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失落。


    寒熄抬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麵具,似乎挺喜歡的,再將視線落在阿箬的臉上,瞧見那雙鹿眼圓圓的,濕漉漉的,好像有些可憐。


    阿箬收回目光,隱藏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緒。


    城裏也不是隻有寒熄一人戴著麵具,一路往麗蝶園的方向走,能瞧見好幾個男女臉上或手上都拿著麵具。近日沒什麽節日,街上的麵具似乎是雲城本地某個時段的習俗。


    寒熄戴上麵具,後半條街上刻意去打量他的人就少了許多,他身上有股容易讓人忽略的神力,不論是誰多看了他幾眼,都會在移開視線後忘記他的相貌,隻記得驚豔之感。


    這是這一年多裏阿箬觀察出來的,可她將寒熄記得很清楚,她記得他的一切。


    到麗蝶園前阿箬就能聽見裏麵傳來的絲竹之聲,便是青天白日裏,前不久才抬出去過三具屍體,青樓裏也仍有不怕死膽子大的人尋歡作樂。


    門外打雜的眉頭緊皺,臉色難看得很,偶爾朝廳內看去,隻能看見兩名女子臉色蒼白,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一名年輕的男人身旁,一邊要給他倒酒,一邊要給他捏肩。


    阿箬也沒想到麗蝶園內還在經營,她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傳來時也很驚訝,牽著寒熄的手略微一緊,就這麽愣愣地站在麗蝶園的大門前,抬眸瞥了一眼方才黑氣擦過的匾額,直到打雜的問她話,她才回神。


    打雜的道:“姑娘在看什麽呢?”


    他似乎知道阿箬不是雲城本地人,雲城內的人平日極少出去,隻要是從麗蝶園門前走過的,他多少都有些印象。


    一般年輕女子來青樓都是捉奸的,反倒是那些上了些歲數的早就對此見怪不怪,隻要男人的錢還往家裏送,在外沾花惹草她們也不在意,也隻有才新婚的會管嚴厲些。


    打雜的怕阿箬是來尋麻煩的,可他又有些希望有人尋麻煩,好讓麗蝶園內停一停,最好能讓廳內的男人離開。


    阿箬應聲道:“小哥好,我是外城聞名而來的,略會些茅山之術。方才從你們店前一過,瞧見了些黑氣纏繞匾額,似乎有不好的東西鑽進去了。”


    以往都是旁人尋著阿箬來捉鬼的,她還是頭一回主動走上前,說話後頓了頓,也不知旁人會如何想她。


    那打雜的眉頭一皺,這才認真地瞥了阿箬一眼。眼前站著的就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女,旁人捉鬼降妖好歹還帶一把桃木劍,黃符紙之類,她隻牽著個戴麵具的男人,這算什麽?


    阿箬見他猶豫,心想要不要先露些本領,空口無憑,她也不是道士打扮,憑何叫別人信了自己,更不能硬闖了。


    阿箬略鬆開寒熄的手,正欲挽起廣袖使個小小障眼法,卻沒想到那打雜的定了定神後道:“你隨我來吧。”


    阿箬一愣。


    這就……進去了?


    跨入麗蝶園大門,越過玉屏照壁便能瞧見樓內景象,才踏進樓裏,女子的軟香暖風便撲麵而來,帶著些清甜的果香和酒味兒,叫人生了幾分好奇。


    打雜的沒將阿箬帶入樓裏真正消遣玩樂的地方,隻是從照壁旁的樓梯下小路一路將阿箬引到了後方老鴇的房前。打雜的敲門進去,讓阿箬與寒熄在外等著。


    門開了一條小縫,對話聲壓得很低,不過一字不漏地全進了阿箬的耳裏。


    “外頭有個女子牽著個男人說是會茅山之術,見到咱們樓內有黑氣,要來捉髒東西呢。”


    “捉髒東西?哼,往日來這兒借此騙吃騙喝的還少?最後花錢擺台,結果都說咱們這裏有慈恩聖女保佑,哪兒來的妖怪魔鬼,糊弄誰呢。”


    老鴇道:“滾滾滾!讓他們都滾!”


