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也看見了那抹紅痕,溫熱的指尖再度貼上,輕輕觸碰著阿箬的皮膚。


    紅痕消失,可她卻覺得自己都快被這一股無名火給燒著了。


    吵人的哭聲持續,緊接著便有人怒罵了起來,阿箬扶著床沿起身,先是沒有頭腦恭恭敬敬地對寒熄鞠了一躬,再捂著自己的手腕一路小跑到窗邊,推開窗戶任冷風吹滅心頭的躁動。


    雨水融化了雪,在屋簷下串成了水簾,阿箬一低頭就能看見客棧對麵吵鬧的幾人。


    紫林軍中有人抓著個小孩兒不肯撒手,那小孩兒的娘憑著一顆護犢之心與紫林軍鬧騰起來,當著街坊的麵撒潑打滾。


    紫林軍無視她,隻道:“這孩子必須得跟我們去一趟京都!”


    “哪有光天化日之下搶孩子的!當官的了不得,欺負我們老百姓無依無靠!京裏的官跑來煊城捉孩子!我的孩子便是我的命,軍老爺,您今日要是把我的孩子帶走了,我便一頭撞死在這兒!”那婦人說完,當真跪下將頭往地上撞。


    咚咚兩聲,婦人額頭立刻起了一塊傷痕,絲絲血水順著眉心流了下來,模樣駭人。


    小孩兒見自己娘親如此,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因未著上衣,渾身凍得發抖,哭聲也是一顫一顫的。


    周圍的街坊見狀不忍,就連常年駐紮煊城的官兵也上來勸說:“大人,這毛孩兒的確是前頭羅家村的,逢年過節便跟他娘來娘家小住,我們看著長大的,必不是大人要找的人。”


    “就是就是,這麽點兒大的小孩兒,能犯什麽事兒?瞧哭得……天可憐見,再不穿衣裳就該凍死了!”


    便是客棧小二也沒忍住上前,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他認得這孩子。


    紫林軍指著小孩兒背部一塊掌心大小的燙傷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家婆娘昨晚見著親人忙說話,沒顧著看他,這小子自己調皮怕冷,跑暖路邊上玩兒,撞倒了爐子燙破了一塊皮。軍爺,孩子受不得凍,求求軍爺放過我們吧!”男人抱起婦人,不敢真讓她磕死在這兒了。


    阿箬瞥了一眼,臉上的溫度盡失,立刻便知道發生何事。


    隔著幾扇窗的左側,也有一扇窗開了半條縫隙,將樓下發生的所有事盡入眼底。


    阿箬側頭看過去,隻見一隻幼童的手搭在窗沿收緊,不一會兒又收了回去,將窗戶再度關上。


    阿箬在人群裏看見了趕來的趙焰,趙焰見狀,又聽那小孩兒滿嘴喊的話都是煊城這邊的口音,沒忍住上前與那深紫披風的將領耳語一句。


    “寧可錯抓,不可錯漏。”這是那人的回複,趙焰也就沒再開口了。


    阿箬的目光一直落在掙紮哭泣的小孩兒身上,雨勢越發的大了,嘩啦啦當頭淋下,那小孩兒連哭聲都弱了許多。寒冬雨雪,人人都裹著厚襖,唯有他光著身子在風裏打顫。


    阿箬的手心捏了捏,眼也不眨,她聽著左側那扇窗的動靜,瞧著小孩兒被人擰紅的手臂,凍得發紫的嘴唇,還有婦人額上越來越多的血跡。


    沒有動靜。


    他們是來找白一的,但白一不打算出麵。


    阿箬張口,對著樓下趙焰喊了一聲:“趙軍爺!”


    與此同時,趙焰將外袍解下,披在了小孩兒身上,他將小孩兒抓入自己的懷裏遮風擋雨:“不可錯漏,可也不能錯殺。”


    嘈雜的聲音掩蓋了阿箬的那聲,她捏得發白的手,終於鬆開了一絲。


    第26章 春之葉:九


    雨越下越大, 從細細綿綿的針化成了嘩嘩啦啦的水柱,沿街的路人撐起了油紙傘,雨水紊亂的敲擊聲似鼓點, 將鬧事的幾人圍城一圈。


    深紫披風的將士不再與趙焰辯說, 隻是伸手指了指對方的臉以作威脅,帶領部下轉身離開時怒聲道:“不論你如何處理,這孩子必須隨我等上京!他若逃了, 唯你是問!”


    一行紫林軍走時盔甲摩動, 聲音震懾看熱鬧的百姓, 唯留趙焰一人冒雨將懷中哭得快暈過去的孩子還給了那對夫妻。他沒立時離開,也不能作保這孩子必然不是皇帝讓他們尋找的人,隻能低聲道:“二位先給孩子看大夫, 便收拾行裝一並上京吧。”


    那婦人滿臉是血, 被雨水衝刷得更顯淒慘可怕,她又不住地給趙焰磕頭,嘴裏求饒道:“軍爺行行好!放過我們一家吧, 我日後再也不來煊城,再也不來了……”


    趙焰撇開目光, 低聲道:“隨他上京, 是你們現在唯一的出路,若你的孩子不是我們要找的人,也一定會安然地還給你們。”


    婦人還想求饒, 她家男人立馬拉住了她, 隻用自己的棉襖裹緊懷裏發抖的孩子, 向對門的小二求救, 請小二找個大夫過來。


    一行人幫忙的幫忙, 憤罵的憤罵, 還有一些同情的說他們家的小孩兒也遭受過這般對待,其中有個人發出一聲驚奇:“不是說他們來找出逃的東車國公主嗎?那公主總不能是個五六歲的男娃娃吧!”


