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無光, 阿箬也不想燃火, 以免暴露了這個地方,隻是一片漆黑之中,她偶爾回頭不能立刻看見寒熄。


    雨下了一整夜, 秋風峽中還算風平浪靜, 阿箬這兩日沒睡過好覺,又發生了太多事,精神疲憊到一刻後她便在山洞外設下結界, 自己靠在洞口稍稍小憩了會兒。


    按照時辰來算,這個時間的天應當快要亮了, 隻是外頭的雨還在下, 嘩啦啦地不間斷卻讓人莫名地安心下來。天空由黑變成了深藍,近處的幾棵樹形輪廓也終於能看見了,林間的靈像是螢火蟲般偶爾閃爍, 才朝山洞這處靠近, 便被一股氣勁揮走。


    秋風峽中的靈, 已經與瘴融為一體, 習慣在人熟睡時靠近, 入夢窺探記憶。


    阿箬小憩時它們不敢靠近, 在她睡熟了之後又悄悄湊上前來。近來在秋風峽中發生的事大多令人不太愉快,寒熄不想阿箬在睡著時還因這些瘴與靈,擾亂了她的夢境,左右了她的記憶。


    趕走了那些靈,山洞前短暫地恢複到了黑暗中,距離清晨不遠,等雨一停,便可撥雲見日,陽光照下的地方,剛好能曬在阿箬的臉上。


    寒熄起身朝阿箬走去,他彎腰將人抱入懷中,再回到了山洞深處,點燃一簇火焰。


    洞內幹草鋪成了簡易的小床,寒熄的手指輕輕一彈便將幹草化作綿柔的被褥,阿箬倒下去時身體放鬆了些,加上不遠處的火堆取暖,她的眉頭都是舒展的。


    阿箬有短暫想過,若入秋風峽,這些靈與瘴會幹涉人的記憶,讓她夢見過去的雲崢,為何她卻從未夢見過寒熄?夢境在這一夜將她拉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過去,拉回到她站在樹下仰望著寒熄的時刻,那時他們初次相見,阿箬的手裏捧著箬竹根,驚豔於他的一切。


    那時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不曾有其他顏色,寒熄的出現立刻打破阿箬的認知,他將一切好看的東西都照入了阿箬那雙眼中。


    阿箬想,或許那些瘴並不是不想更改關於她對寒熄的記憶,而是自她第一眼見到寒熄起,隻要是有關於他的記憶,阿箬都分外清楚,清楚到某時某刻他說某句話時,眉尾上挑幾分,嘴唇抿了幾下,她都記憶猶新。


    瘴,改不了她對寒熄的記憶,那是過去三百多年每一個日夜,都在阿箬心裏反複翻閱的畫卷。


    石床上鋪著柔軟的被褥,很舒服,阿箬夢見寒熄將她的箬竹根變成了小銀雀,也很開心。


    她難得做了一個沒有任何紛擾的夢,愜意地即便在睡夢中,嘴角也微微揚起了弧度。


    這一場夢境,摒除了所有不好的回憶,隻留下美好的部分,跳過了寒熄被分食後沉寂的三百餘年,直至他蘇醒後,要她牽他的手,喊她的名字,要她擁抱他,時時刻刻地望著他。


    阿箬夢到了她對寒熄表白的場麵,林子裏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站在她眼前的人是清晰的。寒熄的臉色微紅,渾身滾燙,張口便是一聲細微的喘氣,阿箬的指尖仿佛碰上了火舌,有一股強烈的念頭想讓她就當這是一把火,將她和寒熄一並燒在裏麵,不分你我。


    阿箬鼓動的心跳快到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許多。


    她對寒熄說,她喜歡他。


    在這場夢境裏,寒熄沒有太長時間的沉默,他也沒有呆愣住好像神魂抽離了般。反而他握住了阿箬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揉搓著,淺笑回了句:“我也喜歡阿箬。”


