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活著,那就很好了。


    阿箬重新遮擋了背後遠離的紫林軍,白一也重新看向她。


    阿箬抬眸看向站在不遠處唯一幹淨地方的寒熄,他四周都是斷落的屍體和血水,唯有他腳下的那一塊地麵是幹燥的,他的眼神看向她,溫柔又堅定。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雨雲中泄露出來,淡金色的光輝於雲層縫隙中落在了寒熄的身上,讓他周身都籠罩在金色的淺光中,更顯神聖,與凡塵格格不入。


    阿箬的手輕輕放在了白一的額頭上,撥開了他潮濕的發,露出了他的臉來。


    那股借來的金色光芒匯聚於阿箬的指尖,刹那周圍起了結界,天光徹底破開了雲層,籠罩於二人的身上,颶風卷起了地上的血水,也揮散了汙漬,唯留兩道光芒於風中相連。


    金色的光似流沙亦似絲絲縷縷的線,它纏繞在了白一的身上,直至白一合上了雙眼。


    “浮清沉濁,離魂升天,身作塵土。”


    白一走的時候並不痛苦,閉上眼前那一刻看向阿箬,是笑著的。他看見阿箬手指尖的顫抖,也看見她微微蹙起的眉頭,白一忽而想起當年阿箬在寫下他名字的那一刻微笑的側臉,心裏分外柔軟。


    真好啊,阿箬姐姐一直都是這樣。


    她不曾被俗世更改,饒是這三百多年的經曆究竟給她套上了多少層尖利刺人的鎧甲,她的心中仍舊憐憫著所見的悲哀。


    阿箬閉上雙眼,不再去看白一,隻念完最後一句召回的咒語。


    “風息——歸來。”


    城牆下的一角消失了一個被羽箭穿成刺蝟的小孩兒,無人發現。


    東車國一舉未能拿下煊城,再來氣焰便不如第一次出其不意更足,攻入澧國深處的翼國軍不得不退兵守衛自己的國土,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戰事又起了變化。


    澧國的嚴老在自己最後的時限裏,以一生名望換得了澧國的安定。他原說是讓邊野小國攻翼國後方,與澧國軍裏外夾擊給翼國軍一記痛擊,實際上也不過是借用邊野小國的兵力拖翼國後腿,讓澧國有喘息之機。


    澧國並未出兵,經過這一仗,他們深知自己與翼國軍的差距,甚至在翼國軍撤軍於煊城剿滅東車國與其他邊野小國軍隊時,送上了求和書。


    澧國沒有後備支援,再打不起仗了,邊野小國也以東車國為首,死傷無數,損失慘重。


    兩個月,戰事平了,煊城的城門破敗不堪,但城池守住了。


    阿箬在結束白一的性命之後便離開了煊城,後來關於煊城發生的一切都是聽周圍人偶爾提及,拚拚湊湊在一起的故事。


    並非所有紫林軍都在煊城扛到了戰爭結束,冬至後沒幾日臨城的援兵趕到後,便有紫林軍陸陸續續離開煊城。他們並非正統的邊疆軍隊,對戰爭亦有恐懼,回到京都後雖受些小罰,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自然,亦有些年輕膽大的留到了最後,好比趙焰。


    煊城僅剩的幾名紫林軍遠在翼國邊境便收到了聽封嘉獎的聖旨,幾人興高采烈地返回京都受封,阿箬無意間碰過一次,沒在人群中看見趙焰。


    後來她確定戰事平息,想要離開翼國,途徑煊城時,倒是意外地遠遠瞧見過趙焰一眼。


    經曆過戰爭的煊城城牆上處處斑駁,硝煙四起的土地裏鑽不出半片嫩草來,遠離翼國,前往其他廣闊世界的道路上,入目便見一片青蔥綠場。


    那裏原是一所村莊,阿箬來前經過這段,還向趙焰謊稱過自己是這個村子裏的人。


    村前碑立在一株杉樹下,上麵刻有梨花二字,朱漆新填了縫隙,倒是醒目。


    村子裏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兩個,隻要有人走上田野間便能立刻被阿箬的目光捕捉,所以她輕易便認出了趙焰。


    趙焰雖也受封,卻未離開過翼國邊境。他也是京都裏的王孫貴胄之後,但性子到底與那些人有些不同。阿箬初見他時,他還帶著點兒富家子弟的傲氣,短短幾個月,戰爭便將人的棱角磨平。


    他真的殺過敵人了,故而臉上多了幾抹肅殺之氣,可更多的卻是從前沒有的沉穩與慎重。


    趙焰走時,身後磕磕絆絆地跟著一名少女,少女隻將他送到了村頭便停下腳步,揮動的手高聲揚起一句:“我晚上煮魚湯啊~”