    這一聲疑問說出,趙焰立刻回眸瞪去,隻見說話的人縮頭縮腦,趕緊撐傘離開。


    周圍人見趙焰如煞神站在那兒,雖說他還算講些道理,可畢竟披著一身紫色披風與盔甲,誰也不敢保證他何時反悔便要尋他們麻煩,於是作鳥獸散。


    客棧屋簷上的雨水連成的水流像是一麵小瀑布,暴雨模糊了眾人的視線,趙焰始終沒離開。


    他在等那對夫妻給小孩兒看病,再等他們收拾行囊,隨時跟他們上京。


    阿箬看趙焰看得有些久,對方也察覺到了,一抬頭便與客棧二樓小窗內的少女對上視線,四目相對,趙焰率先避開了眼神。


    他與阿箬相識便是一場意外,雖認識時間不長,可到底認得。


    趙焰原覺得自己這一身紫色盔甲威風凜凜,直屬皇帝親管,便是在皇城底下也得人三分臉色,到了這窮鄉僻壤戰事不斷的煊城,更是昂首挺胸,官大權廣。


    事實上卻不是如此的,他們到了煊城後除了首日得人敬仰,見到百姓敬畏又羨慕的目光,之後聽到的都是些不好的言論。


    趙焰夜裏來,第二日便追著阿箬走了,再回來時哪曉得他的同僚將煊城封住,為了找個小孩兒,不顧人情,遇見年齡相符的不管場合便直接撕衣裳看後背。


    滿城的風言風語,加上隔著雨簾裏,阿箬那淡淡看向他的眼神,趙焰頭一次覺得這身盔甲穿得尤其束手束腳,很不合身。


    他有些羞愧,可任務在身,不得不冷著臉,硬著頭皮,執行將領的那句:寧可錯抓,不可錯漏。


    阿箬關上了窗,再轉身對上了寒熄的目光,她微微一怔,一顆心忽上忽下的,不是滋味兒。


    封城加上大雨,讓東裏荼蘼和白一不得離開客棧。掌櫃的見到白一紮了兩個羊角辮,還特地對東裏荼蘼道:“姑娘快將你家妹子藏進屋裏,這些天可別出來了,那些紫林軍滿城地抓小孩兒,忒嚇人!現在隻抓男娃娃,誰知道明日會不會要抓女娃娃。”


    東裏荼蘼正低頭吃包子,聞言連連點頭,舉著包子換了個座位,將白一擋在裏麵。


    她倒是不知紫林軍除了抓她之外,竟還抓小孩兒,好在她這一路為了方便,早早將白一打扮成小丫頭的模樣,不然他們可能早被抓了。


    東裏荼蘼給白一扮作女孩兒,是途中有婦人說她這樣一個小姑娘帶著個年紀不大的小子出遠門,小子很容易就被人搶了拐了給別人當兒子的。


    東裏荼蘼沒什麽首飾,就把白一身上掛著的唯一一個玉佩典當了,給他買了身珍珠色的兔絨襖子,再用兩根紅絲帶為他束發,打扮成小丫頭的模樣,自己再扮男裝。


    一路認得她女扮男裝的不少,卻沒人懷疑白一是個男童,安然行至此處,避開了拐男童的人販子,也避開了紫林軍。


    包子吃了一半,阿箬推開房門從二樓出來了。


    阿箬所住的屋子靠近客棧上樓的樓梯口,沿著廊道往裏走到盡頭便是白一和東裏荼蘼所住的屋子,他們倆下樓吃早飯阿箬也聽見動靜了,彼時趙焰還在對麵站著沒走。


    現在趙焰已經帶著那一家子離開,屋外的雨也漸漸小了起來,阿箬出門是想喚小二打些熱水上來,剛推門便看見了東裏荼蘼和白一坐在樓下。


    東裏荼蘼見到阿箬,舉起手晃了晃,臉上掛著淺笑:“阿箬姐姐,來吃包子嗎?”


    阿箬對她搖了搖頭,視線掃過白一,再朝小二開口要熱水。


    小二起身去打熱水,推開的擋風簾外吹進來一陣冷風帶著幾點雨滴,擋風簾重新壓下,阿箬就站在樓道口等著,也沒有下樓的意思。


    等小二提著一壺熱水過來時,她才接過道謝,背身離開前又朝白一看去一眼,便回到了房間。


    東裏荼蘼見阿箬走了,吞下包子小聲道:“我覺得阿箬姐姐好神秘啊。”


    白一頓了頓,朝她看去一眼,東裏荼蘼繼續小聲道:“她會生火之術,比我穿得單薄多了也好似不會冷般,你和她到底是怎麽認識的呀?”


