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孤島和綠洲(1)


    一切要從艾微微兵荒馬亂的少年時代說起。


    不知道和平從什麽時候開始戴口罩, 也許是初二,也許初三。開始隻是冬天,大霧霾天空氣不好, 很多人感冒, 大街上的行人紛紛戴起黑口罩。和平也順應潮流買了一隻, 戴著戴著慢慢成為習慣,自從他進入高中,即使夏天也很少摘下來。


    那時候初升高, 和平選擇了幼兒師範的職業學校。大男生讀幼師少而又少, 微微問他為什麽, 他隻笑了笑說:“我喜歡小孩。”


    其實微微也不是不懂, 像他們這樣的環境,都要早早出來工作,讀大學是奢望,幼師就業前景好, 特別是男生, 學費還可以減免。再過一年, 美麗也選擇了幼師, 進了和平同一所職高。


    十六歲的美麗像一朵盛開的野玫瑰,渾身帶刺又熱情奔放, 頭發染黃了, 膚白勝雪,隻要刷上睫毛膏, 不仔細看也不會覺得特別怪。最難得是她身材高挑,窈窕有致, 走在街上回頭率一流, 常有隔壁技工職校的學生朝她吹口哨。和平跟她每天同一趟公車上學, 又同一趟公車回家,不知是什麽感受。


    記得大概是和平高三的那一年,出了一件大事。


    據說技工職校烹飪專業的軟萌妹子看上了和平,守在學校門口,塞給和平一盒心形餅幹。當天晚上微微和美麗都吃到了餅幹,鬆鬆軟軟,一股奶油香味。第二天妹子又在門口堵到和平,問和平餅幹味道怎樣。


    和平說:“我沒吃,分給其他人吃了。對不起。”


    妹子不放棄,低著頭擰著手說:“沒關係,我知道很多男生不喜歡吃甜的。我還會做很多其他東西,下次我給你帶牛肉三明治好不好?”


    和平回答:“謝謝你,不必了,牛肉三明治我也不喜歡。”


    那時候是九月,夏天還未過去,秋老虎來勢洶洶,甚至頭頂的知了都還沒有停止聒噪。那時候的和平是個瘦高個的清秀少年,總是穿一件白色恤衫和藍色長褲,目光清澈得像山間一汪泉水,唯獨讓人不解的是那隻從不摘下來的黑口罩。


    和平冷淡的眼神像把冰刀。妹子鼓足勇氣,委屈地問:“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你是不是喜歡艾美麗?”


    和平頓了頓,沒答話。學校上課的鈴聲在背景裏遠遠傳來,門口匆匆走來的學生開始沒命地飛奔。他回望教學樓,靜靜說:“要遲到了,再見。” 他轉身,走之前又拋下一句:“你根本不認識我,連我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


    妹子消失了幾天。美麗後來說曾在路上見到過那個妹子,跟職校的一群學生混在一起,她認得其中有不少汽修專業的男生,為首的那個肌肉男叫陳晉中,臭名昭著的打架王,每次朝美麗吹口哨數他吹的最響。


    妹子再出現在校門口是幾天之後放學的路上,這一回美麗也在。妹子敵視地瞪美麗,猶豫一番,還是把手裏的飯盒塞給和平:“蛋黃酥餅,我昨晚連夜做的。”


    和平淡淡推了回去:“謝謝你的好意,下次不要再做了。”


    美麗在旁邊挑著眉看好戲,這時候來火上澆油:“是啊是啊,做了也是給別人吃。話說,上次的牛油餅幹味道還不錯。”


    妹子站在原地,扁嘴咬牙不說話,僵持了十秒鍾,忽然做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她驟然上前一步,一把掀掉和平臉上的口罩。


    下午的陽光刺目,照在人臉上火辣辣的疼,空氣沉悶得像高壓鍋,似乎瞬間可以把人都炸成爆米花。


    妹子掀掉口罩,“啊“的一聲,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捂住嘴,然後倒退兩步,語無倫次地道歉:“對……對不起……我隻是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麽樣……對不起……”


    放學路上人來人往,不少同學停下腳步來看熱鬧。和平的臉上由紅轉白,他停了一刻,漫長的一刻,似乎周遭的人群和空氣都凝固下來,然後慢慢抬手,重新把口罩戴好,冷冷說:“你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


    妹子胡亂點頭,轉身拔腿就跑。先追上去的是美麗,她人高腿長,幾步就追到馬路對麵,再往前一百米就是隔壁技工職校的大門,遠遠可以看見陳晉中和一群男生圍在牆角聚眾抽煙。


    美麗在一條小巷口追到妹子,一把揪住她後頸的衣領,把妹子拖到小巷裏,不由分說“啪”地扇了她一耳光,咬牙切齒:“賤貨,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


