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如此。喏,就是對門那家姓劉的,昨個兒被你們幾人抬回來的,他們家的成衣鋪,原先就是洛家在經營的,早年時候,那姓劉的也隻是洛家成衣鋪裏的一個裁縫呢。”掌櫃的說道。


    “掌櫃的可知,小湘……洛湘這幾年過得可好?”林念箐聽到有人說洛家落寞了,心中難免難受,也怕姑姑姑父身體不好,洛湘遭人欺負。


    “好與不好的……我也說不清啊。”掌櫃的笑了笑:“但謝家二爺有時會叫人照顧著些她。”


    “謝家二爺?謝隨?”阿箬有些意外。


    掌櫃的點頭,理所應當道:“對啊,當年謝家和洛家結親了嘛。”


    提起這話,他臉上忽而一僵,似是想到了什麽,便起身道:“我還有事,便不與你們閑聊了,你們既然是洛家的親戚,明日自己去洛家問清楚不就好了嘛。”


    掌櫃的起身便要走,林念箐叫了他兩聲他也沒回頭,瞧著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方才還聊得好好的,在提起謝家後掌櫃的便止了話題,阿箬心頭忽而一緊,莫名想到了清玉台的慈恩聖女像。


    她問林念箐:“林大夫可知道謝家與洛家結親了?”


    “知道的,當年芯兒姐姐便是與謝家長子謝運成了親的,彼時謝運還是軍營中的小將,頗為威風,他們成親時我還來過雲城一回。”林念箐道。


    阿箬聞言,又問:“那你與謝隨可認得?”


    “隻見過,算不得認得。”林念箐道:“或許遇上了,還能認出來。”


    阿箬心道,當年洛芯與謝運早早成親,林念箐還小,謝隨也還小,他或許記得那時謝隨的長相,但此時的謝隨站在他麵前,他必然認不出了。


    她沒想到洛家和謝家居然還有這一層關係在,這樣看來,謝隨的眼,清玉台上的慈恩聖女像,還有洛湘肩上的魂火,恐怕也是串聯起來的因果關係,隻要看破一點,真相便會被抽絲剝繭地帶出來。


    天色已晚,阿箬將寒熄扶到床邊後,自己便坐在了窗口看向遠處紅色圍牆中的微光,那一點點如繁星墜入的是從傍晚開始便連續不斷的祈福香火,沒多久便會有人去一趟。


    城中處處都有銅鏡,便是到了晚間也不顯得有多暗,鏡麵上倒映著燭火的微光,投射於遠處的朱紅小門之上。


    時間過去,紅色圍牆中的火光也暗淡了許多,阿箬有些瞌睡,打了個哈欠正欲轉身趴在桌上小睡一會兒,才要關窗,便聽到了街頭傳來了焦急的聲音。幾把火把照亮了黑夜,匆匆穿過街巷,敲響了幾家大門。


    “李大夫!快醒醒,別睡了!”


    “張大夫,麻煩您老收拾一下,與我去一趟謝府,我們家大夫人的身體不大好了!”


    “許大夫,許大夫!快,快隨我去謝府,這些東西我來幫您提著,麻煩您腳步快些!”


    一聲聲焦急的聲音從雲城幾方傳來,在這寂靜的夜裏尤為突兀,不僅阿箬聽見了,就是住在那幾個大夫附近的街民也聽到了動靜,匆匆跑出來問了兩句話。


    “發生什麽事兒了?”一個男人見著謝家的人拉著張大夫匆匆離開,便問了一句。


    張大夫家的婦人唉歎一聲:“那謝二公子真是個討債鬼!他今日肯定是又在說什麽胡話,將謝家大夫人氣到哪兒了。大夫人心善賢惠,待他又好,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非要與人拚死拚活,這是做的什麽孽啊!”


    “唉,我猜也是他惹得禍。”男人嘖嘴:“希望謝大夫人別出事,她可是真真的女菩薩。”


    謝家出事,動靜鬧得不小,阿箬一聽謝家要滿城找大夫,又想起了林念箐的身份,心思一動,連忙跑去床榻看寒熄睡了沒。


    她小跑的動靜不大,越過屏風瞧見側躺在床上的寒熄,阿箬頓時屏住呼吸。


    他身披月霞,窗外銅鏡上的光也有幾縷隨著風搖擺,落在了他的身上。寒熄閉上眼,卷翹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扇形的陰影,他五官深邃卻因自身氣質而柔和,像是一株清冷幽蓮,孤立於俗世之外。


    阿箬以為他睡著了,不敢打擾,踮起腳尖往後退了兩步。


    可神仙哪需要睡覺?在阿箬匆匆跑過來時,寒熄的睫毛便顫了顫,她又要退下,寒熄索性睜開了眼。


    除了力量被剝奪的特殊時刻,寒熄從未睡著過。


    躺在客棧床上的每一個夜晚,他都隨時可以睜開眼睛去看看窗外的月亮,或者月光下蜷縮成一團熟睡的少女。


    阿箬乍一撞入寒熄的眼眸,頓時懊惱:“我將您吵醒了?”


