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到回應,寒熄將她摟得更緊,又是一句:“要抱。”


    他像是在撒嬌。


    阿箬不曾見過這樣的寒熄,她對他向來沒有任何抵抗力,沒有猶豫地就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整個人貼了上去。


    理智是什麽?身份地位又是什麽?哪兒比得上寒熄的一聲輕喚,隻要他叫一聲阿箬,阿箬便會丟盔棄甲,奉獻自己的靈魂與生命。


    這一夜小院中幾人未睡,各有心中難解的題。


    阿箬是第一個早起的,天還未亮她便洗漱好了,沒一會兒何時雨也出來,見到她愣了一下。


    隋雲旨對自我與未來是否想好了,阿箬不知。


    殷柳對何時雨從何而來的恨意,阿箬也不解。


    她隻是通過這一晚想明白了要如何對待何時雨。


    阿箬知道何時雨不會逃,他能留在澧國,留在這片離過去歲雨寨很近的土地便能看出來,他從未想過躲著阿箬,他不懼怕生死,他隨時等著阿箬來結束他的性命。


    既然如此,阿箬也給足他的時間,讓他處理好與殷柳的關係,讓他不留遺憾地離開,這也算作他當年做到了寒熄“臨終囑托”的情。


    “山上的紅楓好漂亮,看著季節應該隻能再觀賞幾日了,幾日後楓林凋謝,我也要走了。”阿箬對何時雨道:“我帶神明大人去賞楓,楓葉落前會再回來找你的。”


    何時雨呼吸一窒,便見阿箬笑著回到小屋,片刻牽著寒熄的手走出。


    恰是第一縷陽光照在了小院的圍牆上,門前兩株梧桐葉落了大半,太陽還未完全升起,金色的光籠罩在阿箬和寒熄的身上。


    阿箬本不欲帶上隋雲旨的,可他留下就怕礙了何時雨與殷柳的事,阿箬便幹脆揚聲道:“隋雲旨,走了!”


    小屋的門被推開,隋雲旨垂著腦袋眼下青黑,他對何時雨道了句告辭後跟上了阿箬。


    那聲“走了”,叫殷柳從房中小跑了出來。


    她看著阿箬三人離開了小院,順著一條田埂往山林走去,身影已成小小黑點,殷柳愣了會兒,臉色徹底難看了起來。


    她啞聲問道:“他們走了?”


    何時雨朝她看去,未來得及開口,殷柳的聲音便更加難掩怨恨:“真的走了?!為何要走?他們……他們怎麽能就這麽走了呢?!”


    何時雨怕她氣極傷身,想要扶住她:“小柳……”


    “別碰我!”殷柳終於爆發,她不再掩飾對何時雨的厭惡,也早不在意自己此刻蓬頭垢麵再生氣猙獰起來有多難看。


    “何時雨!你不是說過……你不是說過阿箬是來殺你的嗎?為何她要走,你卻還活著?!”殷柳猛地推開何時雨,劇烈地喘息了起來:“為何你要這般看我?要這般愛我?為何我對你說多少狠話,你都擺出一副癡情的模樣?為何非要綁著我一生,為何不肯放過我?!”


    殷柳無視何時雨蒼白的臉色,隻捂著不斷抽痛的心口,厭惡道:“我受夠你了,我早就受夠你了……”


    第63章 梧桐語:十一


    殷柳原本家境在當地也算小富, 她自幼跟著見過幾番世麵,不是那種會被人隨隨便便哄走的姑娘,她也曾真切地愛過何時雨的。


    幾十年前粟林城下過連綿兩個月的春雨, 清明時節也未停, 殷柳彼時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難得有空出門隨家裏人一道請龍王收神通。當時粟林城的街道都被雨水堵塞,滿地濕淋淋的, 天也不知被誰捅了個窟窿, 所到之處都是潮氣。


    殷柳不喜歡那悶濕的味道, 更不愛人擠著人,便在旁人祭拜龍神時帶著丫鬟偷偷離開那條擁擠的街巷。她與何時雨的初識,就在無人行走的大雨街上, 瓢潑般的雨水打在傘上嘩嘩作響, 殷柳隻因多看了一眼某家客棧門前掛的特色木牌便錯過了最佳離開時機。


