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寒熄難受得昏厥過去的女人,她不會放過對方!洛湘要救,謝隨也要救!總不能叫著雲城唯一清醒的兩個人,死在這場被人施法創造的荒唐幻境裏。


    這世間,不可顛倒黑白。


    阿箬扶著寒熄坐上太師椅,將他擺放成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又扯破小榻上的被條束在一起,不鬆不緊地固定了寒熄的手腳,穿過他身後靠著的椅洞,背在了背上。


    阿箬衝出院落時,頭頂的烏雲很黑,像是天不曾亮,馬上就要下一場大雨。


    她奔跑時的風吹落了各色月季花瓣,微香的露珠打濕了她的裙擺與袖擺,阿箬似是一抹飄於謝府細瘦的竹葉,順著昨夜記憶裏的路,一路狂奔至謝府門外。


    扛著洛湘的人已經走出了這條街,滿地斑駁的血跡,還有街頭被押住的兩個人。


    阿箬看見了謝隨和林念箐,他們都深深地趴伏在地上無法動彈,而那一溜血跡,正是從謝隨的身上流出來的。


    這一刹,她回想起了謝隨衝出洛芯小院時的臉,再去看,謝隨那雙已經不會流淚、被細線縫成兩條蜈蚣似的的眼眶裏,流下了兩行血來。


    深紅色的血液爬在了他的臉上,而他與林念箐還在尖叫著掙紮著,押著他們的人仿若行屍走骨,看著他們的眼就像是恨毒了他們。可為何呢?為何會恨?該恨的,不該是這些清醒的人嗎?


    城外青山觀百年無人,早已遍布雜草,銅鍾表層生了厚重的、斑駁的鏽,掛鍾的麻繩腐朽,終被這清風吹斷了最後一絲堅持,銅鍾落地,咕嚕嚕滾向觀門前的紅柱,隻聞一聲沉重威嚴的——當!


    阿箬渾身一顫,再抬頭去看,頭頂烏雲破開了一道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空,落在了她的發絲上,帶著溫度,晨風吹散了她身上的露氣潮氣。


    她站在陽光下,再看那些置身於黑暗中的人,滿城怨氣更深,隨著洛湘被人帶走的時間,城中央朱紅圍牆裏的女鬼再次發出痛苦的嘶吼,而人堆著人,人推著人的雲城百姓,高高舉起瘦弱的洛湘,無數雙手拂過她的身軀,將她推向了當初製裁她姐姐的高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們口中喃喃,要剖洛湘的心,救謝大夫人,也說著滿城莫名暴斃的病症,說不定也是她的詛咒而來,洛湘說她想化成惡鬼,去懲罰這些已經失了良知與理智的惡人。


    他們隻是被謝大夫人施法迷惑雙眼的尋常百姓,他們真的是惡人嗎?


    阿箬細細看去,她能看見每一個人身上纏繞著不同深度的鬼咒,無一幸免,他們都曾去祭拜過所謂的慈恩聖女,一個個劊子手,在乞求刀下亡魂賜福、保佑。


    他們並不無辜,滿城百姓,無一人是無辜的。


    他們隻是被迷惑了雙眼,又不曾迷惑心智,人心善惡之間有一張紙,可那張紙很脆弱,隻需稍加牽引,便會傾倒其中一方。謝隨曾挖了自己的雙眼來抵抗這一條牽引他向惡的線,其餘雲城人,毫無掙紮,統統選擇了妥協。


    孩童天真,成人亦無辯駁是非的能力嗎?


    若非朝夕相處之人,又有誰能被日日迷惑?時時混沌?


    無非是他們不願清醒,隻有統一向惡,才可將自己從十年前的暴行中擇開,也唯有接下來一個又一個惡行,才能圓說那一場慈恩聖女降世,以自身解救世人的傳奇故事。


    阿箬看見了一個男人從謝隨的手中奪走了刀,長刀高舉,正要落下,她心間一跳,大喊一聲:“謝隨!”


    謝隨聞聲,艱難地將頭扭向阿箬這方,聲音破碎沙啞道:“阿箬姑娘!救救洛湘吧!”


