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醒來後,病也果然好了,生了一場病,流了幾滴淚,也該與過去有個了斷了。


    阿箬洗漱好了之後,便收拾好心情,與寒熄一並離開了客棧,去醫館找何桑。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再見何桑時,不論過去種種如何,她都不要再追問了。當初的何桑是有意為之,還是被逼無奈,都改不了她要殺死他這件事。與其知曉真相後不舍,不如稀裏糊塗,也可勸自己早日釋懷,有些事,無需太明白。


    走過兩條街,阿箬才發現寒熄昨夜抱著她到底走了多遠的路。越過長香街,再右轉一條街走到底,才到了何桑所在的醫館。


    阿箬在長香街上瞧見了一些血跡,還有打鬥的痕跡,她愣了一下,再往醫館去,還沒走到跟前便聞到了藥香味兒。


    一步跨入,醫館裏的一個藥童跑了出來,十幾歲的年齡,問阿箬:“姑娘找誰?”


    “我找何神醫。”阿箬就站在門口,沒再往裏走。


    “何神醫不在。”藥童道:“長香街那頭險些打死人了,人被帶到衙門裏去,何神醫去救命了。”


    阿箬愣了一下,她回頭望向長香街上遠遠看去也可見的血跡,隨著時間,那些血已經化成了粉色,擴散成一大片。


    “那我在這兒等吧。”阿箬道。


    藥童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了。


    阿箬正要往裏走,袖口被人拉住,她回頭看了寒熄一眼,卻見寒熄的目光一直落在了遠處那片血跡上。他俯身湊在阿箬耳旁,輕聲說出一個名字。


    “顧風。”


    那血是顧風的。


    阿箬一怔,昨日才見到意誌堅強的少年,今日卻被人打得快死了?阿箬抿嘴,過了一會兒又對藥童開口:“請問……東陌城的衙門怎麽走?”


    藥童給阿箬指了路,阿箬與寒熄便暫且離開醫館,朝衙門走去了。


    阿箬這幾百年很少與幾類人碰,一是官,二是兵,因情況複雜,需遵守國之法規,能避就避。


    顧風之事她在大雪封路的那夜遠遠聽過一耳朵,少年到底是有些可憐的,阿箬去衙門除去看看顧風到底是死是活,也有另一層打算。


    若能與何桑在外見麵,不與他人接觸地解決三百多年來最後一樁事便再好不過了,若是在醫館,難免被醫館裏的人瞧見。


    衙門外旁聽的人有許多,都圍在廳堂外,一群人都是東陌城的街坊領居,對顧風家裏的事了如指掌,堂上知府詢問,不等台下人答,門前圍著的人就都七嘴八舌地說出來了。


    阿箬與寒熄到時,正聽見堂內知府問台下:“眾人都說是你拿木棍意圖將顧風毆打致死,王衝,這罪你認不認?”


    “草民不認!”王衝朗聲道。


    阿箬看見何桑了,他跪蹲在一旁,正在給顧風止血,而顧風垂著頭弓著背,幾次要倒又被人扶了起來。阿箬看見他身上的血浸濕了衣裳,正沿著衣擺一滴滴落在明鏡高懸下的廳堂地板上。


    行凶者不認罪,知府又道:“證人二十多,全都看見你打人。”


    王衝又道:“大人明察,是這小子突然衝過來打我,草民才小小反擊一下。而且這小子也不是我打成這樣的,是他娘要教訓他才把他打成這樣的,行凶的木棍是他們自個兒院子裏抵門用的,大人可派人去看嘛。”


    衙門外眾人怒罵王衝不要臉皮。


    王衝朝芸娘看去一眼,對上視線後,他對芸娘笑了一下。


    知府道一聲:“肅靜!”


    下一刻,芸娘的聲音便怯生生地傳來:“大人!那些街坊領居早與我有嫌隙,就是故意這樣說誣陷王郎的,不是王郎打人,是我家這小子率先打王郎,我為了教他,這才動手打了他兩下。”


    “這麽說,人是你打成這樣的?”知府蹙眉。


    芸娘連忙點頭:“是!正是!是我教訓兒子,俗話說,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家這小子就是個冤孽!我不打他,他就打人。大人,我打自個兒的兒子,犯不著上公堂嗎?您快把我們放了吧,我這兒子還要看病治傷,耽誤不得……”


    眾人嘩然,誰能想到芸娘居然要替王郎頂罪?若真如此,恐怕王郎真不會受罰,而以顧風那傻孩子的倔性子,更不可能與芸娘作對,此事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第108章 生命樹:八


    即便人證諸多, 可也架不住芸娘主動認罪,而顧風在芸娘說出這些話時除了眼皮子動一動,朝芸娘看去一眼, 也沒其他反應了。


    知府自然知曉王衝為人, 又見芸娘稀裏糊塗地就肯犯傻護著對方,便是有心要為顧風打抱不平也無能為力。知府長久的沉默,讓廳堂外的人聲更顯得嘈雜刺耳。


    顧風頭頂上的傷口不斷流血, 便是何桑用藥也止不住, 一滴滴鮮紅的血液從他的下顎劃過, 何桑盯著顧風看了許久,才輕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知府歎了口氣,又問了芸娘幾句, 芸娘對自己打兒子的罪行供認不諱, 非要把話往家事上說,就怪周圍的街坊領居多管閑事,非要把他們自個兒家的小事鬧上了公堂。


    廳堂外的人越來越激動, 知府又道肅靜,這才朝渾身是血的顧風看去, 問了句:“顧風, 對顧李氏所說,你有何異議?”