    寒熄眨了眨眼,朝阿箬淺淺一笑。


    阿箬問道:“您還困嗎?”


    寒熄仍是笑著,卻在下一刻撐著手肘坐起來,一頭烏發披肩,銀簪微斜,他看著阿箬,等她接下來的話。


    “既然不困,那便隨我去一趟謝府吧。”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正準備去牽寒熄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卻見寒熄突然離開床榻,朝她這邊走來。


    阿箬頓時停住腳步,睜圓了雙眼,愣愣地看著逐漸靠近自己的高大身影,直至寒熄站定於她的麵前,阿箬才猛地吸一口氣。


    不是她過去牽他,而是他主動走來。


    下一瞬,手指觸碰到的溫度更叫阿箬震驚無措。


    她驚詫地低頭,看見寒熄牽住了她的手。


    寒熄的拇指如白天那般,不輕不重地碾擦過她的手背,帶動一股酥麻的觸覺,軟了阿箬渾身的骨頭。


    第44章 濁玉台:十


    阿箬覺得, 寒熄與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裏不一樣,她說不上來。


    他還是安靜的, 眉宇間冷清, 唇角若有似無的淺笑,在看向阿箬時的眼神沒有絲毫更改。可他自入了雲城後,說出的話, 還有做出的事, 都讓阿箬震驚, 她知道他在慢慢好轉。


    寒熄在學習,憑著自己的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說自己想說的話, 僅此而已。


    因主動走向阿箬,主動去牽她,阿箬的臉上與眼神中的驚喜藏都藏不住, 一雙鹿眸亮晶晶地望著他,滿眼都是他的身影, 甚至眼眶有些泛出淚花, 就連呼吸都跟著急促了幾分。


    有那麽一瞬,寒熄將眼前的人與過去的記憶重疊在了一起,很久很久以前, 阿箬便是用這般眼神看著他的。那時寒熄倚於高處, 阿箬麵對他也總這般仰望, 那雙鹿眸不論在白天經曆過多少灰暗與挫折, 隻要是投向他的那一瞬間, 必然霎時明亮, 盛滿了希望的光。


    阿箬這般模樣,很吸引人。


    諸神道人可怕,因人心易改,複雜難測。即便他們身入凡塵,以自身吞並災厄,解救蒼生,解救數萬萬凡人,也不要去接觸凡人。


    寒熄便是如此,入凡後設下結界,他不見人,人也不見他,可意外便在那一夜降臨,手捧箬竹根的少女一邊抬頭看著月亮,一邊奔走在枯敗的林中。


    她瘦小,渾身透著脆弱,仿佛一陣風便能刮跑。


    寒熄見識過凡人的痛苦,尤其是經曆了幾十年災荒饑餓中的凡人,他們隻有簡單的幾張臉,不是灰敗的苦苦掙紮,便是貪婪的無懼無畏,少有的色彩為憐憫、天真、和希望。


    這三種色彩,在阿箬的臉上都有。許是她身邊的人將她護得太好,所以那雙鹿眼中才顯出了不染纖塵的純澈來,她會為他人的喜而喜,為他人的悲而悲,她能輕易信任一個才見麵的人,又不會簡單愚蠢地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


    許是這些有別於苦難中人才會有的色彩,讓染了泥巴的一張小臉看上去顯得特別了許多。


    寒熄最初被阿箬吸引,便是因為她這一記朝他望過來的眼神,那是凡人瞥見神明毫不掩飾的仰慕與驚豔。他意外她居然會闖入他的結界,也有些慶幸他第一次麵對的凡人,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結界為靈所設,靈存於自然之中,一陣風、一場雨、一束光,都可能短暫地破壞靈力場,致使結界的不穩定,但那些不穩定微乎其微,便是這世間最厲害的控靈之術,也未必能找到結界中因自然而更改的瞬息萬變的裂痕。


    那麽剛好,阿箬正闖入其中,是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亦可稱之為緣分。


    彼時的少女與此時的少女兩相重疊,落在寒熄的眼裏,熟悉萬分。


    他動了動手指,指尖碰到了少女柔軟的皮膚,阿箬在他手指顫動的那一瞬間,便激動地回握了他。


    她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那雙眼的眼神很豐富,寒熄暫且看不懂其中深藏的濃烈感情,他隻看見阿箬張了張嘴,沒將她表現出來的激動脫口而出。


    阿箬道:“我們走。”


    走便走吧。


    寒熄想,反正去哪兒於他而言都無所謂,牽到阿箬便好了。


    阿箬原先的設想,是讓林念箐明日帶著她去一趟洛府,見到洛湘後,再問清楚洛家人關於清玉台的事。今夜之事發生得突然,也蹊蹺,給阿箬開了一條捷徑。


    她牽著寒熄的手,一路下了客棧二樓,客棧掌櫃的也被城內的動靜驚醒,他們都很擔憂謝大夫人的情況,這條街上的大夫也被請走了。


    阿箬匆匆去找林念箐,她敲響了林念箐的房門,林念箐因擔心洛家正無法入眠,一聽謝家的大夫人得了急病,立刻披上外衣便要和阿箬一道走。


    謝運是謝家長子,而洛芯嫁入謝家,這些人口中的謝大夫人應當便是洛芯了。怎麽說洛芯也是林念箐的表姐,雖多年未見,可血緣關係在這兒,他又是大夫,想入謝府救人應當不是難事。