    “謝小公子已經在咱們樓裏坐了三日了,再不走便該將謝家人引來了,為了省麻煩,依我而言便讓那外來的女子裝模作樣捉一回鬼,我們也要借這個由頭,讓謝小公子先回家去。”


    頓了頓,老鴇歎氣:“誰知道這位爺隔三差五來我們這兒坐坐到底是何用意?但凡城裏人,誰敢再接待他?我可實在不敢真等謝家來人再送神,便由你說得辦吧。”


    談話到此結束,阿箬伸手捏了捏耳垂。


    打雜的出來後,朝阿箬咧嘴一笑,道:“姑娘說我們樓裏有髒東西,便請將髒東西捉出來,若真有,咱們麗蝶園不會少了你的酬勞的。”


    這便是要她先作法,再給錢了。


    阿箬挑眉答應,她本也沒衝著麗蝶園這一家銀錢而來,最重要的是順藤摸瓜,找到藏在雲城內真正作祟的惡鬼,解了城池的麻煩,才好家家戶戶要些離城的盤纏。


    打雜的這便引阿箬去了前廳。


    那裏是一個巨大的舞廳,三層樓中空下來,從樓頂掛著綢花輕紗幔,紗幔掛下落在正中心的圓鼓舞台上,舞台旁簇擁著盆栽鮮花,地上滿是被糟蹋的鮮果,方才阿箬聞到的花香果香便是從這裏傳來的。


    大早上來喝花酒的畢竟隻有少數,此時那舞廳前也隻坐著一名男客,一身碧玉色的錦緞衣袍,靛色外衫掛在了手肘處,鬆鬆垮垮地墜在身上。男子手執折扇,金冠玉束,左手慵懶地搭在一名女子的肩上,折扇不緊不慢地隨著台上彈琴的奏樂聲而動,另一隻手上捏著一顆葡萄,捏炸了葡萄朝前扔過去,與那一地碎果滾做一堆。


    打雜的上前賠笑:“謝二爺,咱們園內早間才抬走三個人,園裏上下都心神不定的,瓊姐特地請了兩位道法高深的能人給咱們園看看風水。您看……要不我叫人陪您先回謝府,等這段時間風聲過了,您再來。”


    “趕我?”男子的聲音很年輕,問話時朝打雜的方向看去,打雜的連忙垂頭,直搖:“哪兒敢,是真的有兩名道人來了。”


    “是嗎?人在哪兒呢?出個聲我聽聽。”男子說話的聲音帶著些醉意,他一邊問一邊四顧,臉正好轉到了阿箬這邊,阿箬瞥見了他的臉,心下略驚。


    這是一個長相極為端正的青年,約二十幾,可他雙眼的眼珠子卻被人生生挖了去,一對眼孔幹縮,為了不長成空洞便用線縫上,縫得還算整齊,隻是仍舊驚悚。


    瞥去他著雙眼,眉形鼻梁,乃至薄薄的唇,都可見他是個儀表堂堂的標致人,有些可惜了。


    男子咧嘴笑道:“我沒瞧見啊,你們麗蝶園該不會是欺我眼瞎,故意騙我的吧?”


    打雜的連忙哎喲一聲:“謝二爺,真沒騙您,那個,那個誰,你自己與謝二爺說!”


    阿箬的眼神一直落在謝二公子的身上,她的目光直白,勾勾地盯著他的雙眼,這般視線謝二公子自然也能感受得到,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斂,應是不太高興別人這樣看自己。


    阿箬起初的確被他的雙眼驚了一瞬,可後來一直看向對方卻不是因為他的眼睛。


    她連妖、鬼都見過,一雙被挖了的眼,至多為此人歎一聲可惜,何至於沒有分寸地盯著死瞧。阿箬看他,是她能看見這個男人的身上,亦有鬼咒。


    他的鬼咒尚未發作,潛伏於他的每一寸血脈之中,若是按照生病來算,這般鬼咒已然算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靈的地步了,可他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打雜的又喊了阿箬一聲,心裏氣惱,他以為阿箬看謝二公子是因為對方的眼睛,心道這樣就沉不住氣,一看便是江湖騙子,若不是眼下連外來的騙子都找不到,何至於叫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來哄謝二公子回家。


