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先生有權有勢,身邊圍繞的女人必定不少,即使過去對我有意,也不至於要花那麽大心思來引我上鉤。但我被引去花廳,必定是有人安排的。既然不是章先生,還能是誰?


    想到這裏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思,秀燕卻說:“大表哥誇你本事大。他聽三少爺講,這次他們的藥材生意,恐怕要靠你在章先生那裏周旋才能辦得成。”


    我仿佛受了當頭一棒,心裏慢慢冷下來,直從頭頂冷到腳底,渾渾噩噩地問:“靠我周旋?是博延這麽說?”


    “是啊,”秀燕說,“三少爺這麽講,大表哥才說要請你一起去梁家赴宴,說不定你能碰見章先生,正好可以搭上線聊一聊,探一探他的口風,看他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這時候鼓樂重啟,戲文開始下一幕。秀燕看出我神色不對,憂心忡忡地問:“你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我站起來,茫然四顧,回頭對秀燕說:“沒什麽,我出去一會兒。”


    秀燕以為我去如廁,沒有跟上來。我穿過一張張坐滿三五成群的太太小姐的桌子,噔噔噔徑直下樓去。台上的胡琴拉得如泣如訴,此時樓上的傅太太朝下一望,似乎還著意看了我一眼。我顧不得這許多,因為那種暈眩窒息的感覺又從胸腹之間升上來,轉眼要把我淹死在這嘈嘈切切,渾濁雜亂的人群裏。


    我一口氣奔到大街上,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街上人群已經散去不少,路旁的鋪子還開著門,幾隻走馬燈在風中撲騰,燭光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有被風吹滅的可能。戲院裏還遠遠傳來梁山伯淒淒的歌聲:滿腔悲憤無處訴,無限歡喜化成灰。


    我在黑暗裏打了一個冷戰。世界之大,於我卻是無立錐之地。


    也隻片刻功夫,傅夫人身邊的老媽子就跑出來追到我,同我說:“夫人讓我出來看看,孫姨太可有什麽事。”


    我強壓住內心的顫抖,說:“裏麵太氣悶,我出來透口氣。”


    老媽子立刻說:“孫姨太可是身體不舒服?我去叫車夫來,先送孫姨太回府可好?”


    傅夫人才不管我的死活,隻要我好好呆在西苑,不過是府裏多養一張吃飯的嘴,正如當年抽大煙的二姨太一樣,生死由命,隻除了不要鬧出什麽偷情逃妾那樣丟傅家顏麵的醜事就好。回府也正是我的打算,謹芳還在傅府,我還要當麵去問一問傅博延,他到底還可以有多卑劣。


    我回了西苑,博延已經在那裏等我。西苑本就少有人來,家具擺設也簡單,如今隻點著樓上臥房裏一盞燈,更顯得陰森沉鬱。博延就坐在桌前,滿腹心事地默默喝一盞茶。


    一看這情景,我反倒冷靜下來,在他對麵坐下,淡淡問:“你怎麽來了?”


    他似乎是剛喝過了酒,十分煩躁:“這是我家,我怎麽不能來?”


    我默不作聲地等他發完脾氣,片刻果然見他的態度又軟下來,覷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說:“我來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章先生傳了信來,說下個月初要來南島辦事,我想著肯定是要給他接風的。這南島上也沒什麽像樣的地方,哪裏都不如傅家。如果他有意,我請他來府上小住幾日。姚氏你也知道,沒見過什麽世麵。你同章先生倒是早就認識的,不如就由你來招待他。”


    我冷笑:“招待?如何招待?是陪他吃酒還是替他暖床?”


    他愣了一愣,抬頭望我,竟然沒有反駁,半天才說:“章先生也不見得有那個意思。”


    我簡直要大笑出來。他同陳老板兩個人巴巴地將我送去章先生麵前,可不就是自薦枕席的意思。章先生哪裏會不懂,答應到南島來,難道是來找他傅博延喝酒?我不怒反笑:“如果他有那個意思,怎麽辦?”


    他避開我的目光,頹然說:“章先生位高權重,不好得罪。如果那樣……如果那樣,我亦無能為力。”


    看到他懦弱無能的樣子,我心底一片淒涼,絕望地問出最後那一句話:“所以你打算把我賣掉?像一件東西一樣賣掉?”