    她穿著繡花鞋,鞋底軟又薄,而雨水如淺溪般從她麵前的青石路上流過, 實在難以落腳。


    何時雨便是這時出現的,他剛從隔壁書舍出來, 手上拿著幾本植林類的書籍, 見殷柳踮著腳站在屋簷下便知她的難處。他看了看手中的書,又看了一眼殷柳焦急窘迫的麵容,默不作聲地將書墊在了地上, 等她過街。


    殷柳此生沒有這般無措尷尬過, 眼看著雨水就要將書全都打濕, 她連忙踩著書麵跳過, 十幾歲的少女如靈動的小鹿, 躍到街對麵了, 她才紅著臉向何時雨道謝。


    殷柳永遠都記得那時何時雨的模樣,他一席淡紫色的長衫,麵容清雋,像個教書先生,卻沒有哪個教書先生像他這般穿得較為豔色的。可若說他不是個正經人,何時雨的麵龐又實在太正氣了。


    丫鬟催著殷柳離開,殷柳便對何時雨頷首,走時因心跳加速,有些慌亂地撞倒了一旁的兩盆茉莉,清新的香味裹挾在潮濕苦澀的雨水中,殷柳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瞧見何時雨彎腰撿書,珍重愛惜。


    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子,這便是殷柳對何時雨的第一印象。


    後來大雨果然停了,但因這一場連續幾個月的雨毀了許多莊稼果實,百姓叫苦連天,殷柳家也虧損許多錢,就連他們家祖祠前的榕樹也不再長葉了。


    沒過幾日,殷柳又看見了何時雨,這一回是在她家的花廊下,何時雨仍是一席紫衫跟在她兄長身後,二人不知在說些什麽。廊上青蔥翠綠的藤蔓裏冒出了幾朵淩霄花,殷柳遠遠看了一眼何時雨,驚覺他像是畫中人。


    便是這一眼,何時雨也竟朝她看了過來,溫柔有禮地對她笑了一下。


    丫鬟打聽到何時雨的身份,告訴殷柳他是個植林先生,專門給花草樹木看病的,算商人,故而穿著紫色的綢緞,也算文人,因飽讀詩書也有些書卷氣質。


    何時雨救活了殷家祖祠前的榕樹,得了一筆不少的酬勞,就在他住在殷家這幾日,殷柳便迅速地芳心暗許,墜入愛河。


    她與何時雨說過最動人的情話,便是隻要能與他共守一生,死而無憾,如今她也對何時雨說過同樣傷人的狠話,她說她想要何時雨去死,她早就受夠了他,厭煩了他。


    殷家也是行商的,沒有階級之分,他們打聽了何時雨上無老,下無小,在湘水鎮有宅有院,也不曾娶過親,便對他分外滿意。


    何時雨與殷柳成婚,像是水到渠成之事,殷柳小姐氣地問他喜不喜歡她,何時雨點頭了,他們便定下了親。


    因何時雨沒有長輩,婚禮便在粟林城舉辦,殷柳成婚後與何時雨在粟林城生活了幾年,早幾年是真的幸福快樂。又因何時雨偶爾要出城給別的達官顯赫之人看園林種盆景,經常外出,殷柳也就漸漸跟著他一起東奔西走,去了不少地方。


    離開粟林城後再沒回去,殷柳是有些遺憾的,但當時她想這世間多少女子遠嫁在外也不再見過家裏人了,隻要她過得幸福,每月通信,也無不可。


    何時雨對殷柳很好,麵麵俱到,從不讓她做活兒,若她喜歡,他會教她如何照顧花草樹木,教她如何防蟲,哪些喜曬,哪些曬不得。


    他們在別的城池買了一座小院,裏麵種滿了花草,何時雨外出,殷柳便在家種花刺繡,何時雨若歸來,還會帶她去附近踏青賞玩。


    一切都很美好,這是殷柳不敢想的幸福時光,除了她因歲月變老,而何時雨一如當初。


    旁人說她是何時雨的姐姐時,殷柳便不高興,捏著何時雨的臉問他為何一點兒也不見老。他們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何時雨總能將周圍未出嫁的姑娘引來,那布滿鮮花的小院外時長有人膽大地問:“大嫂,你家可有其他長輩?何先生的婚事由你做主嗎?”