    夢裏的阿箬愣住了,她望著與她如此近距離的人,有些不可置信他方才說了什麽話。


    “您……您說什麽?”阿箬恍惚記得,現實中她與寒熄不是這樣的,現實中寒熄對她說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也喜歡阿箬”。


    阿箬問出疑問,寒熄的笑容加深,他俯身朝她湊近,盯著阿箬的眉眼仔細看著她的眼,兩雙眼眸中隻有彼此湊近放大的臉龐,阿箬甚至能感覺到寒熄離她越來越近的呼吸。


    帶著炙熱潮濕地噴灑在她的臉上,與她的呼吸纏繞。


    他道:“我也喜歡阿箬。”


    再聽一遍,阿箬還是有些承受不住般軟了腿,險些跌坐在地上。


    她被寒熄抱住了,擁抱那麽真實,說出來的話卻實在是縹緲。


    阿箬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夢,是她欲\望的延伸,是她不知分寸後的妄想,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將她的癡妄於夢中完成。


    即便是夢,也很好了。


    夢裏的阿箬,沒有推開寒熄,她一雙眼期望地望著對方,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虛妄的,卻還是忍不住沉溺其中,甚至抿嘴對他笑了笑。


    她想再聽一次寒熄的回答,也就再一次開口:“阿箬喜歡您。”


    “我也喜歡阿箬。”寒熄道。


    “阿箬很喜歡、很喜歡您。”阿箬的心砰砰亂跳,仿佛要從嘴裏蹦出來了。


    寒熄忽而低低地笑出了聲,他似乎能從她那雙盈盈的眼裏看見她對他到底有多深的愛慕。於是他沉下聲音,眉目溫柔如畫,聲音帶著些許繾綣意味,陪她玩鬧般重複:“我也很喜歡、很喜歡阿箬。”


    洞外驟雨如瀑,化作了雨簾從山洞上方落下,悉數阻隔在結界之外,就連那嘩啦啦的雨聲似乎也遠了許多。


    洞內阿箬的呼吸有些沉,她側躺在軟被之上,睫毛顫顫,似是夢中囈語般哼了兩聲。


    白玉似的手指撥開了阿箬墜在額前的發絲,輕輕撫過她的眉眼,掌心貼上她的臉頰,寒熄的另一隻手撐在她的身側,整個人伏得很低,低到像是要臥在阿箬身旁一樣。


    阿箬在夢裏笑著,寒熄聽到了她的心聲,他短暫地闖入了她的夢境,聽著那一句句喜歡,理智像是一塊冰,泡在溫水裏慢慢就融化了。


    “我也喜歡你。”寒熄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柔得像是一股抓不住的風,還不如洞外幾滴雨水打在石頭上的叮咚聲響。


    他說著,又輕輕笑了一下,如同夢境裏的阿箬那般,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一句話。


    “我也喜歡阿箬,很喜歡、最喜歡阿箬。”


    昨日嫉妒的火,似乎重新燒著了寒熄,他的身體很燙,呼吸也是熾熱的。他想要阿箬的手指碰一碰他的臉,或者碰他身體上的任何其他位置也好,隻要是她的觸碰,都能化解他那股濃烈又無法宣泄的躁動。


    其實阿箬掩飾得並不好,她看向寒熄的每一個眼神,都像是在對他訴說著愛意。


    這種明豔又直白的感情,甚至無需寒熄去窺聽她的心聲。


    他以為阿箬不會說出來的,可她的勇氣總比寒熄預料得要大一些。


    初次碰麵,寒熄以為他會嚇跑那個看上去可憐又可愛的凡人,他看見她在吃幹枯的箬竹根,於是問她那是什麽,寒熄當時想,她應當會轉身就跑,卻沒想到阿箬將箬竹根捧起,對他說這是好吃的。


