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她搬自然更好,阿箬與寒熄帶著重傷昏迷的蘇老爺再回去找顧風。


    顧風一路都留了記號,阿箬沿著記號找到他也不難。少年方才摔了一跤恐怕扭傷了腿,走得不快,還沒出這座山阿箬便看到了他。


    顧風看見浮在半空中的蘇老爺,愣了許久,一雙眼睛好奇又驚恐地盯著阿箬和寒熄看,仿佛要將他們倆看出個洞來。阿箬也沒解釋,隻對他道:“繼續帶路,去找何神醫,救妍妍,也救蘇老爺。”


    顧風三步兩回頭,奇怪為何他們能讓人飛在半空中,阿箬看見他的眼神,雙眼微眯笑了起來,開口道了句:“是不是抱著小丫頭太累,你也想騰出雙手鬆快鬆快?沒關係,把那小丫頭交給我,我也讓她飛一飛。”


    此話一出,顧風便立刻回頭,將蘇妍又抱緊了些,再也不敢多看阿箬一眼了。


    蘇妍是蘇老爺交給他的,顧風雖不會說話,腦子也不太好使,可蘇老爺與他說的他都聽進去了,他絕不會拿蘇妍的性命玩笑。


    約寅時,幾人才離開了那座山,好在後麵沒碰上什麽野獸,也未遇見雪崩。


    離山後距離東陌城還有百來裏路,因為大雪,路上並無行人痕跡,遠方山川下的村子都被白雪覆蓋,遠看過去白茫茫的一片寂寥。


    大雪本在午後停了一會兒,但到卯時之後又簌簌落了下來,阿箬看顧風在前頭走得辛苦,幹脆化了個結界為他們擋風遮雪。許是顧風已經見過稀奇的事兒了,對於突如其來的結界也不顯得多驚訝,這樣反而省了麻煩。


    到達東陌城外已是深夜,城門已經關了,隻有兩個當值的小兵守著。


    阿箬一行人站在高大的城門之下,冰霜在城門上結了厚厚一層。因為怕被冰封住城門縫隙,次日開不了門,故而東陌城的城門開了一條小縫,一掌寬,可以勉強看見城內景象。


    顧風走到城門前便往門上拍,他抱著蘇妍走了太久,力氣有限,拍城門發出的聲音還沒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大,幾下便將手掌拍紅了。


    城門裏頭避風的地方,兩個小兵背靠著彼此,旁邊有火爐,火爐上燒著一壺酒,濃濃酒味兒順風傳來,若是他們凍狠了,便端起喝一口暖暖身子。


    阿箬見顧風拍了許久也未能將那兩個人拍醒,幹脆拉著他的肩膀將人推開,臉貼著那扇城門,朝裏麵喊了一聲:“走水啦!”


    兩個小兵猛然驚醒,慌張地從長凳上跌下來,四下看去並未看見火光,隻能看見城門縫隙外頭一張少女的臉。


    少女一身青綠衣裙,麵如玉色,一雙鹿眼倒映著城內未滅的燈火,正彎著眼睛笑盈盈地望著他們,看上去像是山野間的小鹿化作了妖,有些惑人。


    “兩位軍爺,救命呀,我這有個小姑娘吐血昏厥一整日了,急著入城找神醫醫治呢。”阿箬道。


    那兩個小兵麵麵相覷,有些為難:“可早就過了入城的時間了。”


    “城外很冷,軍爺若不能通融,我與那小姑娘便要一並凍死在外頭了,請軍爺行行好把城門打開吧。”阿箬抿嘴,擺出一副可憐模樣。


    她的聲音很好聽,若是故意掐著嗓子說話,還有些軟糯的撒嬌意味,加上寒風下打顫的牙,便是寒熄知道她是裝的,也不禁胸腔一酸,覺得她太可憐了些。


    兩個小兵已然動容,他們走到門前,對阿箬道:“入城後,別說是我們放了你。”


    “多謝多謝!”阿箬道了謝,那二人便將落在城門後的木頭樁子撤下,將門縫開打了點兒,允許他們進入。


    阿箬施了個障眼法,將浮在半空中的蘇老爺隱去,便帶著寒熄和顧風一道進城。


    那兩個小兵應是認得顧風的,瞧見他還愣了一下。二人都知道顧風家的事兒,心裏不忍,也不管此番入城幾人,隻背過身去假裝說話,又喝了兩口酒,等他們走到火把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便再將城門關上。


    城門尚未來得及關,不遠處便傳來了噠噠馬蹄聲,一聲高亢的呐喊從街道的另一頭傳來。


    “速開城門!”


