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公子哥,長得好看,穿棕顏色的呢子大衣,看起來很有錢。”金花回答,眼裏甚至放出兩道亮光來。


    我頓時躊躇,很想扭轉頭往巷口走。金花大約以為我害羞,在背後推了我一把,駭笑說:“還不快去。人家等你很久了,你今天肯定逃不過去的。”


    我也懷疑終究逃不過去,因此隻好回家去。


    客堂裏點得燈火通明。平常為了省電,一家人吃飯隻點頭頂的一個電燈泡,飯菜都是暗綽綽的顏色,今天竟然把表弟看書的台燈也挪出來,放置在屋角的長凳上。傅博延正襟危坐在桌旁,桌上堆著幾個點心盒子,舅舅陪坐,舅媽忙著添茶。看見我進來,舅媽竟然堆出一臉諂媚的笑容:“小祖宗,這麽晚才知道回來?三少爺等你兩個鍾點了。”


    傅博延站起來,正正經經叫了一句:“惠貞。”


    還沒等我說話,舅媽已經拉著舅舅站起來,朝我使了個鋒利的眼色說:“惠貞陪陪三少爺,我和你舅舅還有事情要商量。”


    人瞬間退了個幹淨,就隻剩我和傅博延兩個人,坐在慘淡燈光下互相對峙。我坐下來說:“三少爺找我,可是有事?”


    他挑了挑眉頭回答:“也沒別的事,那天說好要來看你的。”


    我知道舅母就在隔壁,在自己家裏不好太無理,隻好坐下來不鹹不淡地回答他的問題。


    “怎麽不再去鑫鑫飯店?生意不好?”他問。


    “嗯。”我回答。


    “在別的地方賣煙?”


    “嗯。”


    “哪裏?”


    我不作聲,心裏猜想,舅母怕是早就把我的底細原原本本地提供給他。


    “外麵亂得很,我幫你另找一份工作,可好?”


    我不敢相信他會沒有別的用心,一口回絕:“多謝三少爺關心,不必了。”


    他又解釋:“那天你見到的叢小姐隻是朋友,我們幾個是上海同一個學堂畢業的同學,一起聚一聚而已。”


    我覺得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又回到一個字的回答:“嗯。”


    這樣索然無味的對話,我想他也覺得無趣。兩個人沉默了一陣,他站起來告辭。舅母立刻又從門後麵出現,推我去門口送客,囑咐我要送到巷口,甚至急不可耐地將大門關在我身後。


    外麵是濃稠的黑夜,雨絲密如蛛網。他在門口戴上禮帽,望了望天。我以為他要邁開腳步,不想他忽然轉身,逼得我退後一步緊貼住門板。


    “惠貞,”他停了片刻,才在我頭頂開口。我看見他在黑暗裏扯著嘴角笑了笑:“以前的事是我不對,我道歉。我是真心喜歡你。你現在不相信,不怪你,連我自己也還不大敢相信。”


    我在心裏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動手做一些出格的事,絕不能讓他得逞。隻是他並沒有,隻退後一步,戴上手套,撣了撣帽簷的雨水,笑說:“不要送了,下雨呢。”然後轉身離開。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安穩。一進門舅母忙不迭地來追問我和傅博延的關係,我隻好躲到小閣樓裏去。幸好表弟拆了點心盒子,驚聲尖叫“奶油蛋糕”,分去了舅母的注意力。夜深人靜,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冗長而單調,這寒冷潮濕的冬季,不知何時會是盡頭。直到夜色漸漸褪去我還無法入睡,隻好偷偷起床,借著清晨一點灰色的微光,在窗前匆匆給秀燕寫了一封信。


    第28章 紅妝(2)


    日本人進城是在五月底。日日陰霾的梅雨季節那天忽然放了晴, 響了十幾天的大炮聲終於寂靜下來。不知哪個膽子壯的出門去探風聲,回來說,國軍早已經不見蹤影, 穿黃軍裝搖太陽旗的日本軍正成群結隊地從清波門外湧來。