    後來他以身赴滄州大地,再見到阿箬時他看見阿箬眼中的不可置信與畏縮,他以為阿箬得知他將“死”後,會害怕地跑走,卻沒想到她跪在他跟前哭得像個淚人,還說要找人來救他。


    寒熄總想著,她看上去小小的,很脆弱,膽子應當也不大,可這樣一個阿箬,卻有膽子背著他的身骨走了百年,敢與神明表白,極力克製著情感,卻也對他說出了喜歡。


    是他的膽子小了。


    所以乍聞那句喜歡,寒熄的確神遊在天外,他的耳畔反複都是那一句喜歡,澎湃的情緒達到了巔峰。寒熄望著阿箬的那張臉,即便麵上不顯,心中卻萬分欣喜,可理智回籠,他也逐漸清醒,那沸騰著想要熱烈回應的念頭最後落在空蕩蕩的胸腔裏,隻剩下無措和惋惜了。


    那時說不出來的話,卻借由阿箬的夢境說出。


    寒熄想,他真是個卑劣的膽小鬼,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有害怕的時候,當初死得那樣坦然,今時卻無法直麵一個小姑娘的愛慕。


    因為他有私心……他想阿箬過得好一些,快樂一些,或許不曾擁有過,就不會為將來難過。


    夢裏的阿箬還在笑,寒熄看見了,她的笑容很燦爛耀眼,就連睡夢中合上的眉眼都帶著一股愉悅的溫柔。


    寒熄望著她,他們很近,正如夢裏他們那般,彼此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克製著一絲不能越界的距離,也不想打破這一刻的親密。


    他突然伸出手捂著自己的心口,那裏沒有心髒在跳動,可寒熄仍舊覺得四肢百骸的熱流匯入胸腔,化作了一顆無形的心,為阿箬那一句句喜歡而躍動。


    一吻輕柔地落在了那雙夢中帶笑的眼,睫毛掃過嘴唇,像是一隻蝶落下,沒有分量,一觸既離。


    寒熄的手仍貼在她的臉上,他看著阿箬半晌,指尖匯聚些許力量,金光如線鑽入了阿箬的身體裏,她的呼吸忽而沉了下去,夢中一切化作黑暗,如同昏迷。


    寒熄回憶起當初在白月城的巷子口,那爬了滿牆的飄香藤旁,阿箬跳入他懷中時他迷蒙地望著如同醉酒的少女,尊崇本能地想要與她靠近。如今的本能化作了不甘,牽扯著他不存在的心髒,帶著酸楚的疼意泛濫開來。


    寒熄閉上眼,虔誠地垂下頭,去完成他初識的情與欲。


    柔軟的嘴唇相貼,他的嘴唇甚至有些顫抖,那是這世間最溫柔的觸碰,明明知道阿箬已經睡得人事不省,卻還是害怕自己驚醒了對方。


    這一吻未能平息寒熄心緒,但已經足夠了。


    “寒熄,也喜歡阿箬。”


    ……


    阿箬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昨夜分明大雨,山外卻出了太陽,這是秋風峽一年四季中少有的晴天。


    阿箬不知自己怎麽躺在了洞內,而原先應當在休息的寒熄卻背手站在了山洞前。他立身於陽光下,金光籠罩在月白的衣衫上,銀紗縹緲,像是隨時都會騰雲飛走一般。


    “神明大人。”阿箬叫住了他。


    寒熄回眸,見她醒了,露出笑容來:“出太陽了。”


    “是啊,好強烈的光。”阿箬走出山洞,抬眸便被刺了眼,她眯著雙眼,扭頭看向寒熄的時候,笑得比這陽光還要燦爛。


    隋雲旨經過一夜休息,身上的傷沒那麽嚴重了,雖說還需靜養,但他至少能恢複人形。


    阿箬與寒熄出現在小木屋前時,他正扶著門框慢慢朝外走,見到二人打了聲招呼,又道:“如今秋風峽中的陣林結界都沒了,我受傷留在這兒反而不妥,今日便要走了。”


    “正巧,我與神明大人也馬上就離開。”阿箬的目光掃過他的腿,又想起來隋雲旨那半死不活掛在樹上的樣子,開口道:“今後別將自己再弄得那樣狼狽了。”


    “我會當心的,畢竟我還要幫阿箬姑娘繼續找那些懷有仙氣之人……”隋雲旨笑了笑:“我可不能這麽輕易就死了。”


