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公子?”官差疑惑他怎會來。


    齊宇林聽到聲音才似大夢初醒般看向四周,瞧見知府衙門的牌匾,他微微蹙眉, 過好好半晌才頷首問好。


    齊宇林依稀記得, 那日堂審時, 青綠衣裙的女子稱呼自己為“阿箬”,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喚出了阿箬的名字, 問官差能否見她一麵。


    “她是衙門的囚犯, 怎能說見就見,齊公子莫要為難我了。”官差幹笑了兩下。


    齊宇林還不死心,他這幾日都沒睡, 道:“我隻是問幾句話。”


    “那也不行,齊公子請回吧。”官差無法, 若是平時他就賣這個麵子了, 可如今他們知府衙門的大牢裏,根本就沒有什麽名叫阿箬的妖女啊。


    齊宇林與官差的對話,被正從衙門朝外走的周大人聽見, 官差見周大人行禮便往衙裏跑。


    見到周大人, 齊宇林行禮, 隨後又道:“還請周大人通融, 讓我見阿箬姑娘一麵。”


    周大人盯著齊宇林的臉看了半晌, 道:“你要見她總要給我個理由, 可是為了姝兒?”


    “是。”齊宇林道。


    周大人又問:“是怕她再出牢籠,會傷害姝兒?”


    這回齊宇林卻是沉默了,他久未回答,過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此刻齊宇林也不確定,阿箬到底會不會傷害楊姝了。


    那日回去,他問過齊卉為何七夕當天沒去棋社,反而在船上與人遊湖。齊卉說他是去下棋的,而下棋之人為阿箬護在身後的男子,他說那男子簡直神了,能一眼便解了他多日解不開的棋局。


    齊卉說,他官場沉浮多年,也有幾分看人的本領,他覺得阿箬與寒熄,不像個壞人。


    不像,卻不能說不是,於是後來齊宇林又去了一趟楊府,見了楊姝。


    楊姝看上去好了許多,隻是提起那日亂葬崗之事,仍有些膽怯地,說起話來也支支吾吾。齊宇林特地買了她愛吃的燒花鴨,又叮囑她喝藥,再從楊府離開之後,他便徹夜難眠了。


    如今的楊姝,也不像是楊姝。


    她的言行舉止與過去無異,若非極為親近之人根本看不穿任何問題,所以楊家夫婦也不曾對楊姝產生過懷疑。但有些細節還是不同的,那些隻展露在齊宇林麵前,就連楊家夫婦都不知道的小習慣。


    楊姝雖怕藥苦,可總說長痛不如短痛,每次喝藥都是一口吞下,不會拖遝。


    楊家全家人都不喜歡貓狗,所以楊府中一旦有野貓,都會讓管家處理,因為他們嫌貓狗吵鬧。可楊姝是喜歡這類小動物的,她院子裏的那隻黑貓是管家處理野貓時留下來的幼崽,躲在楊姝種的花叢中逃過一劫。


    因為楊家人都不喜歡,所以楊姝也裝作自己不喜歡,在外看來她對小動物沒什麽耐心,卻偷偷告訴齊宇林她將那隻小貓養大了,每日的飯菜,都分了小貓兩口。


    正因如此,那黑貓才膽子大,敢在楊姝院落的牆頭上跳來跳去。


    她有許多是齊宇林觀察出來可愛的地方,那些被認為不得體的小習慣,楊姝從不在外人麵前表現,這幾次相處,齊宇林甚至覺得……楊姝的內裏換了個人。


    如若阿箬真的是有能耐的玄術大師,如若她不曾抓過楊姝和銀仙兒呢?


    “周大人,您是姝兒的姑父,也是從小看她長大的人。”齊宇林抿嘴,臉色越來越白,他被自己的猜測驚到,可還是忍不住吐露出來:“您一定知道姝兒自幼膽子小,越害怕什麽,便越不敢去碰,遑論才發生過被截,險些被殺這樣的大事,又怎能在醒來的第一時間,便立刻描述出凶手的外貌麵容?”


    “她不敢提的,若真的是她……她一定不敢提的。”齊宇林雙手在袖中攥緊。


    周大人沉下臉,問他:“那你以為,姝兒如何變了?”


    “或許……如今的她,其實不是她?”齊宇林才說完,又怕旁人覺得他瘋了,他這幾晚沒睡,也險些覺得自己是失心瘋,楊姝明明哪裏都沒變,可感覺不對,就是不對!


    “你隨我來。”周大人拍了拍齊宇林的肩膀,讓對方跟上,徑自往周府方向走去。


    周夫人已經入葬了,周家門上掛著的白綢尚未取下,一路往深院中走,府中伺候的下人很少,顯出幾分淒涼來。


    周大人垂眸看向自己的腳麵,過了許久才問:“你既然發現了這些,怎不與楊家夫妻說,反而來告訴我?”