    消息一傳十, 十傳百, 片刻就傳遍石板巷上下,誰都不敢出門,家家戶戶關門閉戶, 鋪子也通通掛上門板。從閣樓的窗口望去, 再也看不到遠處天水大街上的行人, 一時間萬人空巷, 鴉雀無聲。


    然後傳來遠處隱隱綽綽的人聲,由遠及近,開始聽不出在講什麽,漸漸才聽清是士兵的呐喊, 喊一種奇怪而陌生的語言, 一聲緊似一聲, 直到最終可以看見四排聳動的人頭, 隊伍長得沒有盡頭,全部戴著草黃色的軍帽, 間或夾雜頭頂飄揚的膏藥旗, 伴隨皮靴踩在石板路上整齊劃一的哢嚓聲,在雨過天晴的天水街上浩浩蕩蕩走過。


    沒人敢出門, 生計卻要繼續。家裏儲存的鹹肉早就告罄,漸漸的連米飯也變成了稀粥。阿花餓得嗷嗷叫, 還要在飯桌底下遭舅母的飛腿。金花過來串門, 偷偷告訴我:“今天我家吃紅燒肉了。”


    “你上過街了?”我震驚。


    金花搖頭, 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邊:“家裏的貓今早叼了一隻老鼠來,大得嚇人,我就……”


    我差一點沒把中午喝的稀粥也嘔出來。


    終究挨不過去,金花掛著香煙擔子出了門。我在門口喊了她一聲,叫她等我一起,卻被舅舅一把從門口拉回來。舅母看見“嗤”了一聲:“別人家的女兒都去得,隻有你外甥女精貴,十指沾不得陽春水,要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從沒見舅舅發過那樣大的火,我關上房門還聽得見他在客堂裏拍桌子的聲音:“我胡仁良再是沒用,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把外甥女往火坑裏推!”舅母向來是寸土不讓的性子,聲音比舅舅更高:“那大家一起餓死好了,還是你要我把你那隻死貓宰了來吃?”


    我抱著阿花躲進閣樓,心裏下定決心,再過一天,明天,一定要出去找點活計。總好過在家裏聽舅母的指桑罵槐,連阿花也有生命危險。外麵即使不太平,也不見得真如火坑一樣可怕,早去早回就好。


    下午有人來敲門,是傅博延打發來的人,送來一袋大米,一籃子青菜,還有幾塊鹹肉。來人傳話說,到處是日本兵設的關卡,東湖邊的公館別墅已經被搶了個空,城南一片被燒成灰燼,叫我們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特別要囑咐惠貞,千萬不要踏出家門一步。舅母點頭哈腰地答應,才算消停。阿花總算躲過一劫。


    戰戰兢兢過了數日,有自稱自治會的人拿著大喇叭在天水大街上喊話,告知鄰裏,銀行郵局都已經開業,學校也要複課,皇軍要求,學生必須回去上課,有差事的必須回去辦差,有鋪子的都必須開業,否則後果自負。


    舅舅又打開裁縫鋪子,雖說整天也不會有一個客人。


    金花卻一直沒有回來。


    金花的母親來敲門,問我知不知道金花的下落。她已到處去找過,鑫鑫飯店門口沒有,平海大戲院門口也沒有。整整十天過去,自從那天金花掛著香煙擔子出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即使我足不出戶,漸漸也聽到了街頭巷尾一些鄰居大嬸們的議論。據說鑫鑫飯店已被皇軍改成了一個娛樂場所,至於是什麽樣的娛樂場所,那些向來愛嚼舌根的大嬸們又都語焉不詳,隻是各自心照不宣地搖頭歎氣,特別是一看見我這樣的小姑娘,就立刻截斷話題,噤聲不語。


    又據說,隔三岔五總有年輕姑娘莫名地失蹤。


    金花回來已經是二十幾天之後。有人在夜裏把人扔在了石板巷口。清早巷口的布莊老板開門,過去仔細辨認,才一聲驚呼:“這不是金花嗎?!“鄰居聽到這一聲吆喝,紛紛奔走相告,湧去巷口看個究竟。


    我趕到時巷口已經圍了一大圈人,裏三層外三層,我隻遠遠聽見金花母親在人群中央的嚎哭聲,一聲長,一聲短,撕心扯肺。我擠進人群才看到,金花的母親跪坐在瀝青石板路的中央,頭發散亂,滿臉淚痕,懷裏抱著金花。