    阿箬回頭,騎在馬上率先往城門跑的有些眼熟,她眯起眼睛瞧仔細了,再一回想,認出這人是昨晚應了蘇老爺吩咐來東陌城調兵的方生。調兵沒那麽容易,即便蘇老爺是京都裏的官,也沒權利調用地方官兵,方生怕是比他們早來了幾個時辰,能找到幾十個跟在他身後去開路救人的兵,已是不易了。


    城門再開,方生領兵離開,阿箬收回了目光,再去看,顧風已經走出一大截了。


    阿箬沒立刻追上去,他們之間大約有三十步的距離,大雪紛飛的夜裏,顧風抱著幼女,阿箬牽著寒熄,四人在街邊商鋪的燈籠光芒下時隱時現。


    阿箬的手有些冷,不是風吹的,她的掌心裏甚至有些汗,與寒熄牽了一路也不見暖和起來。


    寒熄的指腹在阿箬的手背上摩挲著,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側的阿箬忽而停了下來。


    寒熄朝她看去,阿箬緊緊地盯著一處沒動,再順著她的視線去瞧,抱著蘇妍的顧風已經站在一家醫館前了。


    那家醫館入夜了也未關門,木板拚成的門上開了一條,人鑽不進去,風雪卻能吹進去。街道上的白從那條縫隙延入了醫館內。醫館簷下掛著的兩盞黃燈籠上各畫了一幅畫,一邊是細雨撫柳,枝下飛燕,一邊是斑鹿踏花,遊戲蝴蝶。


    世人稱其為何神醫,住在東陌城的男人也說他叫何桑,寒熄領著阿箬往這邊走,一切都指向東陌城中的人就是阿箬要找的那個,可真當她找到何桑跟前了,卻有些畏縮了起來。


    所以從顧風與她拉開距離後,她便沒追上去了。


    顧風站在醫館前,他單手將蘇妍抱住,另一隻手伸入縫隙裏,摸到了繩索後用力一拉,叮鈴鈴的鐵片風鈴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裏尤為響亮。


    不一會兒醫館內就亮了燈,那一束光線朝門前的縫隙靠近,阿箬屏住呼吸,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處,然後她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臉探到門縫前,瞧見門外站著的顧風有些驚訝。


    阿箬的心如墜無底的深淵,空落落的,還有些酸楚。


    開門的不是何桑,是醫館裏的看守,那看守認得顧風,瞧見門外是他,連忙把門打開,拉著顧風進去了。


    “你又回來了?”那男人盯著顧風的臉看了半晌,歎了口氣:“出去了便別回來了,回來了也還是被賣了,顧風啊,別太死心眼兒了,她不配當你的娘啊。”


    男人語重心長,這話已經不知與顧風說過幾回,周圍鄰裏都勸過他,隻是顧風是個傻的,不聽勸。


    顧風沒將男人的話聽進去,他忍著冷意對男人道:“何神醫,救妍妍。”


    男人更是驚訝了:“你會說話?!”


    顧風自六歲被打傻了後,便再也沒開口說過話了,這回聲音雖沙啞,卻說得很清楚。男人一時激動,沒立刻去找何神醫,直到顧風重複了兩遍後,他才發現了顧風懷中被褥裏還有個臉色青黑的幼女,連外衣也來不及披,趕忙去後院叫醒何神醫。


    男人很快便將人帶來了。


    老者五十幾,頭發花白了大半,背有些彎,身上披著鬥篷,手裏舉著油燈,一邊揉眼睛一邊快步朝前堂抓藥的地方跑去。


    顧風沒坐,他還抱著蘇妍,在看見何桑時便立刻朝他迎了過去。


    他找到何神醫了,能救妍妍了!