    他低著頭,根本不敢看我,隻輕聲說:“這一年來,我也曉得你恨透了我。其實,你若跟著章先生,說不定比跟著我有更好的出路。”


    我心灰到極處,冷得牙齒打顫,冰冷的怒意蓬勃而出,那股怒意根本由不得我自己控製,隻促使我走上前去,用出全身所有力氣揮手,狠狠撮在他臉上。


    他先是一怔,站起來,拳頭握了握,忽然間暴發,伸手反撮了我一掌,怒斥:“孫惠貞,你不要以為我平時縱著你,你就是個人物。我告訴你,你不過是我傅博延的一個妾。要不是我花錢買了你,你現在恐怕還在日本人手裏生不如死。我今天就是提腳把你賣進窯子,也沒人能說什麽!”


    我被那一掌的力量撞翻在地,臉上火辣辣地痛,全身都火辣辣地痛。我用僅剩一點力氣咬牙說:“傅博延,你無恥!”


    屋裏吵得凶,傭人們都躲在安全的距離聽壁角。大概是屋裏的動靜吵到了謹芳,我見她光著腳搖搖晃晃地從裏屋跑出來,剛跑到門口,跌了一跤,“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傅博延怒吼:“人都死哪兒去了?”四季和兩個老媽子才聞聲趕來。傅博延用顫抖的手指著謹芳說:“把小姐給我抱出去!”


    我頭發淩亂地伏在地上起不來,他回頭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我把謹芳抱到姚氏那裏去照顧幾天。這幾天你就留在這裏好好想想。”


    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狠厲,也有可能以前就有,可藏得好,因此我從未見過。隻見他對四季說:“把這兒的門鎖了,孫姨太病了,就留在這兒養病,誰也不準進來。”說罷抬腳,揚長而去。


    桌上的油燈熄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醒醒睡睡,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總之每一次睜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恍恍惚惚的夢中,我似乎看到許多東西,有時候是謹芳在惶惶地哭,有時候是父親嚴肅方正的臉,有時候是北島家裏,海風吹過簷下掛著的海螺,撞出一片叮咚聲。我甚至看見過冬生,背景是一片深藍的海水,他站在船頭朝我喊著什麽,可我什麽也聽不見,直至他的影子隨著漁船消失在地平線上。


    再一次睜眼是在白天,把我搖醒的是秀燕。她坐在我的床頭,紅著眼眶喊我:“惠貞,快醒醒吧,再睡下去你可是不想活了?”


    我皺著眉頭艱難地醒來,秀燕扶我坐起來,對我說:“你都睡了三天了,粒米未進,身體怎麽受得了?”說著她又對回頭對站在後麵的四季說:“還不快給去弄點吃的來,最好是熬點粥,熬得稀一些。”


    房裏隻剩下我同秀燕兩個人。她幫我整理被角,湊過來低低地說:“一個叫黑子的漁民跑來見我,說你沒去慣常要去的地方,又跟傅家的傭人打聽到你被關起來了。要不是他,我還不知道有這事。”說完她眼睛一紅又哭起來:“我實在沒料到傅博延是這種人。惠貞,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他們在這麽算計你。”


    我也胸中悲慟,眼淚瞬間湧上來。我抓住秀燕的手,懇求她:“秀燕,我無父無母,無兄無弟,世間隻剩你一個朋友,你能不能救救我?”


    秀燕悲悲戚戚的抬眼看我,抹著眼淚,停了半晌才說:“你不知道他們兩個在這宗生意上已經壓了多少錢。我今天能見到你,還是我同三少爺說,我來勸勸你。你叫我怎麽救你?”


    我頹然放開秀燕的手。是,我可以逃,反正不是逃就是死。可秀燕還有兩個孩子,身體和靈魂都同她那陳家大院綁縛在一起,卻要叫她往哪裏逃?