    趙焰聞言,伸手抓了抓耳後頭發,轉身朝少女看去一眼,對她揮手讓她回去後,便騎上高馬往煊城的方向而去。


    阿箬離他們很遠,可她眼神好,趙焰沒有看見她,她卻看清了少女的麵容。


    梨花村外的田野許久沒種莊稼了,即便幾場春雨喚醒了土地,也沒人播種。田野間有一口池塘,塘裏有魚,本是煊城某個魚商所圈的,但戰爭之後那魚商也沒了,魚塘便歸活人所用。


    少女釣魚極其有耐心,隻要太陽暖和和的,她能迎著春風吹一整日。


    原本蒼白的臉頰現在多了幾分血色,隻是身量依舊很瘦,故而顯得她那雙深邃的眼更大了些。


    她坐在魚塘邊,深嗅一口泥土與潮濕青草的芬芳,意外聞到了一股好聞的花香。


    少女側眸看去,隻見一馬二人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白馬低頭吃草,身旁佇立著一名身量很高的男子,男子側身對著她,少女雖未瞧見他完整的麵容,卻因這匆匆一瞥而驚豔。她的視線很快便被一抹碧青衣裙遮擋,少女將目光落在青裙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與她年齡相當,正對她露出一記友善的笑意,一雙鹿眼彎彎,像月牙一樣。


    少女見到阿箬笑,也跟著笑:“你好,來釣魚嗎?”


    她甚至朝旁邊讓了點兒位置,伸手指了魚塘旁的一角:“那塊兒魚也很多的。”


    阿箬微揚眉眼,斂去詫異,笑容擴大:“不,我是來問路的。”


    少女為難:“可是我對這附近也不熟悉……”


    “真可惜。”阿箬直起腰,往後退了一步,笑容依舊,發自內心地彎了彎眼:“你叫什麽名字?”


    “杉杉。”少女脫口而出,又有些臉紅地垂下頭。


    她想起了某人告訴她,她叫杉杉時別扭的表情。她是個聰明的人,從那表情裏便猜出杉杉或許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可她喜歡這個名字。


    “杉杉……”阿箬喃喃,一陣風吹過,帶來了幾分清爽的氣味。


    梨花村前的杉樹發了芽,細長如針的嫩葉還是黃綠色的,生長於筆挺的樹幹上,隨風顫顫。


    “不錯的名字。”阿箬真心道。


    杉樹寓意重生,趙焰當真給她找了個不錯的名字,比起荼蘼花的陌路之美,或許擁有頑強生命力的杉樹,更適合眼前女子。


    阿箬與杉杉道別,一手牽著白馬,一手牽著寒熄離開了田野間,也離開了梨花村。


    皇宮丟了東裏荼蘼,與丟了白一比起來算不上什麽,便是如今翼國還舉國上下在找一個背上有玄武的男童。


    趙焰脫了紫林軍華麗的衣裝,在煊城成了一名真正的守國將領未嚐不是一件更好的事。


    無人的長道前有茂密之林,後有生生不息的村落,遠山青黛,陽光正好,不知從何吹來的一陣陣花香沁人心脾。


    阿箬昂首深嗅,更覺得心情舒暢。


    “春天來了啊。”阿箬笑嘻嘻地昂首看向馬背上的人:“你聞到香味了嗎?神明大人。”


    她不等寒熄回答,便牽著馬朝前走,卻在兩息之後,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嗯”。


    阿箬一怔,臉上的笑容盡褪,雙眼放光地再抬頭看向寒熄。


    好看的男子披著月色長衣,銀紗於陽光下透著斑斕的光,他與她驚愣的目光對上視線,唇角掛著淡淡笑容。


    “方才您是回答我了嗎?”阿箬懷疑自己幻聽了。


    寒熄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心情不錯的樣子:“嗯。”


    阿箬分外驚喜,眼眶含淚,幾乎要哭出來:“您……好了?”


    她不知這好字該如何解釋,寒熄似乎也不明白,他略歪頭看向她,眼神溫柔卻也疑惑,沒有“嗯”,也沒有喊她“阿箬”。


    阿箬不去強求,她太興奮了,興奮到用手按住瘋狂跳動的心口,告誡自己穩重下來。


    唯有將那些散落於歲雨寨人身體裏的仙氣全都重新聚集於寒熄的身上,寒熄才能真正的好轉。他的神智、他的健康,也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體內,讓他變成過去高高在上的神明。


    阿箬會送他一步步,回到寒月梢頭。


    她重新牽馬,眼神不住朝寒熄偷偷瞧去,每看一眼都被他捕捉到,而後換來一記略帶縱容的笑。


    阿箬也笑,笑得極其燦爛,鹿眼彎彎,露出一排皓白的牙,擠出了兩粒梨渦。


    春天啊,真的來了。


    作者有話說:


    忘卻前塵,是小公主最好的結局了。


    下個單元,神明大人新技能,get!