    若不是大家都說那是金花,我恐怕根本認不出她來。那具身體不著片縷,在清晨的微雨裏看起來很冷。記憶裏金花有苗條妖嬈的身段,現在入目的卻是嶙峋瘦骨和遍體鱗傷。血痕和汙漬讓她的臉也難以辨認,隻有那一根大辮子,依稀還有點金花的樣子。


    我還記得最後見到金花的情景,她告訴我家裏沒東西吃,所以想出去碰碰運氣。我在她背後喊她:“等我一等。“那時清早剛剛天亮,石板巷口還籠著一層薄紗般的晨霧,天水大街那頭的高樓在霧裏若隱若現。金花已經走出去十幾步,聽見我叫她,回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舅舅拉住我不讓我去,她朝我吐舌頭:”有人疼你,你還是乖乖等在家裏。“說罷回頭走遠,大辮子甩在背後,每走一步就晃一下。


    樣樣都比我能幹的金花,常常羨慕我命比她好的金花,連老鼠都敢捉來吃的金花,最後躺在冰冷潮濕的石板路上,化作一堆枯骨。


    布莊老板扯了一塊白布,蓋在金花身上,低頭對金花母親說:“人已經走了,莫要難過。“人群也紛紛附和。金花母親的哭聲轉為抽泣,像被人抽幹了空氣,一聲聲的抽痛。不知為何,我也隨著那哭聲抽噎,仿佛喘不過氣來。背後的人群向我推搡,我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再睜眼時是在一條陰暗的走廊裏。我躺在一張便利軍床上,手上插著針管。頭頂是一麵雪白的牆,隻牆角爬了幾道黑色的裂痕。有白衣白帽的護士從我身邊急急忙忙走過,我才認出這是教會醫院。


    有人緊緊握住我的手:“醒了?”


    我抬頭,看見的果然是傅博延的濃眉大眼,心裏暗歎,確實,舅母斷然不會舍得將我送進醫院,最多是掐一掐人中,再掐一掐虎口,如果不醒,那就隻好聽天由命。


    我想把手從他手掌裏抽出來,不料卻被攥得更緊。他挑眉笑了笑:“醫生說你營養不良。現在看來,應該也沒什麽大事,至少力氣還不小。”


    醫院裏人聲嘈雜,到處是穿黃狗皮軍裝,包著頭或拄著拐杖的日本傷兵。有幾個軍官模樣的人站在走廊上高談闊論,咿咿呀呀說我聽不懂的日本話,忽然有一刻齊齊朝我們的方向瞟了幾眼,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


    傅博延側了側身,用背脊擋住我的臉,俯下身低低苦笑:“床位全被日本人占了,隻好委屈你在走廊裏。不過這裏也不好久留,我看還是快點出院。”


    幸好我隻是連日吃得太少,又一時氣血攻心才會暈厥,並不是什麽大病,否則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節,隻好坐在家裏等死。傅博延迅速幫我辦好出院,送我回家去。


    梅雨季一過,緊接著是沉悶的酷暑。閣樓上不通風,隻有一扇朝西的小窗,聚集的潮濕暑氣無法發散,躺在狹小的床鋪上,感覺仿佛背上就要生出黴來。非常時期,生計愈發艱難,隻傅博延隔幾天就上門來,帶來一些大米和鹹肉。


    每次舅母都把他關進我的小閣樓裏。他倒很有耐心,大剌剌坐在我床上,搖著扇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的閣樓:“這裏也可以住人?放一屜小籠包進來,過一刻鍾保證蒸熟了。”


    我有這樣的棲身之所已經很滿足:“我喜歡這裏安靜,不必被旁人打擾。”


    他絲毫不把自己當旁人,目光灼灼地看我,伸出兩隻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皺起眉頭:“給你舅母送了這許多吃食,怎麽還不見胖?難道都被她拿去喂了貓?“


    我掙脫他的手指怒目瞪他:“請三少爺不要再送了,我確實不需要,所以也不會見你的情。”