    顧風把蘇妍遞到何桑的懷中,何桑愣了一下,趕緊接了過來。他把蘇妍放在一旁的長桌上,讓人取了炭爐來取暖,同時為蘇妍把脈,又去翻看她的眼睛。


    顧風喃喃:“何神醫,救妍妍。”


    “好好好,你快坐下,喝口熱水。”那叫醒何桑的男人端了一杯熱水遞給顧風,顧風沒接,他眨了眨眼,似是想到了什麽,又猛然回頭朝身後漆黑的街道看去。


    “何神醫,救妍妍。”顧風開口。


    “正在救了!”男人道。


    顧風依舊:“何神醫,救妍妍。”


    “……”男人語塞,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不想與他搭話。


    顧風還盯著街道外,他豁然起身,嚇了男人一跳。隻見顧風朝外小跑了兩步,男人連忙跟上去,二人出了醫館,便見昏黃的燈籠下,醫館門前靠著個渾身抓傷和咬傷的中年男人,也不知何時在這兒的,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顧風睜圓了眼睛,他的眼神即便在漆黑的夜裏也很好,所以他看見了街頭一閃而過的少女,看見夜色裏,被白雪模糊了的青綠色衣裙。


    “天老爺,這人也是你帶來的?唉,顧風,幫我搭把手!”男人喊道:“顧風?顧風!”


    顧風回神,再看向奄奄一息的蘇老爺,彎腰幫男人把人扛了進去。


    第105章 生命樹:五


    阿箬終是逃了。


    在那醫館的縫隙裏, 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何桑,她似乎鬆了口氣,但沒一會兒醫館開了扇小門, 何桑被人從後院請出來時, 阿箬便有些無法呼吸了。


    一切似乎都沒變,她記得何桑以前救人時也是這般,微微皺著眉頭一副悲憫模樣, 下手很輕, 隻要是給將死之人看病, 左手都會忍不住發抖。


    方才在醫館裏,何桑將蘇妍暫且放在桌麵上,給小姑娘把脈後又去看她的眼睛。他的左手握緊成拳放在小姑娘的臉頰旁去固定她的臉, 右手掀開她的眼皮, 阿箬甚至知道,他的左手手指一定都麻了。


    記憶回到過去,阿箬想起何桑之所以左手會抖的原因。他也曾治死過一個人, 因為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夫,早年間跟在某個老大夫身後學過幾年藥理, 尚未出師便遇上了戰爭, 再然後滄州大地變成了人間煉獄。


    那時還沒有何時雨,隻有阿箬跟在他身後,阿箬當時走路還不算穩當, 說話也有些奶聲奶氣的, 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 是因為何桑沒有救活那個人, 被那人家裏的人圍在一起毆打, 險些喪命。


    可他沒有喪失救治他人的心, 他依舊希望這世間眾人無病無災,隻要是被他碰上了的,何桑多半願意管上一管,盡自己所能去保住對方的命。


    何桑說,他救人手抖,不是因為懼怕救不活對方後被人打,而是他永遠都記得,第一個在他極力治療下死去的人的感受,他不是膽怯,他是敬畏生命。


    阿箬曾對他說過:“以後我學醫,幫爺爺給人看病。”


    他卻道:“阿妹以後別學醫。”


    因為他不想阿箬也與他一樣經曆那些。


    何桑是個和藹的人,若非睿智溫柔,他教不出溫潤的何時雨,也教不出無邪的阿箬。


    阿箬離那醫館僅十幾步路,這十幾步外沒有燈光,加上醫館裏的人全心在病人身上,根本沒人能看見她。她立於風雪中,雪卻越來越大,鵝毛般飄落,讓那暖黃色燈光下救人的畫麵成了她不可觸及的過往,如鏡花水月,一碰就碎。