    秀燕擦了眼淚,止住抽泣,偷偷說:“人我給你帶來了。”說著朝門外喊:“傅小黑,把東西拿進來吧。”


    進來的是黑子,手裏捧著一大推藥材吃食,還有一摞書。黑子也不好走近,隻把東西放在了外間的桌子上。從我在的地方往外望,隻看見他筆直的身影默默站在那裏,個頭似乎又高了一截,褲腳和袖子都有些短。我勉強朝他笑了笑,對他說:“謝謝你。”他沒說什麽,這麽遠我也看不真切他的神色,隻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緊緊握著拳頭。


    過不多久四季就捧來了白米粥,秀燕監督著我喝了一小碗,就不得不要告辭。臨走前秀燕特意拿過幾本她帶來的書,塞在我懷裏說:“怕你一個人無聊,給你帶了幾本小說,特別好看,你一定要看。”


    秀燕走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四季把門從外麵鎖上,把陽光都隔絕在外麵。回想起來,在那些昏暗渾沌的夢境裏,我也許是想死的,隻是秀燕將我從夢境裏拉出來。我想到我還有謹芳,如果我死了,她要怎麽樣?能不能在姚氏身邊長大?將來會嫁一個什麽樣的人家?


    我躺在床上,思緒紛亂,反反複複想著將來,繼而又回想起秀燕走時的神情,似乎著意要我看她拿來的那兩本書,很是不尋常,趕緊把那幾本書拿出來翻了一遍,真的在其中一本裏飄出一頁紙片來。


    那片紙不過三寸見方,上麵有鋒利挺拔的字跡寫著:“海螺聲處待佳音”。落款隻有時間,寫的是民國三十一年正月十七,正是昨天。


    短短七個字,沒有名字,我卻驚得從床上跳起來,因為那筆跡我最是熟悉。我看過他在父親書上的眉批,我同他叫黑子傳過無數字條,我讀過他給我的長信,那些文字至今字字皆還在我心裏。


    那是冬生的筆跡。


    作者有話說:


    我來劇透一下:大家不要對冬生抱太大的希望~~(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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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化蝶(3)


    我同博延進行了一場談判。我說:“讓我見見謹芳。”


    既已撕破了臉, 博延再無往日的好言好語,神色淡淡地說:“不必了,她在姚氏那裏, 好得很。”


    我紅了眼眶:“她睡覺時找不見我, 會哭。”


    博延卻不為所動:“她這般大了, 總要學會不整天膩在母親身邊。”


    我深吸一口氣:“你說的事,我想過了。”


    博延屏息,聽得十分認真。


    我說:“你要把我送人, 我斷然不能同意, 必以死相拚。但章先生來, 我去替他接風洗塵, 也不是不行……”我頓了頓才說,“事成之後,我們離婚,你放我自由, 我回省城去自謀生路, 從今往後我們兩個橋歸橋, 路歸路, 再不用相見。”


    他的臉上一僵,我乘勝追擊:“謹芳跟我, 我要帶她離開南島。”


    他斷然拒絕:“不行, 謹芳姓傅,你不能帶走她。”


    我在心底冷笑, 臉上卻露出遲疑的樣子,半晌才幽幽歎息:“其實謹芳跟著我, 也怕是要吃苦, 不如在傅家衣食無憂。事到如今, 我隻能願她過得好,將來明白,並不是她母親不願帶她走。”


    傅博延立刻臉色鄭重地保證:“你放心,我把她抱去我母親那裏養。你總相信我母親,自己的親孫女,她怎會虧待。”


    我又說:“還有……”


    傅博延又提起一顆心。


    我說:“過兩日是我父親的忌日,我想回北島的老房子裏住一陣,最後再陪他幾日。”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我趕忙加上條件:“我想帶謹芳一起去。”


    這回博延沒有鬆口,斬釘截鐵地說:“等送走了章先生,你自會再見到謹芳。”


    冬日的海上風高浪急。我又如多年前放學那樣,乘著一葉扁舟回北島去,同行的還有平時在西苑服侍的張媽。四季因要去姚氏那裏幫忙照看謹芳,並沒有跟來,但同船去北島的還有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仆,說是幫我們提行李,實則應該是博延派來看著我的人。


    北島的房子原是秀燕外婆的產業,因為北島荒僻,輕易沒有外島人來住,所以一直空著,連父親留下的幾箱子書也一直在閣樓裏閑置著。我睡過的床還在,換了被褥就能用。窗前種的小草自然死光了,不過我掛在簷下的海螺還在,海風一來,便放出互相撞擊的咚咚聲。


    海螺聲處待佳音。不管是冬生的人還是冬生的鬼,我都在這裏等他歸來。


    黑子搖身一變成了秀燕外婆家的仆人,拉了幾袋子瓜果食物來,幫我一起在桌上擺上父親的排位,又在排位前麵堆滿祭品。張媽就在邊上擦桌子,我不好同黑子多說什麽,隻好朝他投射詢問的眼神。他卻低著眼,看不出喜怒,中規中矩地說:“傅太太,都擺好了。”


    那一刻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會錯了意,是不是我一廂情願,是不是我在奢望不該奢望的東西。


    午夜夢回,月光照在我床頭。我又在夢裏見到了冬生,這一次他劃著他的小舢板,從霧靄重重的海上向我靠近。我喊了他一聲,他卻沒有回答。我又喊得大聲些,他才回應我,叫我的名字:“惠貞!惠貞!”


