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的孩童笑聲傳遍春野,那是阿箬與何時雨最無憂無慮的童年。他們見識過死亡,也靠近過死亡,彼時蒼生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何桑從不將那些帶給他養大的兩個小孩兒。


    後來何時雨跟著何桑和阿箬好幾年,才敢於直麵過往,說出了他的身世。


    戰爭給百姓帶來了太多災害,但死亡與饑荒並未那麽快蔓延到何時雨所住的地方,他記憶中爹娘還有些營生,他娘親就是做些手工小玩意兒買賣來討生活的,不說他們一家都餐餐吃飽,但在他爹娘在世時,何時雨從未餓過。


    可後來逃兵入城,燒殺掠奪,他爹娘皆死於劍下,落了一地的精致擺件掛件都被踐踏在血泊中,何時雨失去了雙親,這座城池也陷入了厄運裏。


    吃人,是那些逃兵帶頭幹起來的事兒。他們吃光了所有人的積蓄,便開始對那些老弱婦孺下手,他們說他們曾在戰場上惡狠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人肉,人肉生吃時有股酸味兒,可若煮熟了,與羊湯無異。


    何時雨還是個小孩兒,他躲在相熟的鄰居屋簷下討生活,可世道最終還是走向了悲哀的極端,寒冬天裏他多日未食,又沒有厚衣裳,最終病倒了。


    再後來,便是他離開了城池,倒在雪地裏被阿箬救起。


    過了幾年再回憶過去,何時雨的眼眶還是會泛紅,阿箬的小手抓緊了他,自幼便圓的一雙鹿眼濕漉漉地望著他,她扁著小嘴,似乎比他還難受。


    她道:“阿哥不哭,不哭。”


    何時雨沒哭,他早過了會疼的年齡了,可當天晚上阿箬卻在何桑與何時雨睡下後小聲抽泣,哭了好長時間。


    何時雨被她的哭聲驚醒,越過何桑爬到了阿箬的身邊,他蹲在阿箬跟前去擦她的臉,問她為什麽哭。阿箬說,她從未見過自己的爹娘,她也不知自己如何能在這亂世之中活到被何桑遇見。


    她說如果何時雨也如她一般從未見過自己的爹娘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時時想起,有些人若無印象輪廓,便是思念也有限度,可一旦記憶深刻,想念便成了滔天海浪,悲傷終會將人覆沒。


    何時雨道:“我有家人的,我現在……有家人了,所以阿妹,別哭了。”


    他扯了根幹枯的野草,那野草有一臂之長,何時雨一邊溫聲細語地與阿箬說話,哄她睡覺,一邊借著頭頂月色,拿著枯草按照上空新月的模樣,編出了一個彎彎的月亮。


    次日阿箬醒來時,一雙眼腫腫的還高興地對何桑笑,何桑問她有什麽可開心的,阿箬便似獻寶似的,拿出早間在她衣襟上發現的東西炫耀。


    柔軟的小小掌心裏躺著一輪彎月,枯黃的野草還算柔韌,麥色的月亮結前後的毛邊都被何時雨剔除。後來那輪月亮結便陪著阿箬度過了好幾年,每次因為草斷了要散了,何時雨都會重新編一個送給阿箬,直到他們都長大了,直到這個世間……連枯草都成了奢侈。


    阿箬不知這世上有多少人會編月亮結,但歲雨寨中會的人,隻有何時雨一個。


    何時雨教過她,她學不會,最後一個壞了時阿箬還難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當時何時雨對她道:“沒事,再等等吧,總有春暖花開日,等到有新草長出來了,我再給阿妹編一個。”


    春暖花開未至,歲雨寨便吃了神,她與何時雨在寨子裏分散,自此再未碰過麵了。


    她忽而想起來那一碗肉湯,她想起當時她焦急寒熄的情況,滿寨子裏的人圍著篝火吃飽喝足,她不想逗留,也不想喝湯,隻想趕緊問問何桑爺爺自她離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寒熄在哪兒。


    當時何桑爺爺和何時雨陪在她的身側,一人安撫她,一人手裏捧著一碗肉湯,對她道:“所有人都喝過了,這是我留給你的,阿妹……你吃了,我們再去看那位公子。”


    何桑爺爺蒼老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他道:“吃些吧,這是羊湯。”


    阿箬本吃不下的,放在她麵前的湯碗裏甚至都沒有油花,可一塊燉的軟糯的肉在湯水中浮出一個尖來,看上去便叫人垂涎欲滴。


    阿箬又問:“你們都吃過了?”