    殷柳厭煩他們,她怒吼道她就是何時雨的妻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很不對勁,於是殷柳照著井水,瞧見自己已經年過三十,與何時雨實在不算登對了。


    何時雨對她一如往常,殷柳的心裏卻長了一個結,他晚間躺在榻上撫摸殷柳的肩膀要吻她,殷柳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容貌避開臉,避開他的眼神,避開他的吻。


    她患得患失地問他是否會因為自己逐漸年邁而嫌棄她?何時雨說不會,他說他此生隻愛一個小柳,若愛上了旁人,必定天打雷劈。


    何時雨的承諾並未給殷柳足夠的安全感,她對何時雨的愛意也隨著這患得患失而轉變。殷柳的脾氣變差,她開始挑剔,開始厭煩,她偶爾也想讓何時雨與她爭執,這樣她便有足夠的理由和借口來告訴自己,瞧啊,他也沒那麽愛她,那她愛的變質便也算不得什麽。


    何時雨不曾對殷柳大聲過一句,殷柳以為他是個沒脾氣的人,可事實上他對旁人冷漠,也與某些雇主臉紅爭吵過,但隻要麵對殷柳,他永遠都是溫柔濃情的一麵。


    殷柳覺得自己成了個罪人,她極力地挑戰何時雨的底線,她不再如以往那樣愛著何時雨。她總認為這場逐漸變質的婚姻,破壞其根本的罪魁禍首,是她。


    越是如此想,殷柳便越怨,越煩。


    直到一日,何時雨瞧出她心情不好,說小城後方有一片楓林,雖比不上他故土湘水鎮山上的滿紅,卻也別有一番景致,他要帶她去看楓,他想讓她高興些。


    殷柳不愛楓,是何時雨酷愛,她敷衍了一整日心累疲憊,下山時幌神險些從山側摔下,何時雨為了救她,自己滾下了山崖。


    殷柳跪在山路旁看著那一條往楓林深處而去的痕跡,眼淚奪眶而出,她害怕地喊著何時雨的名字,她想她還是愛他的,若他因她而死,殷柳會愧疚一生。


    眼淚流了幾滴便流不出來了,殷柳忽而起了個荒唐的想法,她想何時雨若這樣死了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她就不用在整日的愧疚和自責中厭惡自己,厭惡她不能回饋何時雨同等的愛,也厭惡何時雨無底線地愛她。


    殷柳下了山,遇見山下鄰居,鄰居知曉他們是夫妻,也曾在背後指點殷柳不知羞,瞧著比何時雨大了至少十歲,竟也吃起了嫩草。


    他們眼底有對殷柳的輕蔑,嘴上卻笑問她:“喲?你不是與何先生一道上山的嗎?怎隻有你下來了?啊呀,還哭了呀?該不會是鬧矛盾了吧?”


    他們總以為,何時雨有朝一日會拋棄殷柳,但那一日,的的確確是殷柳丟下了何時雨。


    她惶恐不安,她自責愧疚,她也罵自己心狠,是個毒婦,她不知為何她與何時雨會變成這樣,殷柳回家後抱頭痛哭。


    深夜她未睡,家門被人打開,滿身泥汙的何時雨從外歸來,他沒受傷,衣服上滿是劃痕,他卻連一點兒皮也沒破。


    殷柳見到他恐懼,她以為自己見到了鬼,何時雨看她的眼神依舊,卻問她吃了沒?


    他道:“當初嶽丈告訴我,你自幼五髒便不好,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若晚間不吃,夜裏一定會胃疼,我給你煮點兒菜粥,你先回去躺著吧。”


    殷柳滿臉淚痕,卻如噩夢驚醒。


    她喝粥時問何時雨:“你為何沒死?”


    何時雨反問:“你眼睛都哭腫了,是為了我嗎?”