    第35章 濁玉台:一


    蓮葉如碧玉圓盤, 沿湖麵生長,大片往湖心泛濫蔓延。無窮的蓮葉中還有許多粉色或白色的蓮花,但夏已過半, 碧葉間更多的卻是蓮蓬。


    這個季節蓮蓬尚未完全成熟, 可蓮子已然長成一半,不及完全成熟時飽滿,吃起來卻比成熟後更加清甜可口, 就連蓮心都是軟嫩清脆, 隻有淡淡苦澀味道。


    湖邊小路離官道有些遠, 碧綠青草間被人踩出一條光禿禿的黃泥路來。這一片湖也是蓮藕大戶承包下來每年采蓮蓬或蓮藕販賣的,湖旁種了垂柳,清風一揚如綠霧, 又似曼妙少女的碧青紗裙。


    湖岸有處長亭, 是種藕之人平日裏看藕所用的,也供來往觀賞的遊人小坐休憩。


    此時微風揚起了石桌旁的青綠裙擺,與岸側半邊探入湖水中的垂柳枝有些相似, 幾片蓮蓬皮掉在了地上,兩根手指撚著一粒珍珠白玉似的蓮子, 緩慢地放進了嘴裏。


    朱紅小唇抿著動一動, 牙齒咬開蓮子,青澀的香味於唇齒間散開,阿箬鹿眸微眯, 道:“喏, 就是這樣吃了。”


    阿箬坐在長亭內, 吹著湖麵的風, 每一次呼吸都能聞到淡淡的蓮花與蓮葉的香氣。她眼前的桌麵上放了兩顆蓮蓬, 是方才蓮花湖的主人送她吃的。


    坐在對麵的男子月色衣衫輕飄飄的, 在風中像散開的霧,連帶著幾縷飛舞的發絲都顯出黑白交錯,潑墨之美來。


    桃花眼先是落在了阿箬的臉上,再看她抿嘴吞咽蓮子,最後才看向桌麵上的蓮蓬。


    阿箬眼神鼓舞,聲音卻不敢放大:“神明大人,嚐嚐看。”


    纖細白皙的雙手從雲紋廣袖中探出,將深綠色的蓮蓬捧在手裏,寒熄的動作有些慢,因阿箬方才從左手邊第二顆蓮子開始剝,他也有樣學樣地從第二顆蓮子入手。


    包裹青翠果皮的蓮子落入寒熄的掌心,他將蓮蓬皮撕開兩片,往阿箬的腳下丟去,與她原先無意間丟下的兩片撞在一起,而後再剝開蓮子的外皮,撚起那粒蓮子。


    阿箬屏住呼吸不敢動,一雙鹿眸睜得又大又圓,緊盯著寒熄手中的蓮子,見他慢慢抬起手,而後出乎意料地將蓮子送入了阿箬的口中。


    “唔……”柔軟的嘴唇碰到溫熱的指尖,連帶著寒熄袖間一股香風,那顆尚未完全成熟的蓮子便被他一指塞進了阿箬的嘴裏,指尖離去時,似乎從她的下唇微微用力地擦碾過。


    阿箬的舌頭有些麻,耳畔嗡鳴,那粒蓮子像是燙嘴般,在她的唇舌間來回滾動了兩圈,才被她牙酸地咬開,囫圇嚼了兩回,咽下。


    阿箬耳尖通紅,心跳紊亂,一團火燒上了臉頰,眼尾緋紅地發著燙。


    她的一切舉動,寒熄都看在眼裏,在確定阿箬吞下蓮子後,認真的眉眼才稍稍鬆懈了些,就連雙肩都帶著些許放鬆的懶散。他垂眸斯條慢理地再剝一粒蓮子,繼續喂給阿箬吃。


    就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投喂玩法。


    接著第二顆、第三顆……顆顆蓮子被寒熄塞進了阿箬的嘴裏,便是再清甜的蓮子,未去除蓮心,吃多了嘴裏也有些苦澀味道,但阿箬沒有拒絕。


    這不是她第一次嚐試讓寒熄去做某些事。


    白一離開後,附於他身上的仙氣也回到了寒熄的身體裏,逐漸與他的身軀融合,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而寒熄的神智也隨著那一縷仙氣,稍稍歸位了些。


    在白一的仙氣收回前,寒熄隻會喊阿箬的名字。她若不牽他,他便會坐在一個地方或站在一個地方,等著阿箬來牽引他離開,目光總追隨在阿箬的身上,像個沒有自我意識的木偶,偶爾有些驚人之舉——好比那盆盛放的盆梅。


    收回白一身上的仙氣後,寒熄有了些自主意識了,最先表現的,便是他偶爾會應阿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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