    妹子瑟瑟發抖:“我又不知道他……我已經道歉了……”


    美麗哪裏肯罷休,抓住妹子的肩膀,重重將她撞在牆上。遠處陳晉中領著一群狐朋狗友施施然走過來,妹子像看到了救星:“……陳晉中說的,不是說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掀掉他口罩就知道了。”


    美麗當即甩掉妹子,朝陳晉中一夥迎了上去。她揮出去一拳,陳晉中穩穩接住,捏住她的拳頭痞痞地笑:“還挺潑辣的,我喜歡。”


    陳晉中的跟班哄堂大笑,氣得美麗抬腿去踹陳晉中的要害部位。陳晉中避過這一腿,順便伸手來摟美麗的腰。美麗哪裏是他的對手,不到兩招已經被對方抱在懷裏,無論她怎麽掙紮也不能脫身。陳晉中輕浮地捏住她的下巴,笑說:“怎樣,特意來投懷送抱?跟了我,不會虧待你。”跟班又一陣大笑。


    和平就在這一片笑聲中趕到,趁其不備,一拳砸在陳晉中的鼻子上,砸得陳晉中鮮血長流。


    那一天和平和美麗回到福利院,兩人臉上都掛了彩。將來要為人師表,幼師學校的校規頗嚴,和平和美麗都因為打架被停了課,在家裏反省思過。張院長把兩個人叫進辦公室,關上門狠狠罵了一頓。


    從張院長辦公室出來,和平沉默了幾天。為了供幾個學生讀書,張院長已經辭退了幾個原來在福利院工作的老師,誰都知道機會得之不易。平時幾個大孩子在讀書之餘,盡可能地幫著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照顧小小孩。和平利用反省思過的兩天,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衛生,修了幾個破櫃子,拔幹淨院子裏的雜草。


    和平原本是沉穩安靜的性子,青春期的男孩子又總是沉默寡言,所以即使他幾天不說話,也似乎一切正常。然而一切又很不尋常。和平沉默得讓微微害怕,還是第一次,他在福利院裏也戴著黑口罩,她在後麵叫他,他連頭也不肯回。


    那天發生的事微微陸陸續續從美麗的轉述中得知。晚上她和美麗仍然都睡在上鋪,頭靠著頭。夏末的午夜,月光皎潔,小小孩全部睡著了,房間裏寂靜無聲,隻有窗外微風拂過樹頂的沙沙聲。她聽到美麗吸了吸鼻子,聲音暗啞地說:“艾微微,都是我不好。”


    這麽多年,美麗仍然喜歡連名帶姓地叫她,仿佛和她天生是不能和解的死對頭。她用手支起頭,越過床欄望過去,看見美麗怔怔望著窗外,眼裏有亮晶晶的月光閃過。美麗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繼續說:“都是我不好,連累和平跟我一起受罰。還有……他心裏一定很難過。”


    她何嚐不知道他難過。一個女生向他示好,說喜歡他,但有一天揭開他的口罩,卻嚇得落荒而逃。和平,一個表麵上沉穩平靜,事實上心細如發的人,她想到這裏心裏都鈍鈍地疼痛。她把在心裏兜兜轉轉了幾天的念頭告訴美麗:“要不,我去求求那個女生,讓她再做點什麽東西送過來?”


    美麗立刻嗤之以鼻:“你這什麽餿主意?會做餅幹了不起嗎?我也會做。”


    美麗肯定不會做餅幹,福利院裏也不會有烤箱這種東西。平時在福利院裏幫忙,負責做飯的通常是微微,美麗更擅長帶著小小孩們唱歌跳舞,捉個昆蟲,做個遊戲。但等到兩人又回去學校上課,美麗在書包裏偷偷帶了飯盒。大中午下課鈴剛響過,美麗以百米速度衝到和平的教室,當著所有人的麵,大大方方把飯盒塞到和平麵前:“給你做的豆沙包,肯定比黃油餅幹好吃。”


    豆沙包做得歪歪扭扭,胖瘦各異,有幾個依稀能看出是捏成心形。幾個同學湊過頭來看,大笑著開始鼓掌起哄。美麗還伸手舉著飯盒,這時候咬牙跺腳:“艾和平,你可不能不接,要不然讓我怎麽下得來台?”