    白一垂眸,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與她以前是一個村子裏的。”


    “你才五歲,何時離開的梨花村?那麽小時的記憶就都記得嗎?”東裏荼蘼以為白一說的村子,是阿箬哄趙焰所說的梨花村。她也以為白一原是梨花村的人,隻是跟隨家裏人上京,後來不知遇上什麽事,家裏人都不在了。


    白一嗯了一聲,眸色遮掩,聲音聽不出起伏:“越久遠的記憶,越深刻。”


    “裝老成。”東裏荼蘼笑了一下,伸手捏了白一的臉:“有時我覺得你好沉穩啊,一點兒也不像個五歲的孩子。”


    白一愣愣地看著她,胸腔再次震顫,發悶地讓他難受。


    歲雨寨裏的人不死不滅,卻也不會有心跳,也唯有這種時刻,白一才恍然覺得自己還活著。


    他啞說:“我本來就不是五歲的孩子。”


    東裏荼蘼笑問:“那你幾歲?六歲啦?”


    白一抿嘴,沒再說話,東裏荼蘼隻當他鬧小孩兒脾氣,催促他趕緊吃包子,吃完了便回房間,免得被紫林軍發現,抓著他也要脫上衣。


    阿箬洗漱好後才去請寒熄起床。


    寒熄的神智沒有歸位,有些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況,好比若阿箬不去牽他,他便不會主動從床上下來。可他又非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他是神仙,一呼一吸間便能清除身體的濁穢,不用洗漱,不用穿戴裝扮,也無需吃喝拉撒。


    他幾乎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坐在床邊,在阿箬靠近他時便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很幹淨,永遠都持有一股特異的冷香,阿箬隻能將自己清洗幹淨,再去觸碰神明。


    她照常捏著寒熄袖擺上的雲紋,扯了扯。寒熄一隻手撐在床側,右肩微微聳起,臉也微歪向右側,一頭墨發整潔柔順地貼著肩頭,動也不動。


    阿箬扯了兩下,見他沒什麽反應,便開口:“神明大人,我們要起床了。”


    說完,阿箬的臉上一紅,覺出些不對勁的地方,這話她雖帶著恭敬的心說的,到了嘴邊的口氣卻變成了哄孩子似的語氣。那句脫口而出的“我們”更是讓阿箬心跳加速,緊抿的嘴裏,牙齒忍不住輕輕咬了一下舌尖。


    寒熄對她眨眼,笑了一下,卻沒有要下床的意思。


    阿箬被他笑得渾身就像被火燒著了般,根本不敢抬頭看他,隻能再度扯著他的袖子,希望他給點兒其他反應來,扯了半天,寒熄才抬起胳膊,露出一隻潔白修長的手來。


    阿箬怔了一瞬,垂著下巴,抬眸看去。


    寒熄的表情有些淡然,唇角掛著淺笑,眼神卻沒有笑意,可也不算冰冷,因為裏麵倒映著阿箬羞赧無措的模樣。


    咚咚,阿箬的心猛跳了兩下,呼吸淩亂,似乎明白過來些什麽。


    她與寒熄之間的距離,一直在靠近。


    從他們未曾觸碰彼此,再到牽袖,碰手,和昨晚他疲憊到沒了力氣,壓在阿箬身上幾乎等同於摟抱的姿態。好像一種距離開始產生,便不會再回到上一個距離的狀態。


    她牽住了寒熄的袖擺,那不碰他的衣裳,他就不會再動。


    她碰了寒熄的手,那再去牽他的衣裳,他也不會給反應了。


    他在摸索,他與阿箬之間最舒適的距離,此刻,相較於阿箬的恭敬,寒熄更願意她親近,伸出的這隻手,便是試探,也是提醒。


    阿箬抿唇,吞咽了一下,憑著猜測握住了寒熄的手。輕輕一拉,他就像是一張風箏,跟著阿箬的方向走,那根牽製住他的線,就在阿箬的手中。


    寒熄下了床,任由阿箬將他帶到了窗邊坐下。


    阿箬鬆開了他手的那瞬,明顯察覺到了寒熄的手指微微收了一下,並未完全收緊,故而她不用掙脫,那像是無聲的挽留。


    “阿箬。”他喊她的名字。


    阿箬耳尖通紅,生怕自己胡思亂想,轉身去搬了屋內的盆植放在窗邊,靠近寒熄的地方。


    那是一株盆梅,光禿禿的樹枝上長了兩朵花骨朵兒,一左一右,距離甚遠,很快就能綻放了。


    紅梅映著窗外逐漸轉小的雨,蒼黑的屋瓦,黛青色的遠山,一陣陣細雨伴細風,吹上了紅梅,吹不到寒熄的身上。


    阿箬搬了花兒,自己也找個凳子坐在不遠處,目光落在遠山薄雨上,心想寒熄應當也願意在閑來無事出不了門時賞景吧。


    再看寒熄,卻見他沒看窗外,隻盯著自己。


    阿箬頓時有些慌,伸手指著窗外的山道:“看、看外麵,景色不錯的,神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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