    何桑爺爺點頭,何時雨未說話,阿箬便拿了個碗,又倒了點兒湯給何時雨,道:“阿哥再吃些吧。”


    她還想分肉給何時雨,何時雨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他像是病了。他搖著頭,端起那一淺碗底的湯對阿箬道:“我真的吃過了,我陪你再、再喝一點,你快喝,羊肉冷了就膻了。”


    他們一人一句,哄著阿箬將那碗肉湯喝下去。


    她自有記憶以來,甚至都沒見過羊長什麽模樣,隻在何桑爺爺的藥本書籍裏見過畫像,她當時想羊湯的味道真好,明明很好喝,可為何何時雨看上去卻喝得那麽痛苦呢?


    他是痛苦的,他本沒打算喝下那一碗阿箬分給他的湯。


    很久以後阿箬想過,若她當時沒分給何時雨,或許他就成了整個寨子裏,唯一一個能體會生老病死的人了。


    他知道他們吃的是什麽。


    他甚至見過寒熄的麵容。


    可他還是幫著寨子裏的人隱瞞了真相,騙阿箬吃下了對她最重要之人的肉。


    這一覺,阿箬像是睡死了過去,沉沉至傍晚也沒醒來的跡象,她陷在了過往的夢境裏,不論如何掙紮也無法掙脫。


    窗外刮起了風,下起了雨,秋雨綿綿打濕了窗沿,也有一些順著風飄進了屋內,灑在了阿箬的身上。


    一滴滴雨水染濕她的衣裙,阿箬弓著背,眉頭緊皺,脆弱地蜷縮成了一團。


    冰涼的雨水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將她不斷從夢境中拉扯。


    阿箬終於喘上這一口氣,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大口喘息,她猛然睜開眼,不見篝火,不見熟悉之人的麵孔,不見那一碗喝得幹幹淨淨的“羊湯”,隻有傍晚餘暉透過雨水照進了昏暗的屋內。


    阿箬起身,看見寒熄就站在窗旁,他一手搭在窗欞上,似乎是因為雨水打濕了她的身體,他要關窗。


    阿箬見到他,有些恍惚,愣怔地不知今夕何夕般,胸腔的疼痛仍舊在撕扯著她的心扉。


    往年樹上的神明走到了她麵前,彎下腰湊近她,桃花眼溫柔中帶著些許擔憂。阿箬望著那張牢牢刻在腦海中的麵容,盯著他的雙眼,輕聲喚了他的名字。


    “寒熄。”她的聲音顫抖:“疼不疼啊?”


    第57章 梧桐語:五


    怎麽會不疼呢?


    被人分筋剁骨, 被人丟進鐵鍋燉煮,被人分食,怎麽會不疼?當年阿箬跟著何桑去采藥, 被草藥葉杆上的荊棘刺破了手指都疼得直哭, 更何況他被歲雨寨分屍吞沒時,甚至在鍋裏找不到一塊完整的骨頭。


    阿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得知她所食羊湯為寒熄時的恐慌和罪惡感,她痛苦得心髒抽搐,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摁住了她的喉嚨, 她無法呼吸, 也無法掙脫。


    這些痛算什麽呢?比得上寒熄的萬分之一嗎?