    和平停了片刻,終於伸手接過飯盒。


    在外人看來,所有關於和平和美麗的曖昧傳言,就這樣成了事實。先是美麗爭風吃醋,為了和平跟別的女生打架,再是和平爭風吃醋,為了美麗跟別的男生打架,現在美麗上門來當眾告白,還有什麽不清楚?


    這一年的夏天,終於在九月底平靜下來。初秋的晚上,熄燈以後,和平約微微在他們通常會麵的儲藏室見麵。


    美麗回到福利院就把白天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微微,所以微微懷著雀躍的心情興衝衝摸去儲藏室,原以為會看到平時那個微笑的和平,沒想到,和平的樣子冷冷的不怎麽友好。


    他把原封未動的飯盒放在她麵前:“豆沙包是你做的?”


    她指天發誓:“不是不是,美麗做的。”和平挑眉望著她,她知道騙不了他,隻好坦白:“我就幫她發了麵調了餡兒,包子是美麗自己做的。”她訕笑,“我做的怎麽能那麽難看?”


    她無非是想讓他高興,但他絲毫沒有喜悅的樣子,反而有一種陰雲籠罩的淡淡哀傷。窗外的月光皎潔,儲藏室裏卻暗影綽綽,窗前的梧桐擋住了光線,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在陰影裏沉默片刻,忽然問:“微微,你說我該不該去做手術?”


    和平沒說什麽手術,但她秒懂——唇形矯正手術。她早打聽過了,手術並不難,成功率也高,隻是費用至少要好幾千塊。他們三個要在福利院幫忙,都沒時間出去打工,每個學期能交出學費已經很勉強,做手術談何容易。她安慰他:“為什麽要做手術?你現在也很帥嘛。”


    他終於扯著嘴角笑了笑,像往常那樣伸手捏捏她的臉頰,像誇獎她馬屁拍得到位。她忍不住傻笑回去。就是這樣,她很久沒看見和平笑了,其實她真心覺得,即使不做手術,和平笑起來也是動人的,一種溫暖靈魂的動人,誰也替代不了。


    他低下眼去,想了想才抬頭,月光下望著她,一字一句地問:“微微,那你覺得,美麗,怎麽樣?”


    那一年她初三,剛滿十五歲,豆蔻年華,才發現美麗喜歡著和平,覺得他們三個一起在福利院長大,如果能永遠不分開,那是最天經地義也最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根本沒明白和平什麽意思,毫不猶豫笑著回答:“美麗很好啊,心地善良,長得也美,跟我們和平很般配。”


    十二點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她那時候不懂得那麽多情情愛愛,不明白為什麽和平嘴角的笑意會慢慢消失。她隻看見他在陰影裏低頭沉默,停了片刻,才默默笑笑說:“不知道誰才和我們微微般配,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23章 孤島和綠洲(2)


    那一年多事之秋。


    沒過多久, 微微就要麵臨初升高的抉擇。她原以為那不會是件傷腦筋的事,因為她根本沒多少選擇。如果可以,她希望能跟和平美麗一樣, 去讀一個幼師的職高, 將來做個幼兒園老師, 或者幹脆留在福利院工作。國慶長假剛過,張院長把她叫進了辦公室,在她身後關上門。


    “你學習成績好, 就讀普通高中吧, 說不定將來還能考上大學。”張院長向她宣布。


    她一下子有點懵。她的成績中上, 如果努把力, 考大學確實有可能。但當初和平的成績比她更好,一樣也讀了職高。對於他們,成績好壞根本不是問題所在。


    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張院長隻說:“學費的問題, 你不用擔心, 福利院能解決。”


    “怎麽解決?”她問。和平和美麗的學費都無法解決, 怎麽到了她這裏, 福利院就能解決?


    張院長猶疑一刻,才回答:“最近有人向福利院捐了款, 說支持福利院的孩子讀大學。”


    她覺得自己著實走了狗屎運, 偏偏有人在這時候捐了款,但似乎有哪裏不符合邏輯。“可是, ”她說,“即使我高考也還要等三年, 和平還有大半年畢業, 不如讓他試試。”


    張院長“呃”了一聲, 說:“捐款人還沒最後決定,錢應該不能那麽快到我們這裏。”她隻好點頭。臨出門前張院長又囑咐:“還沒完全決定的事,先不要告訴大家。”


    原來是還沒決定的事。她早已習慣,從來不敢輕易相信有什麽好的事會發生在她頭上。


    倒黴的事倒常常叫她給遇上。福利院位於城鄉結合部,治安算不上好,那年還發生過幾起搶劫案,專搶年輕女孩子。有一次她下課坐公車回家,不巧公車拋錨在路上,又趕上晚高峰,再擠上一輛車著實不易,她就幹脆走路回家。