    他又忽然正經起來:“當下的時局,銀行的職位我早就辭掉了。父親寫信催了我幾次,要我回南島去,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大概已經走了。”


    我明白這時候絕對不可以心軟,所以說:“傅老先生顧慮你的安全,你應該聽從他的話。”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還是那句話:“總會等到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幸好是小閣樓裏太熱,他也耐不住那一刻鍾,坐了少許,急速扇幾下扇子,站起來打開門,告辭下樓去。不一刻聽到樓下的舅母笑著送他出門,我幾乎可以想見舅母卑躬屈膝的諂媚模樣。“砰“的一聲大門關上,舅母又在樓下大罵阿花:”你這隻死貓,老鼠不捉,天天在家裏吃閑飯倒也罷了,給你好吃好喝你還嫌棄!怎樣?等我喂你山珍海味?餓死拉倒。”


    第29章 紅妝(3)


    夏天冗長單調, 後門的天水河熱得發了臭,常常漂浮著些辨不清麵目的異物,或許是死魚, 或許是誰家走失溺死的阿貓阿狗, 甚至或許是人, 我不敢看,光聞聞氣味就足夠惡心。天氣太熱,一到太陽落山, 街坊們拖出藤椅板凳, 聚集到井邊來乘涼。如今的話題再不是家長裏短, 總免不了是哪家的鋪子被洗劫一空, 哪家的兒子被抓去做勞工,哪家的娃被日本兵刺死。天水大街上的大喇叭卻一天沒有停過,那些號稱自治會的人每天來喊話,要爭做良民, 要和平共榮。


    我每日都在等。如果不是有這點念想, 恐怕真要無以為繼。可是兵荒馬亂, 即使秀燕收到冬生的來信, 隻怕也寄不到我手裏。隻是除了等,我別無他法。


    酷暑一天熱似一天。大暑過後, 自治會的喇叭從天水大街一直喊到了石板巷裏。有人挨家挨戶來通知什麽事, 據說石板巷口還張貼了維新政府的告示。表弟從巷口跑回來,對我說:“阿姊, 姆媽講你肯定要嫁給三少爺了。”


    這天連舅母都異常沉默,飯桌上悄然無聲, 隻有阿舅隔半晌就長籲短歎一次。我哪裏吃得下飯, 筷子挑揀了幾顆米粒勉強咽下, 就把剩餘的偷偷端給桌下的阿花。若是平時舅母必定要冷嘲熱諷一番,這天也別過頭,隻裝作沒看見。


    我早早躲回自己的閣樓,躺在床上,把毯子蒙在頭上,仿佛看不見,周遭的世界就不存在。良久門板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門。我恐怕這時候進來的會是舅母,沒想到是阿舅。我感到他挨著我床沿邊上坐下,沒說話,先歎一口氣。


    或許他在斟酌語句,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開口:“是你阿舅沒本事,將來九泉之下,也沒臉見你姆媽。”


    維新政府的告示講的是皇軍的命令,天水大街的幾條巷子被選中,不日將在十八至二十五歲未婚女性中甄選“服務員”,被派往全城各處銀樓飯店,不欲參選者上繳大洋若幹。


    那筆大洋是遙不可及的數目。舅母也許巴不得我走,我知阿舅也是為難的。我霍然從床上坐起來:“我明日就回去平海大戲院去賣煙。”


    阿舅歎氣:“如今的時局,戲院的戲都停了,哪有什麽人來買煙?”


    我又何嚐不明白,即使有人買,掙的那點零錢恐怕也是杯水車薪。兩條淚痕默默滑下臉頰,我說:“我去北山街找一找,興許還有人招下人。”


    “能走的早就逃難去了,北山街現如今十室九空。”舅舅的目光也是焦慮的,頓了一頓,抬眼望我:“……隻有三少爺,到現在還沒有走。”


    淚水不斷湧出來,模糊周遭的一切。我咬緊牙關,手裏緊緊攥著那條毯子的一角,仿佛隻要不鬆手,就還有希望。我說:“我去求他,他或許願意借錢給我。”


    阿舅望著我,靜默片刻,最後說:“你可要想好,拿什麽報答他。”


