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甚至想,若他一開始就沒跟著東裏荼靡離開皇宮便好了,如此他碰不到阿箬,心裏想著東裏荼靡能衝破重重關卡回到東車國,說不定此刻她已經走到了從小長大的城牆下,隻等來年花開看荼靡。


    一句句期許,不斷凝聚又被衝散的仙氣讓白一愈發絕望,而後阿箬的聲音出現,她踹在了門板上,踹上了白一的脊背,她甚至不管不顧地幾刀便將房門劈開。


    白一感受不到那陣疼痛,可他心裏的疼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嚴重到他呼吸急促,淚流不止。他知道他要麵對自己必定的結局,可仍在最後時刻,想為東裏荼靡求一個未來。


    不是被押上城牆上,再度成為翼國人質,而是另一個,如烏目鳥的寓意一般的未來。


    白一跪求阿箬救東裏荼靡,甚至給阿箬磕起了頭,他哭得稀裏嘩啦,忘記此時他們所處的地方,也忽略了站在一旁嚇得臉色蒼白的趙焰。


    那樣致命的傷口,在趙焰的眼皮子底下愈合了。方才還瘋癲得仿佛要殺人的阿箬此刻冷靜了下來,她木著一張臉,反手握住刀身,以刀柄對著趙焰,把利器還給了他。


    “不必再哭了,也不許再開口說話。”阿箬有些頭疼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收回對白一的憐憫,也揮去了記憶裏孩童的身影。


    到底是不一樣了,幾百年的時間,她的回憶始終隻停留在三百餘年前,任何一個人,任何事都隨著時光的長河更改,不變的隻有她,一心贖罪。


    “趙軍爺。”阿箬開口時,擦掉了臉上白一血跡化成的水,扭頭看向趙焰:“兩國交戰,婦孺何其無辜。你們皇帝既然下令讓你們找東車國的公主,找到了便等戰事結束了帶回去吧,不必要非將她拉上城牆頭獨麵炮火,對吧?”


    趙焰還有些混沌,他在阿箬開口說話時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訥訥地接過了自己的刀,眼神不住地在阿箬和白一身上來回打量。


    “你、你們……”趙焰的頭腦一片混亂。


    他原是不信這世間有鬼神之說的,可皇族的人卻極其癡迷於此,就連皇帝派他們紫林軍非要來找什麽背上帶著玄武的男童,也說是關乎翼國國運,叫他們不可錯漏。


    方才趙焰看見了白一背上的胎記,紅色的小小一塊,上麵布了一條蜿蜒的疤。


    他找到了皇帝要紫林軍必須找到的人,此刻卻猶豫了要不要把他抓起來。


    這不太正常,一個孩子受了那麽重的傷,如何會在幾個眨眼的功夫裏便好?而眼前這身著青旅綠裙的女子,又究竟是誰?


    阿箬見他還在愣神,一蹙眉,手掌不輕地往趙焰的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啪地一聲,趙焰徹底清醒,阿箬也不耐煩道:“兩國起爭,非得以一女子抵命不可嗎?”


    東裏荼靡確實無辜,她這一生因為白一的話受盡磨難,可說到底,阿箬無權阻止翼國人的任何決定。被炮火對準家宅的是他們,她不忍看東裏荼靡以此喪命,卻也不會為了救她,讓自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寒熄還在屋裏,她不會離開客棧。


    她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離開寒熄的身邊。


    趙焰搖頭,他自然沒有非要因為戰事泄憤到一個出逃的公主身上,畢竟東車國攻打翼國,便等同於放棄了東裏荼靡這個公主,他們不在意東裏荼靡的命。


    “那便請趙軍爺看好手下的人,東裏荼靡若真在此刻死於敵軍前,怕是會被東車國的人做文章以鼓舞士氣,再多了個攻打翼國的正名。憤怒一旦冠以合情的理由,便能以翻江倒海之勢,頃刻間推覆一切。”阿箬提醒趙焰,趙焰亦如醍醐灌頂。