    掌櫃的知道林念箐是要去謝家,他還生怕這幾人不認識路,差了小二領著三人一道過去。


    深夜路黑,白日下過雨,今晚又無月,唯有跑在前頭的小二手中提著的燈籠才有點兒昏暗光芒照明。


    小二道:“大夫人溫柔善良,是咱們城裏的活菩薩,當年若不是有她,我們雲城便要出大麻煩了,可偏偏謝二爺不領情,還總說些瘋話,唉……謝二爺自從眼盲了之後,心也跟著盲了。”


    林念箐扶著藥箱,因看不清路,隻能盯著那盞提燈跟著跑。


    他問:“謝二爺為何與芯……為何與大夫人不和?”


    林念箐差點兒脫口而出芯兒姐,但一想到洛芯早已成親,他們也多年未見,還是不要叫得太親近,以免給她帶來麻煩。


    小二便說:“他呀,他……唉,他那惡心事,誰願意說呢。總之他心術不正,曾覬覦長嫂,還差點兒幹出了不要臉的事來,謝大爺沒要他的命,也算是對得起兄弟情誼了。”


    “啊!”林念箐聞言,腳下絆住,他摔在地上弄髒了衣裳,匆匆爬起來後心跳仍未平息。小二這話信息驚人,林念箐著實想不到當年遇見頗有文采的謝二公子,竟然是個衣冠禽、獸。


    夜深路難行,小二說完那些話後便似碰到了什麽禁忌,與先前掌櫃的一般,再不肯開口談謝家的事兒了。


    阿箬與林念箐到達謝府門前,還有幾個大夫在謝府家丁指引下入了謝府,可見謝家當真很看重這位大夫人,她也的確受人尊敬,否則大半夜,若非必死之症,何須將這麽多大夫找來?


    走去謝家大門前,阿箬先從懷中掏出了那張狐臉麵具,捧起轉身麵對寒熄。


    寒熄見她拿出麵具,略微疑惑地歪了一下頭,阿箬抿嘴,有些為難道:“我方才瞧見了,府中女子多,您、您最好還是戴上吧。”


    寒熄不太能理解她這話中的意思。


    謝府女子多,與他戴麵具有何幹係?況且……


    寒熄彎腰,麵對阿箬,桃花眼微眯:“阿箬,看。”


    阿箬的臉驟然紅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咬著下唇疼到讓自己清醒,也將嘴唇咬得通紅泛腫。


    是她說,想看寒熄,才摘了寒熄的麵具的。


    阿箬頓時明白了寒熄話中的意思,他是以為她不想看他的臉了?


    怎麽可能……瞧上一輩子,生生世世,寒熄這張臉阿箬也永遠都不會看厭,不舍得挪開視線的。


    “我們回去再摘,回去……再看。”她像是哄孩子的口氣,哄著寒熄。


    神明大人不懂她的用意,所以顯出了些許不悅,他之前分明很喜歡這張麵具,現下戴上又有些勉為其難了。這回戴好,寒熄沒再伸手去碰,反倒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阿箬的額頭。


    阿箬跟著那一戳,點了點頭,便見寒熄翻手掌心落在她的麵前,阿箬心領神會,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麵。大掌握住了小手,兩道體溫相融,似是與之前牽手一樣,可又多了些不一樣的感受。


    阿箬抬眸看他好幾眼,看不見寒熄的眼眸,也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她能看清狐臉麵具上的花紋,她知道寒熄在看她。


    小二將三人引到了謝府門前,他與謝家家丁說這三人都是住在客棧裏外來的大夫,據說醫術了得,希望他們能讓林大夫進府,給大夫人看病。


    謝家上下都極為擔心謝大夫人的病情,自然不敢耽擱,差了一人將他們三人領進了謝府。


    阿箬在入謝府之前,忽而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陰氣,她朝謝府左側石獅子投下陰影的黑暗中瞥去。夜太深、太黑了,謝府門前也沒點燈,提燈的家丁已經入了宅院,門前的石獅子有半邊隱入了徹底的黑暗,黑暗裏,兩團幽藍的鬼火正在輕輕跳躍。


    林念箐走遠了,阿箬微一垂眸,也跟著他走進去。


    謝府是官宦人家,院內設計的亭台樓閣都極為講究,雲城自跨入城門開始,處處明顯或暗藏了許多陣法,家家戶戶飛簷上掛著的銅鏡亦有考究,到了謝府更甚,各種陣法裏三層外三層地將府宅院落包裹住。


    阿箬往前走了兩步,她跟上謝家家丁,問:“府上可是住著玄術大師?”


    那家丁一怔,有些驚愣地朝阿箬看來:“沒想到姑娘你年紀輕輕,眼神倒是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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