    阿箬朝打雜地看去一眼,低聲對謝二公子道:“你遇鬼了。”


    謝二公子聞聲,嗤笑一下:“你才遇鬼了。”


    “我說的是真的。”阿箬道:“你身上有鬼咒,黑氣已經纏繞全身,一旦鬼咒起效,你一定會死得很慘。謝二公子……曾做過什麽虧心事嗎?”


    謝二公子一頓,微微挑眉:“這世上有人一生都不做虧心事嗎?”


    阿箬聞言,牽著寒熄的手不自然地收緊了一瞬,是啊,這世上應當沒有誰一生都沒有一件虧心事。


    “不是麗蝶園裏有鬼。”阿箬突然這般說,叫那打雜的連忙瞪向她。


    她在做什麽?叫她進來便是為了有個理由可以趕走謝二公子的,可她若說這話,這謝隨非要住到謝家派人來抬為止!謝家的人一旦來了,他們麗蝶園也就此歇業,日後別想再開張了!


    阿箬沉聲道:“是雲城有鬼。”


    此話一出,打雜的怒了,謝二公子卻愣住了。


    “小哥既然放我進來捉髒東西,便在心裏默認了城中有古怪,你們雲城為何要將大煞之行圍城牆一圈,封鎖了城中所有生機?”阿箬將心中的疑惑問出:“白布畫朱砂,為壓邪詛咒之意,銅鏡朝門裏,為招魂鎖鬼之意,聚陰散陽,滋生邪祟,遲早會將滿城的人都給害死的。”


    “你少胡說!城牆上掛的那是、那是慈恩聖女像!”打雜的男人道:“白色為純淨,赤色為烈焰,是慈恩聖女奉獻救人的象征,是我們為她做的祈禱,怎麽會、怎麽會是詛咒呢?”


    “祈禱?”阿箬覺得他此話可笑:“祈禱應用蝠文送福,祥雲乘風,綬帶鳥引飛,此類圖紋那些白布上都沒有,隻有朱砂繪製的女子畫像,像一張巨大的咒網,網住了一個人的魂魄,阻止對方輪回轉世。”


    “閉嘴閉嘴!你快閉嘴!”打雜的男人連忙朝阿箬的方向衝過來,他萬沒有想到自己隨便拉來的女子竟然會滿嘴瘋話:“慈恩聖女也是你能詆毀的?你知道什麽?聖女犧牲了自己拯救了我們全城百姓!我們自是愛戴她,敬仰她!又怎會害她!”


    打雜的抄起桌上的酒盞便朝阿箬扔過去:“你滾,你現在就給我滾!”


    那酒盞裏還有半盞果酒,朝阿箬撲過來的刹那便有一陣風在她麵前吹過,將那酒盞阻隔在外,一潑淡黃色的果酒反灑在了打雜的臉上,迷了他的眼,灼燒著他的皮膚。


    打雜的雙手捂臉,台上吟唱的歌聲停了,那兩個陪酒的女人也驚嚇地連連後退。


    阿箬沒動,她隻是往後退了小半步,方才那一陣調轉果酒的怪風不是她使的。身後凜冽之氣傳來,阿箬回頭看了一眼戴著麵具的寒熄,她看不清對方的眼神,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可她覺得他應當在生氣。


    “我沒事的。”阿箬的手指輕輕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心頭砰砰快跳了兩下,有些意外寒熄居然會在關鍵時刻幫自己。


    神明大人的反應變快了?


    廳內的聲音引得麗蝶園裏旁人到來,幾個男男女女見打雜的捂著臉,連忙圍過來,一雙雙眼落在了阿箬的身上:“這是個外來女子。”


    “外頭來的人為何要放進咱們園子裏?不幹不淨的,也不知是否帶了什麽髒東西進來!”