    “他能有什麽異議?他是個啞巴。”王衝惡劣地笑出了聲。


    長久的安靜下,突然一道聲音打破必定的局麵。


    阿箬知道顧風是會開口說話的, 他的聲音沙啞, 卻仍是少年的嗓音。知道顧風會說話的還有何桑, 昨夜顧風抱著蘇妍到醫館時, 嘴裏就一直念叨著什麽。


    知府問顧風, 顧風便答, 他說話時那雙如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王衝,道:“是王衝要殺我。”


    顧風一開口,別說是堂內跪著的王衝與芸娘,便是廳堂外圍觀的人也都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


    芸娘傻了,王衝也身子一斜,倒地震驚:“你、你會說話?!”


    顧風嘴裏一直喃喃重複著:“是王衝要殺我、是王衝要殺我……”


    “不不不,是我要打你,我是你娘,打打你怎麽了?”芸娘見形式對王衝不利,連忙起身去推搡顧風,幾巴掌落在顧風的臉上與身上,啪啪作響:“你這臭小子!你怎麽不死在外麵呢?你要是再敢亂說話,老娘出了這扇門就一刀解決了你!”


    “顧李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知府一記眼神,便有官差來抓住芸娘的胳膊,將她押在地麵上。


    因為顧風突然開口說話,加上廳堂外的人證,此案判定為王衝蓄意殺人,關押受審,至於芸娘,因為是顧風的娘,而顧風也沒有追究,此事便與芸娘無關了。


    此案了結,眾人也終於出了口氣,隻是對於芸娘還是有些憤憤不平,氣惱這世間為何會有這樣想兒子死的娘親。


    因為顧風身受重傷,加上何桑開口,知府特許何桑將顧風先帶到醫館去治傷。


    眾人散去,芸娘還想待在衙門裏,等知府審判王衝的罪行。


    何桑一把年紀了,自是背不動顧風,那醫館的男人正值壯年,二話不說將顧風扛起來便往外走。顧風的腿骨斷了,要接起來還有些麻煩,他們不敢耽擱,從衙門旁的小門退去,才出衙門,顧風便似有所感地從男人背上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一處。


    知府門前的大雪還未掃幹淨,枯萎的柳樹旁站著兩個人,何桑隻順著視線看去一眼,手中的藥箱便落了地。


    阿箬本想豁達一些,如對待何時雨那般擠出一抹風輕雲淡地笑,可她笑不出來,當真與何桑麵對麵時,阿箬心裏仍舊不適,酸脹得難受。


    何桑先是左右看了兩眼,確定周圍的人都走了,這才對身旁的男人道:“你先回醫館等我。”


    “師父還有其他事嗎?”男人問完,也朝不遠處的阿箬看去。他瞧見那一男一女相貌出眾,立於白雪如仙如聖,又聯想起何桑這上百歲的年齡,便不再多問,背著顧風走了。


    很奇怪,明明吃過神明肉的人是不死不滅,也不會老的,可這一瞬阿箬卻從何桑的臉上看出了久經風霜的滄桑,還有他眼底似年邁的渾濁。


    何桑沒立刻朝阿箬靠近,他在看見阿箬身後站著的寒熄時,便知道她此行過來的目的了。他沒走近阿箬不是因為懼怕死亡,卻是懼怕觸碰過去,關於歲雨寨裏那一段弑神過往,也是何桑心底的噩夢。


    何桑一直在搓手,他緊張左手就會發抖,此刻不論怎麽搓,左手都是冰涼的,顫抖也止不住。


    他嘴唇發紫,像是凍的,在阿箬開口說話之前,何桑喊了一聲:“阿妹。”


    這一聲阿妹,叫阿箬的心裏頓時揪起來了,她抓著寒熄的手不禁收緊,過了會兒才道:“何桑爺爺,多年未見,我們借一步說話吧。”


    這裏畢竟是衙門前,來往的人會很多。


    何桑從阿箬的語氣裏聽出了生疏,於是他的手也不搓了,點了點頭便要跟著阿箬走,嘴裏還低聲說了一句:“我醫館裏還有病人,與你說不了太長時間的話,等會兒就該回去了。”


    阿箬聞言有些震驚,她朝何桑看去一眼,蹙眉問道:“你知道我來找你是做什麽的吧?”