    這仗才起了不到十二個時辰,邊野小國明顯有備而來,東車國更是衝在了最前端,若真讓他們看見東裏荼靡,或叫東裏荼靡死了,士氣滿滿的東車國將士必會借此機會擊起戰鼓,憑一腔憤怒,不顧後路地衝進城池,非要殺他們煊城百姓才能泄憤。


    不管他們是否能衝進來,這一仗定更加艱難險阻。


    趙焰提著刀便要往樓下衝,才轉身跑了沒兩步便被一堵看不見的牆給撞了回來,額前咚地一聲響,趙焰痛得有些發昏。


    阿箬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來捉白一時在寒熄的門前設了結界,趙焰衝上樓速度過快,穿進了結界裏,此刻樓下究竟是何種情形他們也不知道了。


    雙手擊碰,結界褪去。趙焰回頭震驚地看向阿箬一眼,再拔腿要跑。


    阿箬提起裙擺也要跟上,忽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她低頭不可置信地看看向白一,隻見對方嘴裏含著一片毛燥鋒利的門板木塊,用力咬下,紮穿了舌頭,血液化成了涎水流下,又混雜了絲絲鮮紅,形狀可怕。


    白一的眼一直都是看著阿箬的,他以行為答應阿箬,他做到了真正的閉嘴,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隻那雙滾淚的眼眸泄出懇求,求阿箬不論如何,別讓東裏荼靡為他的過錯付出代價。


    他不值得同情,他不再是懵懂無知,單純的白一。


    阿箬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路小跑到樓梯口,再朝樓下看去。傷了的士兵已經被人抬到後院房間內治傷,掌櫃的正引大夫前去,趙焰與一抬傷兵的老頭兒談話剛落,一回眸與阿箬撞上視線,眼神慌亂。


    下一刻,趙焰便衝出客棧,一陣寒風帶著絲絲雨水飄進了門內。客棧一樓的地麵濕漉漉的,而趙焰的身影正朝城門方向趕去,隱於夜色之中。


    東裏荼靡已經被人帶走了。


    老頭兒的原話是說,跟趙焰一同過來的兩個紫林軍也讚成掌櫃的說法,東裏荼靡的臉一看便是東車國的人,年齡又與公主相仿,即便不是公主本人也可以假亂真。


    那兩名紫林軍在趙焰衝上樓後,便氣憤地拉著東裏荼靡往城門去,他們做好了打算要將東裏荼靡掛上城牆,再看那打頭陣的東車國到底要不要他們的公主了。


    阿箬的腳步隨著趙焰的方向走了幾步,下了三層台階後她便立刻停下。


    天又下起雨來了,分明才停,這綿綿的冬雨連城外的火光都掩蓋不住,阿箬聽著城中交疊在一起的腳步聲,聽著雨聲,和遠處的炮火聲、人聲,心頭的跳動越發快了起來。


    白一幾乎是從二樓摔下去的,他從阿箬的腳邊滾下時,血水稀稀拉拉地落在了階梯上,很快融化成了水。他動作利落地爬起來,從袖中抓出的兩根紅絲帶,死死地繞著自己被木塊穿過舌頭的嘴幾圈,於後腦上綁了個結,不知疼痛地也衝向城牆的方向。


    “白一!”阿箬叫了他一聲,這一回白一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頓。


    他真正地不再畏懼死亡,也不奢求阿箬能寬容他更多的時間,他這一次衝出去,就像是為了見東裏荼靡的最後一麵。


    結界覆蓋不了那麽遠,阿箬也沒有打算以結界護住整個兒煊城。


    人都走空了的客棧內,唯餘她咚咚的心跳聲和風吹窗扉的噠噠聲,阿箬就站在階梯上,腳下是一地狼藉。


    破損的帷帽、血液、水漬、碎裂的木渣,陡生悲涼。


    她將探出去的腳收回,退回了房間裏,安靜的屋內隻能聽到寒熄有些費力的呼吸聲,這叫阿箬暫時安心下來。


    阿箬靠著門慢慢坐在地上,她歪過頭去看床榻上靠躺著的男子,粗糙的屏風後露出了他的麵容來。


    城外火光穿過窗戶縫隙照進屋內,微弱的光芒下,寒熄白得像是在發光。他的衣袖卷上了幾寸,一小節手臂露出來,纖長的手指還壓在了阿箬方才磕頭的床沿上,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寒熄的眉頭鬆開了,隻是呼吸仍舊不太順暢,那雙微睜的眼穿過屏風,在阿箬進門時便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兩廂視線相撞,阿箬知道,他那微動的嘴唇,喊的是她的名字。