    齊宇林抿嘴:“他們沒發現,我有時想,會不會真是我糊塗了。”


    “他們確實發現不了。”周大人揉了一把臉,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一切如阿箬所言,如今在楊姝體內的魂魄,也曾在周夫人的體內伴隨他多年。周夫人則是楊老爺的妹妹,又是楊姝喜愛的姑姑,她對楊姝不說了如指掌,但學個七、八分像還是不難的。


    越過九曲長廊,到了如今阿箬和寒熄所住的院落外,周大人指著月洞門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麵。”


    齊宇林朝周大人頷首,隨後步入院子。


    榕樹下庇蔭的地方,阿箬靠著藤椅閉上眼小憩,一旁坐在石凳上的寒熄正捧著一本棋譜,翻書的動作很快。


    見到齊宇林,寒熄抬眸朝他看了一眼,齊宇林站在月洞門前,離他們有些遠。


    他看見阿箬睡著了,她睡得還挺沉。因有寒熄在身邊,故而阿箬很安心地放鬆下來,青綠的廣袖隨風翻飛,她的懷裏還放了一朵淡紫色的睡蓮。


    寒熄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上,眉眼落在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的藤椅上阿箬愜意的臉龐,眉目柔軟了幾分。


    齊宇林不敢打擾,隻能等阿箬醒來。


    索性阿箬也沒睡多久,太陽不過變了點兒方位,陽光從樹葉縫隙照在阿箬的眼上,她便立刻就醒了。


    阿箬打了個哈欠,瞧見一頭熱汗的齊宇林,眨了眨眼,再看向一旁已經翻過好幾本棋譜的寒熄,低聲問了句:“他何時來的?”


    寒熄歪頭,一副不解的模樣,也眨巴眨巴眼,朝阿箬笑了笑。


    齊宇林向阿箬走來,先是拱手致歉:“對不住,阿箬姑娘,先前是我魯莽,對姝兒關心則亂,見你在楊府前便告知衙門帶你問話。”


    阿箬坐好,哦了聲,其實已不太在意了。


    齊宇林又朝阿箬鞠躬,說明了此番來意,他將自己心中疑惑透露,卻見阿箬臉色變也未變,顯然是早有所知。


    “齊公子,不如你回去吧。”阿箬道。


    齊宇林一怔,不明所以,又聽見阿箬開口:“你回去後多往楊家走動,楊姝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就當作什麽也不知道。”


    雖不知阿箬究竟想幹什麽,可齊宇林還是應下了她的話,他見時辰不早正準備離開,還未轉身,阿箬又問:“齊公子當真很喜歡楊小姐嗎?”


    “子期此生,非她不娶。”齊宇林道。


    阿箬支著下巴,眼神落在齊宇林身上仔細看了幾眼,她不知齊宇林一旦知道如今楊姝已經成了銀仙兒,這份愛能持續多久,但從他不過短短幾日便能識破楊家小姐已不是楊姝這一點,便可知他對楊姝的確是很在意的了。


    “齊公子,楊小姐是與銀仙兒一同暈倒在城外的,你既從楊小姐身上找不出謎底,不如去銀仙兒處,說不定就能尋到你想要的答案了。”阿箬沒有點明,她怕說了實話齊宇林不能接受,也怕他立刻知曉實情後衝動,壞了她原定的計劃。


    齊宇林走後沒多久,便有人向周府傳話,說楊聯去了若月館,見到了銀仙兒,隻是沒待多久又離開了。


    周大人知曉,臉色可謂難看,他立刻派人去了一趟楊家,以周楊氏才去世,楊聯便花天酒地為由,叫楊家看管楊聯,這段時間不準他再出門了!


    楊聯回府,還未來得及把家丁打聽來的消息說出,便被楊老爺一頓好打,背上的皮都抽開了,血淋淋的衣服掛在身上。


    當天晚上,齊宇林便去了一趟若月館,館主驚訝齊宇林居然也會來這煙花柳巷之地,心道男人果然都一樣,但還是對齊宇林道銀仙兒還未修養好,暫且不能見人。


    二人說話就站在銀仙兒房門前不遠處,齊宇林知見不了銀仙兒正欲離開,又聽見那扇門內一聲尖叫,銀仙兒的聲音傳來:“我不是銀仙兒,我不是!”


    齊宇林嚇了一跳,聽到了裏麵的辱罵聲,他訝異地看向館主,館主臉色有些尷尬道:“大夫說她這是離魂之症,被嚇狠了,我隻是讓幾個小丫頭重新教她規矩,叫齊公子看笑話了。”


    “離魂之症?”齊宇林還想問些什麽,那扇門裏又傳來了一聲尖叫,隔著小半條花廊他都能聽見那聲音撕心裂肺,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館主不耐煩,轉身小跑過去打開門,對著裏麵便是一腳,又罵道:“坐你的春秋大夢想當大小姐!閉嘴,再吵,我便買一副藥毒啞你!”


    這一聲恐嚇果然有效,銀仙兒將下唇咬破了血,又被兩個小丫頭拉了進去。


    齊宇林沒靠近,但他看見了,銀仙兒的身上幾乎都是傷,披頭散發麵目猙獰,當真像是瘋了一樣。


    那扇門很快又關上了,館主撫弄鬢發,齊宇林避開視線,轉過身。


    門未關緊,門內的銀仙兒被迫趴在地麵,因她一張臉嫵媚漂亮,故而臉上無傷。她好像看見了花廊盡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可惜看過去時那人卻背過身去了,銀仙兒未能真的看清對方的麵容,可她知道,她認識他!


