思是,您說清楚了,是我沒理解,我得理一理。”範先生歎了口氣,對梁季禾試探說,“我可能得請一些學文化管理的人幫忙,畢竟我主要還是培養姑娘們唱好戲,除了日常開銷,可能還得……”


    梁季禾把資料夾合上,點到即止,“總之,我要這裏——正規正當,資金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


    —


    談完事出來,恰好傍晚七點。


    範先生開門,知趣地說今天這種日子就不留梁先生吃飯了。


    陳子夜聞聲站起來,她稍愣一下。


    今天的梁季禾戴了金絲眼鏡,與之前不同,遲遲問好:“師父、梁先生。”


    “嗯。”梁季禾想到什麽,笑問:“今天吃了嗎?”


    不然回回見到都要摔一跤。


    後話沒說,但這句隻屬於兩個人的暗語,陳子夜聽明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最近吃得都很好。”


    梁季禾含笑從她旁邊離開。


    隻留範先生眼神遲疑,站在門邊,但想到“吃了嗎”也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問候,便問陳子夜來意。


    陳子夜雙手交上選填表,原本還想請教師父報什麽角色合適,但見師父臉色不佳,就沒敢開口問。


    範師傅收下表,原也沒想細看,但還是一眼就掃到了意向欄,看了陳子夜好一會兒,才遲疑地說:“子夜啊,你是個好苗子,早該試試主角了,你加把勁,有人教、有人捧自然是不愁紅的。”


    陳子夜覺得今天的師父格外客氣,思量著回,“謝謝師父,我會努力的。”


    “嗯,多練練,新的一年一切都要好起來了,陪席的事情你別放在心上,都處理好了。”


    範師傅主動提這事,陳子夜想問什麽是處理好了,但猶豫著沒開口。


    被範師傅看出來,自顧自地感慨,“你就別操心了,那些人以後沒機會再出現在慕城了,人啊,還是不能太看得起自己,這世上有錢人不少見,見不著的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


    陳子夜其實還是不明白,隻輕聲回了句:“知道。”


    —


    從範先生的辦公室出來。


    站在走廊,室內明亮,站在七樓看出去,夜燈亮起,沿著樹下藏著的巷子走出曲直。有敗落梧桐,有臘梅打霜,在老城區不能靠顏色辨明季節,隻有晚風中淡淡的氣味是新春的彩蛋。


    陳子夜想到跨過今夜,就是嶄新的一年,心情也不自覺舒展。


    經過院子,臘梅已經係滿了寫著心願的紅綢帶,還有人掛的是銅錢和紅包。


    偶爾還有一兩顆金桔。


    金絲燙印的鯉魚溯遊於枯枝中,閃著希冀。


    樹下還支著長桌,紅紙、毛筆、果盤和香爐擺放整齊,趁沒有人,陳子夜走過去。


    她小時候因為覺得會寫對聯很厲害而苦練了幾年毛筆字,算是會一點,研了磨,蘸好後拿在手裏,思索寫什麽。


    人影籠罩過來,陳子夜回過頭,下意識眨了下眼睛,“……梁先生,您還沒走。”


    “正要走。”


    “哦……”陳子夜揚了揚手裏的毛筆,清甜地笑,“我在寫新年祝福。”


    梁季禾抬頭看一眼剝離了綠意的臘梅,“新年活動?”


    “不是,每年大家寫著玩的,一人一條,擔心菩薩看不見,還得寫自己的名字。”陳子夜輕鬆地笑笑。


    梁季禾也笑了一下,見低處都已經掛滿,問她,“掛得上去嗎?”


    “能的。”陳子夜伸直胳膊高舉紅綢緞,踮起腳揮了揮,又迅速落地,“看——”


    “不要勉強。”


    陳子夜說好,想到什麽似的,又放下手裏的紅綢緞,重新拿出一條,拿胳膊小心碰了碰梁季禾,“我幫您也寫一條吧,祝您新年快樂。”


    梁季禾猶豫了片刻,沒說心願,隻說自己是“季節的季”、“穗禾的禾”。


    陳子夜也沒問,提筆公正雋秀地寫下——梁前半畝禾苗,四季翠色可描。


    “好了,這樣名字也不用單獨寫了。”


    “你寫的詩?”梁季禾饒有興趣地又在心裏念了一遍。


    陳子夜說:“不是,原句是——門前半畝禾苗,日午翠色可描,戲文裏唱過,是好意向。”


    梁季禾拿在手裏,眼神對卻落在陳子夜身上,“謝謝,很好看。”


    “您喜歡就好。”


    梁季禾看著她,素麵朝天融在臘梅樹下,這是一種介於春冬之間利落又溫柔的美感。


    頭頂的路燈還印在明晰的天色裏,隻有兩個人影重合的輪廓,日光拉長,臘梅筆挺堅硬的枝幹束在陳子夜頭頂,風吹來,疊影像電線,像胡須,也像大聖頭上的兩根羽翎。


    兩人同時看到這一幕。


    梁季禾不知覺地笑了一下。


    偏過頭正好撞上陳子夜在看他,“笑什麽?”


    梁季禾難得沒有藏笑,視線落在影子上,“像不像孫悟空?”


    “……嗯?”陳子夜微微一怔。


    陳子夜往後慢一步,錯開與枝幹的人影,梁季禾往前一步,到他頭上。


    又像一隻張牙舞爪的猴子了。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隻是安靜地笑著。


    陳子夜發覺很少見他這樣的笑,他這人說話待人都很溫和,但笑容裏總像是帶有勝負決斷的含義。


    隻有此刻好像沒有。


    過了一會兒,陳子夜將紅綢緞掛上樹,“可惜今年的臘梅沒開,可能得等下雪天。”


    “想看?”


    “想,看到臘梅會想到《長生殿》裏的梅妃,我在糾結要不要報這個角色。”


    梁季禾摸了摸袖扣,看她一臉神往的樣子,對她說:“你幫我寫祝福,我也給你回個禮。”


    作者有話說:


    永遠喜歡孫悟空(^o^)/~


    第6章、回禮


    梁季禾說的回禮在眼前的古著店裏,距離戲院不到二十分鍾車程。


    一直往西走,在更偏的地方。


    玻璃門,灰藍櫥窗,入口處掛了一個巨大的汽水瓶蓋,寫著“幸運光顧”。


    十八平米的地方,窄到逛不了兩圈,但從70年代valentino的電單車外套、moschino的翡翠耳環,到重慶碼頭的牌匾、鳥籠,香港舊時代的黑膠唱片、舊畫報,讓人挪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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