    她抄了近路,有那麽一段是廢棄工廠後門的僻靜小巷,沒什麽人煙,隔幾十米才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破路燈。天都黑了,她聽到後麵有跟著她的腳步聲,想起最近的搶劫案,嚇得渾身一陣雞皮疙瘩,抱緊了書包加快腳步。


    無論她怎麽快步前行,後麵的腳步聲似乎總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不敢停下來,更不敢回頭看,簡直是以運動員競走的速度暴走,但始終甩不脫背後的腳步聲。到最後前麵已經看得見燈火通明的大路,腳步聲卻追上來,似乎就在她的身後。


    “喂!”後麵的人叫她。


    她哪裏敢停,照舊健步如飛,後麵的人上前一步,猛然拉住她的手。她的腦袋“嗡”的一聲,不得不轉過身去。


    搶劫犯似乎很年輕,瘦瘦高高象一根竹竿,黑色的滑雪衫。燈光昏暗,他頭上壓著一頂棒球帽,寬大的帽簷遮住眼睛,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她掙脫對方拉她的手,抱緊書包,有一刻瞪著對方,不知該怎麽反應,心裏後悔得要死。她渾身上下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唯有一對珍珠耳釘,據說是她被丟在福利院門口的籃子裏找到的,平時大都舍不得戴,今天偏偏戴在耳朵上。


    如果搶劫犯要搶東西,她身無長物,隻有這一對耳釘。那個搶劫犯似乎也對她的耳釘感興趣,歪著頭看她,最後問:“耳釘是你的?”


    這時候巷口有人大叫她的名字:“微微!”她認得那是和平的聲音,這才反應過來,扭頭發足狂奔,跑出幾十米才敢回頭。還好那人沒追上來,昏暗路燈下拖著長長的影子,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回到福利院她還心有餘悸,幸好和平見她天黑還沒回家,放心不下,去各處找了找。美麗聽說她的遭遇拍案而起:“報警啊!有沒有看清搶劫犯長什麽樣?”


    黑燈瞎火的,她沒看清那人的臉,隻看清那人戴著黑色棒球帽,上麵橘黃色的英文,兩個字母上下相交在一起,好像是“s”和“f”。她搖頭:“也許是我大驚小怪,那人穿得整整齊齊,並不像個壞人。說不定他隻是想問路。”


    美麗立即一幅嫌棄她沒用的樣子:“問路的那會問你戴的耳環?你呀,就是膽兒小。”確實,換了美麗,如果遇到歹徒,也一定要奮不顧身上前搏鬥,將歹徒胖揍一頓,然後扭送公安局法辦。


    等到沒人的時候,和平說:“以後下課我去公共汽車站接你。”


    她連忙堅決反對,公車又不會天天拋錨,而且通常她下課都比和平早。她指天發誓:“以後一定不往小路走了,這樣總行了吧?”和平無奈,也隻好答應。


    轉眼冬天降臨。元旦的時候,張院長分配了她一個公關任務,去參加一個捐款人的活動。


    以前也有什麽企業年會之類的活動邀請福利院的孩子參加,多半是企業為向媒體展示自己做了多少公益活動。張院長通常組織小小孩們穿上統一的白襯衫,戴上紅領巾,去表演個大合唱。這一次大約是因為在晚上,又路途遙遠,所以就帶了她。


    張院長說為了福利院的形象,要穿得隆重些。因為上次路遇歹徒,微微十分小心,那對珍珠耳釘再舍不得拿出來戴了。但她挖出唯一一條黑裙子,穿上有點小的藍色毛線開衫,甚至在頭上別了一隻發夾。張院長看了看,表示滿意。


    還有她的球鞋太小,已經被她的腳趾頂破了一個洞,來不及買新的,張院長臨時回家去鄰居那裏借了一雙黑皮鞋給她。


    式樣古舊的圓頭皮鞋,比她的腳大了一碼,每走一步她都怕鞋掉下來,下意識地勾緊腳趾。她就這樣踢踢踏踏地上路,跟著張院長坐上長途汽車,又擠公共汽車,似乎走了很遠,才來到那個叫南島的地方。


    海風凜冽,天氣冷得掉冰渣。十年前的南島遠不如現在繁華,沒有那麽發達的旅遊業,天一黑,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隻有渡輪口的小飯館有幾個人影。張院長問了路,領著她七拐八拐,終於找到要去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傅宅,高門大院,空闊氣派,門口兩隻威風淩淩的大獅子有兩人多高,門前一路燈火通明的紅燈籠,一直通向對麵停得黑壓壓的停車場。門口穿大紅錦緞高叉旗袍的女子似乎不相信她們是來赴約,把她們的請柬翻來覆去地看,最後張院長說:“我們是福利院來的。”旗袍女才釋然,放她們進去。