    那一夜緘默,但也是從那一夜開始,他們將再也回不到過去親密無間的夫妻關係。何時雨知道些什麽,殷柳想,他一定知道她是故意將他留在山下不管不問,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思,隻是他演得深情款款,他慣做好人。


    殷柳的心結越來越深,她身體本就不好,一些毛病隨著年紀和情緒一並找上了她。


    她發現自己有白發了,發現自己眼下有皺紋了,發現她的手枯黃蒼老,可每夜麵對著何時雨,他仍然是當初粟林城清明驟雨、無人街道上驚鴻一瞥的模樣。


    有一回殷柳與何時雨爭吵,他臨走前心情也不好,眼神難得帶著幾分疲憊怨氣,他與雇主吃多了酒,回來便抱著殷柳不肯撒手。


    他深情款款地看著殷柳,喊了一聲:“蘊之。”


    何時雨的臉埋在殷柳的肩上,有些委屈:“我放不下,不論多久我都放不下……便是你打我,罵我,殺我,我也走不出來……”


    “我被困在原地了,蘊之……”


    殷柳當即覺得五雷轟頂,過去的愧疚自責,對自我厭惡反感全都崩塌,她想她終於明白為何何時雨能這般無底線地縱容她,因為他真正愛的從不是她,是那個叫“蘊之”的女人。


    殷柳將他扶倒在床,問他:“你愛蘊之嗎?”


    何時雨道:“愛。”


    他說這個愛字時,眼角落淚。


    殷柳卻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眶都笑紅了,她又問何時雨:“既忘不掉,何不以死解脫?”


    何時雨睜開了眼,他怔怔地盯著床幔,低聲道:“可惜啊,我死不掉……”


    不老,不死,不滅,殷柳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混亂的故事,無關於他在歲雨寨的過去,也無關於他離開歲雨寨後遇見的誰,他成了醉漢,稀裏糊塗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若阿箬在的話,她一定能殺了我吧。”何時雨翻了個身,弓背蜷縮成一團,也不在意自己這般姿勢很容易便被人偷襲了結了性命,隻口中喃喃:“若當時阿箬在,她一定會殺了我。”


    殷柳知道了何時雨的秘密,那夜何時雨宿醉醒來也不曾忘記,他們誰也沒提,就像當初殷柳將滾落山崖的何時雨丟在楓林間,不提,便好似不曾發生過。


    殷柳不再挽著何時雨的胳膊,她不再照鏡子,不再對何時雨溫聲細語,何時雨給她做飯她就吃,何時雨給她買花她就戴,給她買綾羅綢緞胭脂水粉來討好她,她也一並接受。


    她與他走過太多地方,早不記得粟林城在什麽地方,爹娘的信從某一日斷了之後也再也沒寄過來。


    殷柳與何時雨提過幾回和離,他都像是沒聽到,隻是眼神悲傷痛苦,啞著聲音說一句:“別不要我,好不好?”


    殷柳說不好,她當夜就逃了,甚至沒帶多少銀錢,她想離開何時雨,隨便去什麽地方,隻要離開他就好。


    可她走不掉,不論殷柳去哪兒,何時雨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的位置,他不傷害她,不罵她,不打她,甚至不說一句重話。


    他總是用那仿若被拋棄的受傷表情,沉默地站在她的麵前,無力地低喃一句:“你當初、明明也很愛我……”


    是啊,她當初明明也很愛他,她甚至覺得嫁給他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但當初隻是當初。


    殷柳知道,自己怕是一生也逃不出何時雨的身邊了。


    某一日何時雨說:“我們搬家吧,搬去湘水鎮,我帶你去看漫山紅楓。”


    到了湘水鎮,殷柳便被鄰裏認成了何時雨的娘,她沒反駁,隻是在街上找了個角落裏的攤位,每日上街賣點兒什麽,不管是什麽,掙不掙錢,隻要別再看見他就好。


    殷柳沒問過蘊之是誰,何時雨也不曾向她解釋,他們便這般尷尬地度過了十年。


    十年她日日麵對街上的人來人往,偶爾與隔壁的大嬸閑聊,熱情的人還想給她“兒子”說親,殷柳的心裏仍舊別扭,她不想要何時雨了,但也不想把他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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