    阿箬左手朝上,右手畫符,再以左手推出,朱色的符文散開,似是一隻隻靈動的飛雀朝那些施暴的謝府家丁飛過去,衝到了他們的身上,衝散了他們渾身力道。


    長刀哐當一聲落地,謝府家丁詫異地看向朝他們這邊奔來的少女,其中一人昨夜領阿箬入謝府,認出了她。


    謝隨爬起來,摸索著長刀握在左手中,還要往人前去衝,林念箐也掙開了那些人,順著模糊視線中晃動的人影,尋找洛湘的身影。


    悲劇不該再發生的,不論那個女人有多通天的本領,至少在阿箬的眼裏,她還不夠格當著她的麵殺人!


    臨時布起的祭台,燭火在黑雲下忽明忽滅,年邁的易大師抽出銅錢劍,對準了洛湘的心口而去。


    台下人頭攢動,仿佛這一場儀式不是救謝大夫人的命,而是救他們的,他們盯著銅錢劍,盯著洛湘,盯著她的心口,等待滾燙跳動的心髒被挖出。


    破開雲層的天光隨一抹青綠的身影而來,朱紅的符文從四麵八方飛至高台,再牢牢地貼上了易大師的銅錢劍,不過一刹,銅錢碎落滿地,叮鈴哐啷地滾下祭台。


    易大師一怔,察覺到了風中浮動的靈氣,他朝天光看去,目光再定於天光之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左手的結印尚未鬆開,在風中飄搖的衣袂裏,偶爾蕩出幾抹月白銀紗,她的發與寒熄的發纏繞在一起,她的衣裳也與寒熄的衣裳貼在了一處。有那麽一瞬,天光似是為阿箬而來,淡金色的光芒籠罩在了她的身上,將一臉嚴肅、憐憫洛湘的阿箬,襯成了聖子入凡,好似神明。


    “放人!”阿箬道。


    易大師頓了頓,他在阿箬的身上也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仙氣,隻是相較於謝府大夫人身上的一絲而言,阿箬的更重,更穩,更純澈。他有那麽一瞬的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為何立於高台,伴身五十餘載的銅錢劍,也裂了。


    “放人!——”


    阿箬再度開口,這一聲比青山觀的鍾聲還要震懾人心,易大師往後退了半步,啞著嗓音道:“放了她……”


    “大師!不能放!放了她謝大夫人就沒救了!”


    “她是詛咒謝大夫人的惡毒女人,留著她,我們雲城會不得安寧的!”


    “殺了她!殺了她!”


    易大師的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巨快,在對上阿箬視線的那瞬,他臉上的表情從矜傲冷漠化作悲痛掙紮,兩種矛盾的情緒於他的表情中不斷轉換,最後竟讓他吐出一口血,咚咚兩聲巨響的心跳過後,便是長久窒息。


    台上倒地抽搐的易大師並未驚醒眾人,架著洛湘跟隨易大師的幾個小童正猶豫無措,他們鬆開了洛湘的手去看易大師,可百姓卻在這一瞬感知到危機降臨。


    若他們從前做的便是錯的,錯了十年,非死不能贖罪,那唯有他們從未做錯,錯的隻是如今猶豫不決,背叛了謝大夫人的易大師,他們便仍是正義一方,誓要鏟除惡人!


    成百上千的雲城百姓忽而暴動,他們統一化作了一張猙獰的臉,滿眼都是對洛湘的憎惡,仿佛非要將她大卸八塊才能解恨。


    從行屍走肉,化作失智的暴徒,也不過轉瞬。分割人心間善惡的那張紙,終於被墨色鋪滿,染跡順著心頭,隨著血脈,蔓延全身。


    他們一半衝著洛湘而去,要挖洛湘的心,一半回身朝阿箬過來,來解決這個外來的異徒。


    阿箬察覺到他們的意圖,頓時後退兩步,設陣化作一麵無形的牆,阻擋了爬向高台的人,也阻擋了朝她奔來的百姓。


    洛湘站在祭台上,暫且安全,她身邊是倒地不起胡言亂語的易大師,和易大師三個無措的小童。洛湘有些渾噩,她看見小童腰後別著一把匕首,耳畔響起的是嘈雜的人聲,一個個像是畜生般狂吠亂吼。


    既然人人都想讓她死,她何不死給他們看?