    若比不上,那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枉然,說成是贖罪也不夠。


    阿箬不知自己此刻淚流滿麵, 秋雨一陣又一陣從窗外飄了進來, 水霧灑在她和寒熄的身上,青綠衣裙幾乎染成了墨綠色,可不見一滴雨珠打濕寒熄的外衫, 他們分明離得這麽近,又好似相距甚遠。


    寒熄知曉, 阿箬的那雙眼即看他也不是在看他, 她是在透過現在的他,看向過去的他。


    淚水打濕了睫毛,阿箬的鼻尖與眼尾都是緋紅的, 她咬著下唇, 哭得渾身顫抖, 她不敢仔細去想, 因為時至今日她都記得寒熄的味道。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吃肉, 也是最後一次。阿箬厭惡、痛恨當時狼吞虎咽的自己, 她覺得當時的她與歲雨寨的人沒什麽不同,她加注在寒熄身上的傷害,一點兒也不比其他歲雨寨人少,她也是罪人。


    “對不起……”阿箬抽泣得雙肩都在微顫。


    這三個字不論說多少遍也是無用的,因為對不起不能挽回一切。


    寒熄朝阿箬的方向彎腰,他遮蔽了大部分吹入窗內的雨,烏黑的發絲上沾上了一粒粒細小的水珠,阿箬看見雨水將他的身軀打濕,心下頓時一抽,慌得從小榻上跪了起來。


    寒熄卻不在意那些,他任由冰冷的雨水吹亂發梢,吹亂衣袂,亦借此掩蓋他無風也亂的心扉。


    他道:“阿箬。”


    阿箬昂首望向寒熄,呼吸淩亂,心跳怦然。她瞧著麵前越來越近的臉,她甚至能感受到寒熄呼吸出來的氣息,是溫熱的,帶著他身上一貫有的清香。


    微涼的手指貼上了阿箬的臉,抹去她眼下掛著的淚水,寒熄的聲音仿若歎息,低低地鑽進了她的耳裏,也鑽進了她的心裏。


    “不哭了。”寒熄道:“我……不疼。”


    安慰起了反作用,剛擦去的一滴淚淚痕還未幹,阿箬便哭得更加洶湧。她像是個脆弱無助的孩童,不管不顧地撲進了寒熄的懷裏,暫且忘掉禮儀尊卑,隻雙手緊緊地抓著他前襟的衣衫,止不住渾身顫抖地咬著下唇。


    一聲聲嗚咽。


    寒熄懸在半空中的手指上還有半滴淚珠,他雙指指腹摩挲,像是被阿箬的淚水燙到了般,那一股火沿著指尖燒至心上,叫他嚐到了一絲酸澀的味道。


    阿箬還在哭,她似是未從夢魘中真正脫離出來,控製不住地去回憶過去。即便無人提起,阿箬也永遠不會忘記,是她導致寒熄的死亡,是她害得寒熄被分屍。


    寒熄的確已經不疼了,他無奈歎息自己如今說話不似以往利索,不能真的言語安慰阿箬,便用行動護住了她。


    寒熄的懷抱很暖和,阿箬想,她的神明大人果然溫柔。


    秋雨下了一夜,阿箬的精神便恍惚了一夜,她也不知自己如何又睡過去的,隻是在後半夜渾渾噩噩間,她記得寒熄的手又幫她擦了幾次眼淚,而她喃喃自語的那些歉疚,無聲無息地消散在


    清晨的薄霧中。


    次日雨消,卻是陰天,早間陽光不重,開了一宿的木質窗欞被雨水浸透,地麵上也殘留著一些水漬。


    薄光透過窗欞落在窗後屏風旁的小榻上,便見少女的襪子半濕了一隻,另一隻腳塞進了一旁牙白的衣衫之下。


    阿箬明明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也仍覺得疲憊,秋末的天晚間若不蓋被子極有可能著涼,阿箬卻覺得自己周身被溫暖縈繞,就像是睡在了剛被太陽曬過暖和的棉花被裏,蓬蓬軟軟,叫人安心。