    借他的每一塊錢,我將來必當十倍奉還。雖說曾經年輕氣盛,也曾經咄咄逼人,傅博延說到底並非一個壞人,並沒做過任何強迫我的事,他也有自尊,也願意等我點頭,說不準此刻也不會乘人之危。我自知不該訛詐他人的善意,但被逼入絕境,也隻好厚一次臉皮。


    隻要還有一點希望,冬生,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必定會回來,那時候必定能借一償十……


    隻是這一點微茫的希望,終究是落了空。


    信是舅舅交給我的,我不知它從何處來,也不知何時來,隻看見信封上的筆跡,圓潤矮小的鋼筆小楷,是秀燕的字跡。信封已經開了口,大約阿舅舅母都已經傳閱過了。阿舅把信交給我時緘默不言,神色黯淡,歎一口氣,卻沒來由地讓我覺得是塵埃落定的如釋重負。


    我急急忙忙捧著信去閣樓裏讀。


    信封裏隻有幾頁紙,輕飄飄的,其中兩頁是秀燕的字跡,另一頁卻是不認識的人寫的。我先打開秀燕那兩頁,開頭幾句就給我當頭一棍:


    “惠貞:原諒我沒有早些給你去信,也原諒我,要告訴你的是壞消息……”


    我不敢再看下去,剛剛收到信時飄起來的心情已然沉到海底。打開另一頁信紙,看落款是有人代筆的,信來自一個叫“二虎”的人:


    “自冬生去後,再無人替我們寫信,剩下的兄弟又躲在山裏,兩個月與世隔絕。今天終於等到下山的日子,請鎮上的人代筆。冬生曾囑托我,若有三長兩短,要我把惠貞小姐的信退回,叫她保重,來世再見……”


    我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心裏一點一點冷下來,仿佛有一支冰柱子從頭頂生生插進身體,不痛,隻是冷,明明是酷暑的傍晚,明明頭上冒著汗,卻止不住打冷顫,從頭到腳微微發抖。


    日本人打到山下,兄弟們扛著槍去山下保衛村民。冬生定的計策,帶了一隊人誘敵深入,打算把日本人引進山裏的埋伏圈,再一舉殲滅。日本人引來了,一番廝殺,冬生衝在前麵,中槍,掉下山崖,屍骨無存……


    屍骨無存。我在心裏重複這句話,眼前刹那一片黑暗。


    窗外飄進一縷滯濁的風,頭頂的電燈泡閃了閃,發出刺眼的光。天水河上的氣味隨風卷進來,沉悶腥臭,令人作嘔。似乎有人聚集在岸上說話,隱隱綽綽,伴隨夏夜躁動的氣氛,嘈雜不安。不知是否又死了人。


    我才回過神來,眼淚流下來。冬生叫我保重,叫我來世再見。可此生那麽短,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來世又在哪裏?


    我站在窗邊,無聲地哭,此時方覺得痛,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窗外是沉沉黑夜,一眼望不到盡頭。這樣的夏天,潮濕腥臭,充斥死人的氣味,像一張無形的網,綿綿密密,緊緊貼在人身上,誰也別想逃過。


    金花被葬在城外的墓地。這是一片新墳,據說死的人太多,舊有的那片墓地已經找不出空,即使是這片新墳,不到兩個月也已經連綿近一裏地,一眼望不到邊。和大多新墳一樣,金花的墳頭也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鄰裏湊錢買了一幅薄棺,布莊老板送了幾尺白布,舅父幫忙做了一套壽衣。一時找不到得空的石匠,墓碑隻是一塊木牌子,寫著“愛女劉金花之墓”幾個字。一抔黃土,一個小土堆,遠遠望去,和墳場裏千千萬萬個小土堆一般無二,認不出誰是誰。


    我夜夜夢到金花,她在仙氣繚繞的空中朝我微笑,揮手說:“惠貞,我走了,再會。”我急得快要流淚,想上前去拉住她:“金花,等我一等,我這就來。”她一笑,臉色倏忽變白,前一刻還是春風滿麵的少女,刹那間變成瘦骨嶙峋的樣子,淒然說:“惠貞,你比我命好,有人疼你,你還是乖乖等在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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