    看看她死後沒有易大師設陣阻礙,一身怨恨氣息衝向他們後,看他們如何自救,怎麽得意?


    洛湘抽出了小童腰後的匕首,驚得那小童大喝一聲:“你想做什麽?!”


    洛湘反握刀柄,對準了自己的心口,滿臉滾淚,已有了赴死的決心。


    阿箬瞧見了,她心間猛然一涼,揚起的聲音穿過這些沸騰的人群,直撞入洛湘的耳裏。


    “洛湘姑娘!這世間尚有親人記掛於你,何至於死?!”阿箬道:“雲城生亂象,乃妖邪作祟,我阿箬今日保證,必收服妖邪,還你姐姐清譽,渡你姐姐投胎,孽債現報,絕不讓好人心寒!”


    洛湘渾身顫抖的厲害,她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她看向人群外的阿箬,再看向那些疊在一起,人踩著人,人踏著人瘋魔的百姓,生出了一絲猶豫。


    “死?!不能死!不要死!”林念箐看不清洛湘所在,他也不知道洛湘正拿刀尖對準自己的心口。他還在人群中尋找洛湘的身影,焦急得顧不得滿身傷痕,悲痛道:“小湘妹妹!我來雲城、來雲城是特來找你的!我不會讓你在雲城受苦,我帶你回我家去,我爹娘疼愛你,我也疼愛你,我、我們還有大好未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離開雲城,大好未來……


    謝隨泣血,揚起一抹苦笑,他在此刻衷心的希望,希望洛湘能隨這大夫離開雲城,離開是非之地。


    他不能帶走洛芯,但至少有人能帶走洛湘。


    “怨恨之氣難消,魂魄也終不得安寧,還請洛湘姑娘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將洛芯姑娘的屍骨遷出清玉台,助她逃脫,還她自由。”阿箬沉聲道。


    洛湘聞言,頓時痛哭出聲,她無聲無息流了許久的淚,卻是在這一刻嚎啕大哭起來,手中匕首落地,人也跪在了地上。


    洛湘麵對阿箬方向,深深地彎下腰道:“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洛湘給您磕頭了!”


    一聲聲咚響從祭台傳來,阿箬鬆了口氣,比著結印的雙手傳來了些許痛麻,但還能忍。


    易大師喘過了這一口氣,像是小死一回,再睜眼時渾身發軟,胸腔的跳動異常快,頭腦昏沉,卻沒了那堅定的信奉之心。


    隨神,應神,侍奉於神,到頭來,卻未真正看清過,誰才是神。


    三個小童扶起易大師,易大師顫抖著身體,茫然四顧,這才看見滿城銅鏡封鎖了惡鬼,看見滿城百姓失了神智,看見這座城從內到外布滿了鬼咒怨氣,又滿是惡意邪祟從人們的心間鑽出。


    他眼中不可置信、震驚之餘,又有回憶鑽入腦海。


    謝隨罵他為助紂為虐的妖道,如今看來,這名聲是坐實了的。


    “易大師可清醒了?”阿箬揚聲問。


    易大師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恰瞧見一隻從阿箬身後太師椅扶手上耷拉下來的左手,手旁衣袖化作纖雲,透著金光,他噗通一聲跪下,心跳都停了。


    “謝府十二道陣法,一道比一道深,我尋不到那個女人的方位。”阿箬道。


    易大師顫抖著聲音道:“十二道陣法,以十二時辰為設,每到相應時辰便重落一次封……貧道、小人……我、我帶姑娘前去。”