    直至陽光透過烏雲,落在她的臉上時,她才不情願地揉了一下眼,伸了個懶腰,而後左手打到了個人。


    阿箬猛然睜開眼,入目所見便是斜靠在小榻外側,單手撐著額角,雙眼半睜的寒熄。


    噗通、噗通——


    阿箬捂著心口,一時恍惚自己是否在夢裏。寒熄抬眸朝她看去,撥開阿箬伸懶腰架在他肩上的手臂,又去撩她睡亂了的發絲。


    便是這一舉動叫阿箬頓時清醒,她坐起身來,瞧見自己居然還有一隻腳脫了襪子因為怕冷而塞進了寒熄的衣擺下,夾在他一雙小腿中。阿箬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整個人像是被火燒著了似的,呼吸都亂了。


    她尋回了昨夜記憶,想起自己是怎麽拉著寒熄又抱又哭的,羞恥感和自責頓時將她淹沒,阿箬雙手捂著臉,留了一指縫隙慚愧的望向寒熄。


    寒熄也起身,與她麵對麵盤腿坐著,他伸手探了阿箬的額頭,聲音微啞:“燙。”


    阿箬哦了聲,連忙解釋:“這天兒……有些熱,哈哈。”


    寒熄搖頭,昨夜阿箬的頭便是燙的,她在窗邊睡了個白日吹了幾個時辰的風,到了傍晚又淋了些雨,加上噩夢連連,使得天一黑她便開始燒起來,燒至後半夜甚至與他說了幾句胡話。照理來說病痛不會在她身上久留,隻是不知為何清晨了她身上的熱病還未消停。


    阿箬知道秋末說天熱,自己純是個腦子有病的,也就不再幹笑。


    她縮回了自己的腳,摸了摸穿著襪子被雨水打濕的那一隻冰涼,而她剛從寒熄衣袂下收回的那隻卻是滾燙。


    阿箬抿嘴,低頭穿好鞋襪,再朝坐在榻上不動聲色的寒熄看去,想了想,又道:“麻煩神明大人了,我下回……一定不病!”


    倒也不必如此。


    寒熄微歪著頭,眼神有些無奈縱容,又有些好笑。


    病昏了頭喚他寒熄,清醒了便成神明大人了,寒熄挑眉,索性叫的都是他,看的也是他,無所謂稱呼罷。


    秋末跨冬便是容易風寒的季節,湘水鎮中在這個時節病倒了一片,阿箬因仍覺得頭腦暈乎乎的,不放心又讓小二跑去藥鋪抓了一副藥吃,等小二拿了銀錢走了她才真正地從早間驚嚇中清醒。


    她這不死不滅的身子,吃什麽藥能管用?


    小二將藥買了回來,為了不浪費,阿箬還是讓客棧後廚把藥熬出來了,然後捧著滾燙發苦的風寒藥蹲在客棧牆角長巷前吹風,等到藥冷了,再捏著鼻子一口氣咕咚咽下去。


    隋雲旨從外歸來正瞧見了,問道:“阿箬姑娘病了?”


    阿箬伸手揉了揉仍舊發紅的臉,再悄悄偷看一眼客棧堂內靠裏窗坐著的寒熄一眼,那扇窗戶正對著客棧後院,窗旁種了一株木槿,落了一半的葉片裏,竟還有幾朵嬌豔欲滴的紅花。


    阿箬低聲道:“嗯,病了。”


    還病得不清,怕是瘋了……才會肖想神明。


    隋雲旨剛想讓阿箬好生照顧自己,便見阿箬突然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嚇得他聲音卡在喉嚨裏,眼瞧著少女嬌俏的臉上逐漸泛起一片紅。


    “你……”隋雲旨愣神片刻後,立刻將阿箬拉起:“你幹嘛要打自己啊?!”


    阿箬撇嘴,打了也不死心啊……那股洶湧的妄想隻要冒出一個頭便壓不下去,阿箬舌尖在嘴裏舔了舔臉頰內的皮膚,因著身體特殊,很快就不疼了。


    隋雲旨還抓著她的手,垂下頭來要看她臉上的紅痕,眉心緊蹙,擔心關切盡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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