    裏麵是與她格格不入的另一個世界。


    看得出這是一座有年頭的老宅。走進大門,繞過影壁,她們路過一重又一重的院落。牆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但棕色的柱子和遊廊滿是歲月磨損的痕跡,石板路的角落爬滿青苔,荷塘邊的大槐樹枝椏交錯,高得遮天閉月。


    院子的牆邊堆滿花籃,從花籃上的祝詞看,是慶祝什麽會所開張。荷塘上的水榭是一座舞台,原來大概演戲用,現在彩色燈光下,一個旗袍美女正在對月弄琴,彈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箏曲子。客人都聚集在荷塘對麵的花廳裏,衣香鬢影,斛光交錯。


    她從沒見過這許多西裝筆挺,珠光寶氣的男男女女,特別是那些踩著高跟鞋穿著晚禮服的女人,數九寒天,看著都讓人覺得冷。


    張院長也一樣手足無措。有侍應生托著大盤子走過來,張院長伸手拿了一杯淡黃色的液體。她也要拿,張院長似乎才意識到不妥,環顧四周,製止她說:“那邊有飲料,你自己去拿。”


    牆邊是長長的桌子,一溜銀色的大盒子,全部蓋著蓋子,隻有一個瘦高個的人低頭在挑吃的。角落的小台子後麵站著侍應生,麵前全是瓶瓶罐罐。她不知道能要什麽,看見前麵的人剛拿走一杯冰茶,就說:“要一杯那樣的冰茶。”


    冰茶根本不是冰茶,她喝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差一點辣掉舌頭,大庭廣眾之下,不得已捂住嘴硬生生咽了下去。回頭一看,張院長已經跟一個西裝中年男子聊上了天,不知說些什麽,正討論得熱火朝天。


    四周的人都在喝酒聊天,燈光亮得閃瞎人眼。她一個人站在角落裏,拉拉太小的毛線開衫,百無聊賴地又喝一口不是冰茶的冰茶。這次有了心理準備,並不是那麽難喝。


    這時候一扇側門忽然打開,有人推著一輛輪椅走出來。所有人停下聊天喝酒,忽然齊刷刷鼓起掌來。輪椅停在花廳的正中,推輪椅的是西裝筆挺的英俊男人,臉上帶公式化的微笑,用港式普通話講:“感謝各位蒞臨傅氏會所,我和董事長在這裏先祝各位新年祥瑞,萬事如意。”


    輪椅上坐的估計就是那位董事長,鶴發雞皮,精神不濟的樣子。眾人又一陣鼓掌,他隻微微點了點頭。那位英俊男子的祝詞頗長,什麽公司的成長,明年的展望,除非說到公司回饋社會,資助孤兒,都是與她無關的內容。她喝著冰茶,默默地聽,無意中看到輪椅上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間,最後若有若無地停在她這個角落。


    台上的發言這時候終於結束,男子舉起杯,語音激昂:“誌存高遠,海納百川。就請各位見證傅氏來年騰飛新的高峰!”所有人再次鼓掌,她已經覺得頭有點暈,一股蒸騰的熱氣,正從脖子躥上來,燒痛她的喉嚨。


    她從來沒喝過酒,不知道一杯冰茶能有這樣的作用,幸好還有一點清明,知道不能丟福利院的人,發酒瘋也要發到沒人的地方去,所以趁大家還在拍手,一個人從門口溜了出去。


    夜色濃重。戲台上彈古箏的美女已經不見,隻剩幾道彩色的光。她順著池塘邊上的小路暈暈乎乎地走,想繞到假山後麵沒人的地方坐一會兒。月亮在雲層裏若隱若現,冷風落在臉上,涼颼颼的一片。小路不大平坦,也可能她真的是醉得離譜,反正她深一腳淺一腳,還不小心踩進一個泥塘,差一點弄丟一隻鞋子。等到她終於要放棄,想幹脆就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歇一會兒,忽然前麵拐過一個彎,池塘邊出現一段九曲橋,橋那頭是隱隱綽綽一個小亭子。


    亭子裏沒有燈,她坐下來,才感覺到踩進泥塘的那隻腳濕漉漉的,低頭一看,果然看見鞋子上沾滿爛泥,心裏一陣哀歎,早知道在路邊采兩片葉子也好,可以用來擦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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