    “我知道。”何桑低聲咳嗽了兩下:“但能不能通融我一段時間?我醫館裏還有病人,若我不在,他們的病沒人醫治。”


    一聲通融,卻讓阿箬狠不下心來。


    何桑沒必要與她說話也這般客氣,有些低聲下氣的意味,轉而一想,阿箬才明白過來,他那句通融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她身後的寒熄說的。


    “你治人要多長時間?”阿箬問。


    傷患畢竟無辜,若時間不久,阿箬可以等。


    “十三年。”何桑說完這話,阿箬都愣住了,她睜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好半晌才開口:“你如何會認為,我能等你十三年?”


    別說是十三年,便是三年阿箬也不會等,不,別說三年,阿箬至多隻能給他三個月。


    “阿妹,就當是可憐可憐爺爺吧,隻要十三年,十三年後我便主動去找你、找你們……”何桑說這話時,又將目光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一副老態,說起求饒的話來讓阿箬心裏忍不住泛酸,可阿箬不懂,她就像從未認識過何桑,她不明白何桑為何會變成這幅貪生怕死的模樣。


    他已經活了四百年了,難道還不夠嗎?


    “我不會給你十三年,隻給你幾天時間。”阿箬沉下臉,看著何桑認真道:“爺爺曾經教過我,欠了別人的東西要還,借若不還視為搶,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也希望你還能記得。”


    阿箬又道:“從今日起,我便留在你的醫館,醫館不得再接病患,若有新病患來醫館,一律請至別處,至於你醫館中的幾個人,隻要人醒了,能離開了,便讓他們都離開。”


    何桑一時語塞,隻能搖頭:“不、這樣不行的,阿妹,我也不是信口雌黃,可我自落住東陌城,每日來看的病患五湖四海皆有不少,他們都是為了救命而來的,若我醫館關門,那些病人怎麽辦?我多活一年,至少能多救幾十上百人,這也是行善積德,難道這樣也不能寬限我一段時間嗎?”


    阿箬自然知道,如今何桑被譽為何神醫,必然是有些懸壺濟世之能的,可這也不能作為他一直賴著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著每一年的確能救幾十上百條人命,可難道就因為這個,便能枉顧寒熄的生死意願嗎?


    阿箬知道何桑說的是歪理,她隻是有些混沌,覺得麵前說這些話的何桑與記憶裏的爺爺匹對不上了,除了樣貌,似乎哪兒哪兒都不一樣。


    人的確會因為時間而改變,那本性也能更改嗎?


    “我好像,不認識你了。”阿箬說完這句話,何桑的表情明顯一僵。他有些痛苦地抹了一把臉,似是自言自語道:“顧風那小孩兒還傷著呢,我、我要回去看看了,沒我在,他們應付不來。”


    說完這話,何桑便轉過身,他像是害怕阿箬背後偷襲,又低聲重複了一句:“我、我也救過你的,阿妹,你也是我從閻王爺的手裏搶回來的孩子,你應該更能懂生命可貴,我不能見死不救。”


    阿箬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些什麽,她想告訴何桑,她既然答應了讓他將醫館裏的人治好了再殺他,便一定會做到,更不至於幹出背後偷襲這種事。


    可她最終還是噤聲,眼看何桑越走越遠,阿箬深吸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


    好像沒她想象中的那麽難,讓何桑死去,也不似預料中的那麽痛苦了。


    迎風雪往醫館走去,何桑沒敢回頭,但他能聽見身後腳步踩在雪地上的喀嚓聲,阿箬一直跟著他。


    到了醫館後,何桑便打起精神來,隻對阿箬與寒熄說了句請坐,讓人給他們安排了座椅,便自顧自地去看顧風的傷勢。


    蘇妍還沒醒,但他們回來後沒多久蘇老爺便醒了,渾身是傷的蘇老爺見自己在醫館裏,又聽說給他看病的便是何神醫,連忙對何桑作揖,懇求何桑救救他的女兒。


    蘇老爺與顧風的病好治,外傷看上去比較嚴重,顧風的骨頭雖然錯位了,可好在沒傷及筋,再接上好生調養便能好了。蘇妍的病便比較麻煩,何桑看了好幾本醫書也沒從古籍中找到可根治的辦法。


    見何桑支支吾吾,蘇老爺連忙給何桑跪下了,他這一輩子除了跪父母與帝王,膝蓋沒為誰彎過,今日為了救自己的女兒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顧風本老老實實地光著膀子讓人給他上藥,見蘇老爺跪下了,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走到何桑麵前求他:“何神醫,救妍妍。”


    何桑見狀,歎了口氣:“你們倆先將傷治好了再說吧。”


    正在給顧風上藥的男人聽見他們的懇求,笑道:“你們放心吧,我師父一定能救活這個小姑娘的,之前有個小孩兒頭破了個大洞,腦子都能看見,也沒氣兒了,拉到咱們醫館來何神醫都能救,你這小丫頭總沒嚴重到那個程度吧。”


    話音剛落,何桑便嗬斥了他一眼,隨後眼神朝阿箬與寒熄看去,眉心緊蹙,心有不忍。


    阿箬聽了這些話,大約知道何桑為何能治好那些將死之人了,他也有不同尋常的能力,或許順從醫者心,為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藥堂裏的味道實在有些重,且苦澀,阿箬坐不下去,拉著寒熄朝醫館後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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