    指甲嵌進掌心的嫩肉中,遠方的戰火聲幾乎掩蓋了喃喃的一聲祈求。


    “這一次我沒走,神明大人……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啊。”


    第33章 春之葉:十六


    冬季裏頻繁下雨是反常之相, 淋淋而落,打在人的身上寒意鑽骨。


    東裏荼蘼身上穿著的還是中秋之後宮裏發下來的成衣,每一個被關在皇城內的質子都有。布料一般, 做工一般, 花色也很尋常,便是這身衣裳,陪著東裏荼蘼一路扛到了寒冬天裏。


    還未靠近城門樓, 她便聽到了轟耳的戰火聲, 一聲聲呐喊與號令, 指揮著他們將巨石扔向城下敵軍,若是實在沒的扔了,便是糞坑裏扒出來的汙水, 也是一桶一桶往下澆灌去的。


    血腥的味道帶著濃烈的臭味兒, 讓煊城的城門髒亂不堪,深色不知為何物的髒汙順著雨水從台階上流下,徹底染黑了東裏荼蘼的裙擺。她渾身濕透, 仿若傀儡般被人扯上了城門,一把推上了城樓邊, 半邊身子壓出去, 正對著幾乎要刺穿她的長刀。


    那是烏泱泱一大片東車國的人,他們穿著東車國的鎧甲,舉著東車國的旗幟, 身處於綿雨淋不穿的戰火之中, 一簇簇火光耀眼, 照在了染血的戰旗上。


    他們架著長梯, 不要命地往城樓上爬來, 而後不斷被滾落的巨石砸下, 一聲聲哀嚎與戰吼,在煊城守城將士的怒喊中消下了些許。


    “城下的人聽著!這是你們東車國送來的質子公主!若你們膽敢再近前一步,我便將她從這樓上扔下去!”


    城樓很高,摔下去即便不粉身碎骨,也必會將五髒六腑都摔出來,死狀難看,在不斷踏近的大軍中被分屍。


    這世上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但對待女子似乎隻剩下輕薄這一樣了。煊城的將士一邊一個押著她,讓她不得不朝城外探出半截,他們看著城門下已顯猶豫的東車國士兵,更加狂妄起來,以為拿捏了對方的把柄,便極盡地欺辱東裏荼蘼。


    雨水淋濕了她的身體與長發,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雨和眼淚混在一起,凍得她渾身發顫,但更多的卻是懼怕。


    那些人為了證明她女子的身份,脫去了她的外衣,身穿肚兜與單薄長裙的少女被人提著頭發露在了萬千國人麵前。她的臉與他們的一樣,眼窩深,鼻梁較高,瞳孔顏色很淺。


    她是一個東車國的女人,更是東車國的公主。


    此刻東裏荼蘼體會的屈辱,是過去十幾年從未有過的,她白皙的皮膚在火光中反光,玉般剔透地展現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一雙雙眼不論是什麽目光,都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東裏荼蘼怕得顧不上周圍難聞的氣味,雙腿打顫到險些失禁,心跳在這一瞬仿佛也停止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她的大腦一片混沌,逐漸想不起事來,眼前也一片模糊,逐漸看不清東西。


    她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為何會站在此處,也不知為何身後的人要押著她,將她暴露給所有人看。


    她是誰?她做錯了什麽?要受到如此折磨和對待?