    “最好不過。”阿箬冷著一張臉,收回了陣法。


    眼看洶湧的人群如颶風下翻滾的浪潮,霎時間朝她撲了過來,也無需阿箬動手,那易大師的確是個有能耐的,立刻將阿箬撤下的陣法補上。


    他心有餘悸地垂下腦袋順著牆角引路,不敢多看阿箬一眼。


    第50章 濁玉台:十六


    謝府十二道陣法, 阿箬隻能破其一二,若非如此,她一開始便會破陣衝進謝府那個女人所住的屋子裏, 直接要了對方的命。


    不得不說易大師的確是有些能耐的, 想必當年謝隨恨毒了那個女人,出城幾個月將他找來的確廢了不少功夫。他破陣手法複雜,大到園中的亭台樓閣, 小到一花一木, 全都細有講究, 隻要破其一,陣法便不能成型。


    雲城上空的烏雲終於散去了大半,撥開濃霧, 逐漸天明。


    謝府裏有人見到了阿箬, 覺得古怪,但瞧見一旁的易大師對她小心翼翼,便起了肅然之心, 即便多有好奇,可還是不敢上前詢問, 隻是偷偷去叫了如今的謝家家主——謝運。


    謝府外亂做一團, 昨夜滿城大夫跪在謝運麵前說謝大夫人的病症是詛咒而來的,便是易大師也點頭說需要下咒之人的心血才可救活,謝運滿心焦急, 哪兒還顧得上旁人的死活, 立刻便要找到那個下咒之人。


    天將亮, 易大師算出了下咒之人為洛湘。


    謝運當時心裏有些莫名的酸楚, 他已許久不曾想起洛芯來, 洛芯的相貌、聲音, 乃至他們青梅竹馬的十多年記憶好似都在這每日與新夫人的甜蜜中被衝淡,久而久之,他的生命裏就如從來都沒出現過這個人。


    他對洛芯的印象,隻留在了她與謝隨偷情這件事上,他心中嫌棄,失望,還有被背叛後的憤懣,獨獨沒了當年對洛芯怦然心動的愛慕。那些多年的美好回憶,好像就在那一日化成了飛灰,就此消失。


    當時滿城怪病,就連謝府也有幾個男人心肺衰竭,那怪病很有可能極快地傳到他的身上來。


    易大師說隻有洛芯能救滿城的百姓,他聽到時,心裏立刻想著不行,可那日他又不知為何同意了。


    他讓洛家的人將洛芯接回去,潛意識裏不想看見洛芯的慘狀,便在書房坐了一日,直至洛芯離世,謝運才有感,他的第一位夫人真的沒了。


    傷心嗎?難過嗎?那些情緒似乎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倒是他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中,很快找到了安慰。


    如今的謝夫人,讓謝運體會了從未有過的安心和依賴,她永遠都是那麽溫柔順從地將他周圍的事處理妥當,娶妻如此當滿足了,謝運還想著與她白頭偕老,怎能讓她就此香消玉殞?


    可……這回給她下咒的人,是洛湘啊。


    洛湘、是洛芯的妹妹。


    時隔多年再一次回憶起洛芯,謝運說不出自己是何感受,總之心裏悶悶的,好像當年他捉親弟弟與洛芯的奸時,那股感覺又衝了上來。


    他沒阻止謝府的人為了護住他們的主母,去抓洛湘赴祭台挖心,正如他當年沒阻止滿城百姓,抬洛芯上台為祭品赴死。


    天亮了,金光鋪滿謝府琉璃瓦,謝運難得沒在謝夫人的身邊陪著她,而是坐在了書房內,等待下人將洛湘的心奉上。


    他沒等來洛湘血淋淋的心,等來的卻是下人傳報,易大師卑躬屈膝地請一名女子入府了,那女子身後背著個看不清麵容的高大男人,瞧著頗為古怪,似是衝著大夫人去的。


    謝運渾身一震,心內對夫人的關心讓他加快腳步朝夫人的住處小跑而去,越跑心中越是惴惴不安,直到他無意間撞到了一個端著果盤的丫鬟,謝運才像是從某種魔怔中回過神。


    丫鬟捧著從果園裏摘來的葡萄,被謝運撞得散落一地,青澀的葡萄是翡翠般的綠色,瞧上去便酸,可架不住大夫人愛吃。


    謝運盯著那滿地滾落的葡萄,忽而道:“這棗子尚未成熟,吃著澀嘴,怎麽能給大夫人送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阿箬有神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阿箬有神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