    她隻是把蘇老爺放在門前,就牽著寒熄離開了。


    何桑在救人,他們不能打擾。


    阿箬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若她現在去找何桑,那蘇老爺和蘇妍便沒有活路了。總之人找到了,聽人說他練了長生不死的丹藥,在東陌城至少待了一百多年,既如此,明日人也還在,跑不掉,不急於這一時。


    話如此說沒錯,可她心裏清楚自己是膽怯了,不舍與畏縮讓她選擇了暫時逃避,好理順她腦海中那些紛湧而來的情緒。


    離了那條街,大雪迷人眼,寒熄伸手輕輕掃去阿箬睫毛上晶瑩的白色,收回手的刹那便在二人身側設下結界。


    沒有夜風,阿箬也沒有方才在醫館前顫抖得那麽厲害了。


    寒熄不懂她對何桑的感情,她能直接找到何時雨的家裏等待何時雨,卻在看見何桑的當下選擇了逃避,在阿箬的心裏,何桑與何時雨終是不太一樣的。


    自然不同,因為阿箬是何桑救活的,帶大的。


    “對不起啊,神明大人,我可能要緩一緩才能去找他了。”阿箬的聲音有些發啞。


    與在城門前故意軟下聲音顫抖著向守城門的小兵賣可憐不同,此刻的阿箬是真的可憐到寒熄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她雙眼有些混沌地盯著遠處,一條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街道不論從哪方去看都是漆黑的,阿箬在掙紮,在痛苦,所以她的手一直都暖不起來。


    “阿箬。”寒熄忽而停下。


    他不忍心看見阿箬失魂的模樣,也不需要她的歉意,他叫住阿箬的名字,這回沒有詢問,在阿箬朝他看來的那一瞬間,便把少女抱入懷中。


    懷抱是溫暖的,不論是人還是神明,擁抱都會產生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安心、依賴,變得脆弱、或堅強。


    阿箬很少哭,何時雨死的時候她都沒有落過一滴淚,她這一生自歲雨寨犯下滔天罪孽後,阿箬便隻為寒熄一個人哭過。再苦再累,再痛再難,她都咬咬牙便扛過去了,可這回不過是短暫的碰麵,對方甚至都沒看見她,阿箬便覺得自己渾身仿佛遭受毒打般,痛得直不起腰來。


    一聲嗚咽從寒熄的胸口溢出,阿箬的臉埋在他的衣服裏,淚水從眼角落下便立刻涼了下來,明明隻有幾滴,卻洇濕了寒熄的衣服。那冰涼的淚水貼著他的皮膚,如毒般侵蝕著他,連帶寒熄也變得有些難忍的胸悶無措。


    他的手貼著阿箬的發絲輕輕撫著她的背,寒熄從來說不出什麽安慰人的話。


    早在秋風峽之後,阿箬就做好了隨時會遇見何桑的準備,可真正遇見後先前的準備都化作了泡影,無法麵對的人永遠無法麵對,無法看破的事也依舊糊塗著。


    何桑是……救了她,養大她的人啊,若這世上沒有何桑,也就不會有阿箬了。


    可何桑卻也是騙了她,害了寒熄的罪魁禍首。


    三百多年前的枯林裏,阿箬發現奄奄一息的寒熄後,第一個去找的便是何桑。因為她信任他,她從未想過這世上或許任何一個人會害她,但何桑一定不會,她連如此假設都不曾設想過,卻偏偏是何桑將寒熄交給了歲雨寨。


    何時雨不知緣由,可何時雨曾在阿箬殺死歲雨寨裏的人又逃出那裏後,幾次找過她。


    他想解釋,隻是阿箬不想聽。


    何桑沒來過……


    那夜篝火未熄,阿箬瘋了般拿著屠刀砍殺了歲雨寨三百多號人,胳膊都快揮斷了,最後用刀嵌入自己的心髒,想要贖罪解脫。可後來他們都死而複生了,阿箬被人關進了籠子裏,沒見過何桑,她從歲雨寨逃了,也沒見過何桑,沒有一句解釋,他如人間蒸發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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