    “滾滾滾!滾出麗蝶園!”


    阿箬抬眸看了一眼這通三層的空頂,樓內黑氣依舊在,淡淡地漂浮在每一個角落裏,一旦天黑便會伺機鑽入人的身體裏,鬼咒生效,必死無疑。


    阿箬蹙眉,她恐怕在這地方待不久了。


    想要救人不難,可要救一些不分黑白之人,好意也會被人曲解為惡意,那便很難了。


    她鬆開了寒熄,左手掌心朝上,右手食指在手心裏畫下了一道符,符文閃著赤色的光,吸引著四麵八方的黑氣。


    那些黑氣鬼咒像是遇見了血的螞蟥般拚命往阿箬手心的符文飛來,匯聚成一團濃濃的墨,阿箬的右手握住左手腕,防止手心顫抖,直到所有的黑氣都被符文吸收後她才合並五指,猝然一道火焰燃燒,將黑氣燒得幹淨。


    城內鬼咒絕不止這一處,不找到根源,今日除,明日還會鑽過來的。


    阿箬掌心的那一團火叫人看呆了,他們隻見那十幾歲的姑娘氣定神閑地拍掉了火焰,抖落一地黑色的細沙。她理了理袖子,淡然地瞥了眾人一眼,這便牽著寒熄預備離開。


    阿箬才轉身,便聽到身後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你是誰?”那人問。


    阿箬回眸,朝他看了一眼:“便當我是好心來捉鬼的吧。”


    “你能捉鬼,可能捉妖?”謝二公子說出這話的時候,聲音都是顫抖著的,他朝前一步,渾身冒著寒氣,可臉色卻紅得不像樣。


    他看不見,手中的折扇被捏得變形,可他能聽見,一步一步不偏不倚地順著阿箬的方向走去。


    謝二公子像是被人摁住了喉嚨般呼吸困難,他的額角浮上青筋,抿嘴過後再問:“你若有真本事,能捉鬼,可能捉迷惑人心,攝人心神的妖?”


    在場的所有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似乎都知道謝二公子說的是誰,可誰也不敢信他居然能這樣說。


    “謝二爺瘋了,快、快去叫謝家的人來!”


    “他在說什麽?他該不會還想要殺了……天呐,他才是被妖邪附體的那個!”


    有幾個人衝出麗蝶園,要去謝家找人,哪怕謝家人上門,讓他們無生意可做,也好過謝二少爺在麗蝶園突然發瘋,又要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周圍人議論聲幾乎掩蓋了謝二公子的聲音,他的聲音很輕,可一句一字都被阿箬聽見了。


    謝二公子穩穩地站定於阿箬麵前:“十年了,不曾有人說過這座城的壞話,此地何止古怪?滿城皆是瘋子,是那個女人的傀儡。”


    他道:“那個女人是妖,隻有我知道,因為我挖了自己的眼睛,從此不受她的蠱惑。”


    憑這謝二公子的兩句話,阿箬便斷定他必然知曉城中古怪的內幕。他瞧著非富即貴,說不定能引阿箬找到城中惡鬼,還有,他口中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


    謝二公子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伸出自己的手,麵朝阿箬:“我叫謝隨。”


    阿箬瞥了一眼他的手,沒動,隻是抬手牽起了他的折扇,拉著人往外走。


    她一左一右各牽了一個,能清晰地聽到謝隨紊亂的心跳聲,阿箬好奇地朝他看去一眼,這個男人……挖了自己的雙眼。


    “姑娘如何稱呼?”謝隨問。


    阿箬這回認真答:“阿箬。”


    阿箬隻顧著聽謝隨說話,牽著他的折扇順著他說的店鋪方向左轉右轉,沒太在意自己牽著的另一個人麵具下的臉色,也看不見寒熄的那雙眼已經不知幾回落在了她牽著的謝隨身上。


    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讓他覺得自己和謝隨一樣。


    分明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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