    東裏荼蘼仔細回想過往,好像在她的人生中,除去最開始的那五年,便再沒有過光明的時刻了,可笑的是她時時刻刻追逐的,安慰自己的,便是總有一天能獲得的幸福與自由。


    這些渺茫的希望曾支撐著她走過一道又一道砍,被宮人欺負、被嘲諷、被作弄、被當成馬騎、被剪壞衣服,還被幾個膽大妄為的太監摸過臉與腰。


    東裏荼蘼曾跪得很低,她將自己的姿態放作塵埃,為了活下來不吭不響地承受這這些,她不再天真的以為她是來翼國玩耍的,卻還天真地期待著有一天兩國和平多年,翼國能將她放回去,又或者她自己找到了出路,離開深宮中的牢籠。


    這幾個月在外漂泊,雖過得提心吊膽,卻是她最暢快的日子。東裏荼蘼以為她迎來了那道看不見的曙光,可此刻,星輝光芒在戰火中隕落,在大雨中被澆熄。


    她真的……能逃開這些嗎?


    或許她的人生注定便要經曆悲慘,她到底在天真地期望著什麽呢?


    期望著誰能來救她?又有誰向她伸出過一隻手?誰企圖拉她出這罪惡的泥沼?


    沒有人。


    這世上沒有那個人的,這世上……也沒有她自以為是的光。


    沒有自由,沒有自我,沒有未來。


    東裏荼蘼慢慢睜開雙眼,她終於有膽子再看一眼這混亂的城樓,她看到了紫林軍痛惡的眼神,看到了煊城將士張狂的笑容,還有城樓下那東車國的一雙雙眼。


    到最後,她能看到的便隻有東車國的戰旗上,繡在角落裏的烏目鳥。


    那隻鳥在風裏飛翔,在雨裏揮動著翅膀,它代表著幸福與安定,可此刻卻被繡在了戰旗上。


    不該是這樣的……


    烏目鳥不該出現在此,她也不該出現在此。


    可烏目鳥仍舊在戰火中筆挺的旗幟之上,她也依舊逃不開被人操縱的一生。


    東裏荼蘼想起了五歲時,她離開東車國前母後與她說的話,母後說她是被翼國請去為客,遊玩幾日的,母後安慰她不止她一個人去,她從小的玩伴會一起陪著她。


    自幼一同長大的宮女姐姐入宮不到一年便死了。


    沒人陪著她。


    母後原也知道那是狼窩虎穴,還是哄她去了。


    她真的,能回去東車國嗎?


    她怎麽會天真的以為……自己回去之後,還能有一席之地呢?


    一聲輕笑化在了雨裏,嘲諷她的不自量力,嘲諷她的天馬行空,嘲諷她認不清事實,不知認命。


    這一聲笑後,東裏荼蘼不再掙紮,宛如一具死屍,任由煊城的將士操控。


    東車國的將士沒有猶豫太久,即便他們看出了城牆上的女子的確是東車國的麵孔,可仍舊無法阻止他們必要在這短短幾天內攻下煊城的心。他們愈發士氣高漲,不知誰人在人群中喊出一句話,那些將士便如同瘋了般壘成高高的屍體,踩踏著同伴的身軀攻擊上來。


    人群裏的人喊:“公主為國捐軀,我等必報血仇!”


    趙焰趕到時,一切都晚了。


    若說沒看見東裏荼蘼的東車國將士在冬季的雨天裏還願意保存兵力與他們周旋,那此刻看見東裏荼蘼的將士便不顧後路,非要攻入煊城,大有與他們魚死網破之勢。


    趙焰衝上了城樓,一個個找過去,待他見到東裏荼蘼時,她身上那薄薄的衣裳幾乎衣不蔽體,露出纖細的胳膊與背部來,她身上被城牆邊緣劃破的傷口正在流血,人已經不動了。


    “你殺了她?!”趙焰一腳踹上了按著東裏荼蘼的紫林軍,怒吼道:“你知道這會給煊城帶來怎樣的後果嗎?!”


    那紫林軍嚇了一跳,再見趙焰披的是淡紫色的披風,而自己為將,怎能被一個手下恐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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