    那聲音仿佛就在我耳邊,真切無比。我在夢中猛然睜開眼,自己的身體躺在床上,有人坐在我的床頭。我抬頭一看,月光下朗眉星目,正是冬生的臉,目光如當初一樣堅定,隻是額上和嘴角多了皺紋,像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龐,觸手溫暖,心裏詫異。就算是做夢,哪裏能那麽真切,連他臉上的皺紋都夢得如此逼真。


    下一刻他握住我的手,在海風裏輕輕喊我名字:“惠貞。”


    我懵懂地問:“冬生?冬生?!真的是你嗎?”


    他笑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傻子,當然真的是我。”


    我才醒悟過來,這原來是真的,是冬生真的回來了。


    我同冬生十五歲相知,十六歲分開,相識不過兩年,少年慕艾,我們也向來都是發乎情止於禮。卻原來與他十指相扣是這種感覺。我良久說不出話來,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他又輕輕撫上我臉,替我把眼淚擦掉。


    如果可以,我一定會放聲大哭,但張媽還在隔壁,樓下還有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仆。我咬住嘴唇盡力忍住悲聲。冬生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說:“樓下那兩個喝了黑子送來的黃酒,張媽也喝了幾口,應該都不會那麽快醒來。”


    我這才帶著哭腔說:“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他笑了笑,輕撫我的頭發:“許多人都以為我從山崖上摔下去摔死了。可說好了你還等著我,我怎麽能死。”


    可惜我沒有等著他。我已經泣不成聲,喃喃地說:“都是我的錯。”


    他深深看著我回答:“是我的錯。那時候我覺得我們有時間,男子漢大丈夫,要先建功立業,不能讓你跟著我吃苦。後來我每一天都在後悔,我應該聽你的話,去省城謀一份營生,做個小工也好,怎麽能丟下你一個人,還過了這麽多年才回來。”


    我無言以對,連海風刮在臉上都是鹹鹹的眼淚味道。


    他給我講述這些年的經曆:“日本人打進山裏,我掉到山崖底下,所幸沒有死,花了不少時間才爬出那片山穀。一個醫生說要把我這條腿鋸了才能活,可我想著,沒了一條腿你父親更不可能答應我們的事,所以差一點死掉,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腿養好。我給秀燕去了信,她已經嫁了人,信自然沒有寄到她手裏。我就輾轉去省城找你,循著你原來的地址找到你舅舅家,隻是你早不在那裏,你舅舅和舅媽說你嫁去了南洋。我去了一趟南洋,可茫茫人海,哪裏有你的影子?有一陣我真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聽說秀燕嫁去了永平,才打聽到你回了南島。”


    最後他堅定地說:“惠貞,你的事我都聽黑子講過了。離開他,跟我走。”


    我淒惶地問:“走到哪裏去?”


    他說:“隻要不是南島,哪裏都好。”


    眼淚早已浸濕我麵頰和發梢,我說:“我還有謹芳。”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如點燃了兩把火焰。他說:“帶她一起走。永平縣城有一條貨船,下個月就出發,去福州。我認識那條船的船長,我們躲在貨艙裏不會有人發現。等到了福州我們再去別的地方,越遠越好。我們可以搭船去香港。”


    香港,如此遙遠的地方,我從未曾想到過。


    冬生趁著夜黑風高又走了。我大約不會有機會在接待章先生之前見到謹芳,冬生倒很自信。誰也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所以並沒有人防著謹芳那邊。他計劃著隻要謹芳一出傅宅,他就能把她拐走,然後接上我,先逃去永平。


    所有事如同夢境,又如同那些年我偷偷讀過的張恨水和李涵秋小說裏的情節,第二天在刺眼陽光裏醒來,頓時懷疑那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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