    “不必了。”阿箬道。


    隋雲旨一愣,他抬頭,臉上強擠出的笑容也僵了下來。


    阿箬重複:“不必了,歲雨寨不剩誰了,就那一個,我想自己去見他。這幾年……多謝你了。隋雲旨,你是個好人,希望今後不要遇上厲害的玄術大師,好好修行,未必不能成仙呢。”


    隋雲旨尚未回神,幾道清涼的風吹過,他才從阿箬的話中驚醒,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再被阿箬需要了……


    這麽些年,隋雲旨都是靠著幫阿箬找到歲雨寨的人而活的,雖入了妖修,可他也不知自己今後應當做什麽,如何做。他是半妖,離了人,也不完全是妖,卻成了這世間少有的異類,若連幫阿箬做這些小事都不用了,那他還能做什麽?


    阿箬看穿了他的想法,她以前覺得隋雲旨古怪,不可以常人去看他的行徑,可近兩年卻也慢慢琢磨出來他對她原是有些喜歡與憧憬在的,所以他將前路放在阿箬的身後,隻朝她看著。


    可人不能這樣活。


    阿箬可以將前路放在寒熄的身後,隻看著他,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會走到哪一步,隋雲旨還不知道。


    “隋雲旨,你也是個大人了,總該為自己的將來著想……隻為你自己的將來。”阿箬的話點到為止,她抬頭見陽光正好,也不再逗留,牽起寒熄的手對隋雲旨笑了笑:“還是願你今後順遂。”


    隋雲旨看向那二人離開的背影,過了好久才眨眼。


    獵雲從屋頂飛下,落在了他的肩上,聽見隋雲旨輕聲說了句:“這一回……她沒說再見。”


    從見到何時雨之後,隋雲旨說他要為阿箬尋找歲雨寨的人時,阿箬是高興的。她希望盡快找到歲雨寨的人,故而每次隋雲旨給她帶來歲雨寨人的消息,她都笑盈盈地說“再見”,因為她希望再見到他,那代表他又找到了一個歲雨寨人。


    這一次,沒有再見。


    隋雲旨恍惚覺得,他與阿箬,或許真的再也不會見了……


    她說,人總該為自己的將來著想的,隋雲旨還不太懂,他的將來在何處。


    陽光落下,曬在人的身上都是暖洋洋的,隋雲旨摸了摸獵雲的腦袋,遲遲未能抬步離開。


    他在山間看見了雲崢,雲崢離得有些遠,背對著他的方向正彎腰收拾殘破的陣局,他們察覺到彼此的存在,並未打擾。


    雲崢不能離開秋風峽,注定了一世孤寂。


    隋雲旨像是突然開智了般,想到了他今後的路應當怎麽走了。他不是雲崢,沒有束縛枷鎖,也不應當被困在原地,不論是人也好,妖也罷,這世間廣闊天地,無盡山河,停停走走,或久留,全看他自己。


    出秋風峽,還是一條小船往外飄去,這回沒有結界的阻礙,阿箬與寒熄立在船上順風順水就離了光明山,沿青雲江往有人煙的地方去。


    秋風峽兩岸的風景屬實不錯,解決了一件事,阿箬也有閑情賞起清明時節的山林來。


    山中霧氣順著江流飄向上空,青山如黛,雲煙嫋嫋,江流永存。


    阿箬想起自己昨晚做的那個夢,夢裏隻有她與寒熄,前段夢境很真實,是她與寒熄真切經曆過的事,後段加上了她虛念,心跳怦然,禁不住回想。


    站在船前的寒熄背對著阿箬,他們之間僅幾步距離,江風吹起了他的發絲,那根簪在發後的銀簪閃爍光輝,迷了阿箬的眼,也迷了她的心。


    “寒熄……”不受控地,阿箬喊出了他的名字。


    寒熄回眸,阿箬的腦海閃過許多畫麵,她想解那個夢,想聽到寒熄說的喜歡,可她嘴唇動了動,還是將這些念頭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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