    很熟悉,單單是一個背影,便讓她頭痛欲裂,許多回憶衝入腦海,幾乎要將她吞滅。


    齊宇林對館主道:“館主做的也不是皮肉生意,不是不出人命便算不得犯法。”


    館主笑了笑:“沒想到齊公子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呢。”


    齊宇林聽不慣她這般打趣,隻留下一句幾日後再來,便離開了花廊。


    他一步步遠離,卻叫門內銀仙兒的心愈發沉了下去,她絕望地不再掙紮,直至那抹身影徹底在花廊盡頭消失,銀仙兒才記起了他是誰。


    齊子期,齊宇林。


    她將一切都想起了,想起了那日銀仙兒謊稱有孕,要她陪著去看大夫。楊姝原是不肯的,可銀仙兒道,若被若月館的館主知曉她懷孕,必定會逼她飲下落胎藥,她說楊聯還不知她有孩子,說不定他知道了,能替她贖身接入府中做個伺候的婢妾。


    銀仙兒落了兩滴淚,請銀楊姝可憐她,她說她手上沒有現銀,那些錢財都被館主奪去,她連安胎藥都沒錢買。


    銀仙兒道:“楊小姐若不信,便隨我去醫館,一看便知了。”


    楊姝猶豫了,若銀仙兒真的有孕,那便是楊聯的第一個孩子。楊聯府中已有妾室,卻遲遲未有懷孕消息傳來。她想倘若,倘若銀仙兒說的是真的呢?


    她讓丫鬟將燒花鴨送進府裏,再取些銀錢跟上,自己上了銀仙兒的轎子。


    她很愚蠢!


    楊姝此刻才知道,她就是個沒心眼的蠢貨,才會輕信了銀仙兒的話,方上轎子她便聞到了一股花香暈了過去,再醒來,卻渾渾噩噩記不得自己是誰,甚至與銀仙兒換了身子。


    想起不久前楊聯還來過,對她那般,想起方才齊宇林離去的背影,楊姝痛不欲生,胸悶之際,一口氣未喘上來,直接嘔了一口血。


    如此,活著也無意義。


    楊姝暈過去了,兩個小丫頭見那滿地的血,生怕真把人打死了,連忙去叫館主。館主見狀也怕人死了,想起過幾日齊宇林還要來,便讓小丫頭接下來都好生照顧著她,把傷養好了。


    但過了好幾日,齊宇林也沒再來過。


    這幾日,周大人領人去了廢舊老城區,命人動土,要挖百年前的屍骨。


    城中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那廢城曆任知府都不管,唯獨周大人上了心,還說要在城外重新劃一片地,將那些屍骨好生安葬,各個立碑。


    城中石雕坊的都接了知府衙門的單子,開始物色石頭做碑了。


    以前總往棋社書齋跑的文人都提起鋤頭打算幫著知府衙門一起幹,廢舊的老城區一旦清理幹淨,重新蓋建,白月城必然煥然一新,也不必留下當年濁跡。


    楊家出了幾十人,一大早便動身出門。


    齊宇林到楊府去見楊姝,給她帶了一些城中名品糕點,他看向臉色越來越差的楊姝,開口道:“我方才瞧見楊伯父又出了十人幫周大人,看來要不了幾日,城外亂葬崗便能被清理幹淨了,楊伯父有此善心,一定會有福報降臨的。”


    楊姝聞言,拿著糕點的手一顫,她眨了眨眼,忽而紅了眼眶,抓住齊宇林的手道:“子期哥哥,你……你可一定要幫我啊。”


    “怎麽了?姝兒,你好好說,別哭。”齊宇林被她抓得頗為不自在,便抽出了自己的手,遞上手帕。


    楊姝咬著下唇,落下幾滴淚水道:“祖母留給我的鐲子,我好像丟在城外林子裏了。”


    她重新攀上齊宇林的胳膊,抽泣著:“那是祖母去世留給我的遺物,是伴她一生的鐲子,說日後給我當嫁妝的。可那日我隨銀仙兒出去後暈倒,再回來鐲子就不見了,應該就是丟在林子裏了。”


    “姝兒別擔心,我與伯父說,讓人給你去找。”齊宇林勸慰。


    楊姝卻搖頭:“不行,下人們少不得會遇上貪心的,倘若拿了藏起來又說沒找到可怎麽是好?而且爹娘知曉,必會責罵我粗心。”


    “那我幫我去找。”齊宇林又說。


    楊姝連連點頭:“我隨你一起去。”


    “可你……你臉色好差,身子還未好全……”


    “子期哥哥,若找不到鐲子,我就要生心病了,你最疼姝兒的,就帶我一起吧!”楊姝晃著齊宇林的胳膊撒嬌:“有子期哥哥在,我不會出事的!”


    齊宇林藏在袖中的手逐漸收緊,他深吸一口氣,對楊姝笑了笑:“我自當保護好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阿箬有神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阿箬有神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