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記得這兩盞燈籠上,原本的圖案,左邊是柳枝與飛燕,右邊是小鹿和蝴蝶。


    這燈有什麽意義呢?若昨夜不是這兩盞燈被燒起來,何桑或許不會放芸娘一條生路,顧風不知何桑的經曆,自然不懂那株掛滿紅綢的樹與門前的這兩盞燈代表了什麽。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有很多很多,這麽多年裝啞賣糊塗,隻一味討好根本不在意他的母親,似乎並未讓他過得更好。他過去從未試想過其他人生道路,從不給自己第二條選擇,但人生的分岔,也從昨夜與今早而改變,他覺得很累,所以放手了,可原來放手後,也會變得輕鬆。


    顧風撿起那兩盞殘破的燈籠,將它們放在了醫館門後,然後慢慢走出了這條街,漫無目的,可也充滿了自由。


    阿箬在醫館暈過去後,便被寒熄一路抱出了那條街,去到了東陌城的另一側才找了間客棧歇下。這一覺阿箬睡了足足三天,再醒來時一切塵埃落定,何桑的醫館都在重新修葺了。


    距離東陌城一百多裏外被大雪封山的路也由官兵開道,挖出了一條勉強可通過行人與馬車的小路,周圍輪派官兵守著,蘇夫人一行人也終於得以入城。


    蘇夫人入城後第一時間去了醫館找蘇老爺,從蘇老爺那裏才得知短短幾日的時間裏,醫館居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何神醫沒了,也沒人能救蘇妍一條命,再提起來,蘇夫人竟有些責怪當初在山下救了顧風的蘇老爺,若不是他當時心善救顧風一命,顧風也不會回到東陌城,重新牽扯上芸娘與王衝。


    若沒有他險些被王衝打死那一件事,王衝也不會挨板子坐牢,芸娘亦不會發瘋燒樹,最後害得何桑死了。


    但蘇夫人也隻是口頭牢騷兩句,畢竟她心裏也知道,若他們沒救顧風,恐怕要等到今日才能入城,何神醫也許還活著,但蘇妍說不定已經在前兩日死於冷冰冰的馬車內了。


    後來醫館裏的人才知道,原來蘇老爺與蘇夫人是京都裏來的大官,蘇老爺曾上戰場殺敵,是有名的將軍。但也因為曾經殺戮過重,導致有人預言他們不會有子,便是生了孩子也活不長久。


    果不其然蘇老爺與蘇夫人多年也隻生了一個蘇妍,偏偏蘇妍生下來便有病在身。


    正因為蘇老爺是將軍,才可盡快調動東陌城的幾十兵馬前去除雪開路,至少這段時間內通往東陌城的道路開通了,來往的人也因此獲取便利。


    何桑既然已經死了,蘇老爺與蘇夫人繼續留在東陌城也沒什麽意義,隻是蘇妍的身體尚未好轉,他們還需在醫館內多待幾日。吃夠了何桑生前配好的一副藥,等蘇妍好轉了,再轉回京都找太醫來看。


    阿箬醒來時在客棧裏聞到了一股淡淡清香,睜開眼便瞧見坐在窗邊的寒熄,他有些慵懶地倚靠在太師椅上,身旁的案台上放了一盆文竹,鬱鬱蔥蔥,枝葉似綠霧。這個季節的文竹應當早就枯萎了,但阿箬知道寒熄可以使百花綻放,叫一株小文竹綠意盎然算不得什麽本事。


    她這一覺睡得渾身酥麻,骨頭像是被人敲碎了又重新長回來一樣,便是起來了,身體還有些不適,哪兒哪兒都覺得酸軟,好在神智清明,精神不錯。


    “神明大人!”阿箬跳下床,寒熄回眸,第一時間去看她的腳。


    阿箬抬起右腳,笑彎了眼道:“穿了鞋子的。”


    為了表示自己方才下床用腳摸索到了鞋子且套上去了,阿箬輕輕晃了晃腳尖,結果聽到了一串悅耳的鈴鐺聲。她低頭看去,便見到三顆銀鈴懸飛於她的腳踝上,隨著她腳尖的晃動輕顫,鈴聲很細微,卻如靜室落針,清晰可聞。


    阿箬愣怔,抬眸朝寒熄看去,眼神不解。


    寒熄沒看那三顆鈴鐺,隻抬眉嗯了聲:“以後要時時記得,穿好鞋子。”


    “我知道了。”阿箬頓了一下,安靜了許久又問:“您的鈴鐺,怎麽會在我的腳上?”


    “送你了。”寒熄轉眸繼續看向窗外,這話說得輕巧,好像對那三顆銀鈴也不甚在意。


    阿箬抿嘴,想張口說這怎麽能行呢?曾經掛在寒熄腳上的銀鈴,她怎麽能也掛在腳上?這是寒熄的東西,她怎麽可輕易收下?


    可仔細想想……這卻是寒熄第一次贈與她實質性的,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阿箬很喜歡,也舍不得還給他。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死了,銀鈴還是寒熄的,如今借來戴一戴,也無傷大雅?


    於是這樣糾結著,也不過幾息的功夫,阿箬便被客棧樓下嘈雜的聲音給打斷了。


    阿箬還不習慣自己腳上戴著東西,走路踮起右腳一瘸一拐地朝寒熄過去,盡量不讓那鈴鐺發出聲音。她站在寒熄身邊朝外望,正看見一隊人馬從客棧前的街道上穿行而過,街旁還有一些百姓圍觀。


    阿箬聽覺好……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她能聽見那些交頭接耳的百姓說起,這是衙門知道京都裏的將軍來到東陌城前,被大雪封路堵在了百裏開外的山中,特又加派人手,盡快處理官道積雪之事,這些人都是往城外去的。


    原來蘇老爺是將軍啊,阿箬心想,難怪他能一人敵兩頭餓狼,還能把餓狼殺死自己隻落下點兒皮外傷。


    隻是有些可惜,蘇老爺以命換來見到何桑的機會,卻不能救活自己的女兒。


    神明或有起死回生之法,但這世間並非事事都要神明插手落得圓滿才算對的,如果當年歲雨寨的人沒有吃寒熄,如果何桑沒有活了幾百年落得個神醫之名,蘇妍的結局,還是會被病魔纏身。


    但,何桑終是何神醫,不能救蘇妍依舊令人唏噓惋惜。


    “您可以起死回生嗎?”阿箬突然問寒熄,問完她又覺得自己白問了,如若寒熄不能,那當初他又如何複蘇整片早就已經糟糕到極點如人間煉獄的滄州大地呢?


    所以阿箬笑了笑:“我知道您一定可以。”


    寒熄見她的笑微微幌神,被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給晃了眼,此刻他沒想阿箬說的話,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卻是很可惜……可惜昨夜輕輕親吻,未能延長,今日再見她唇紅齒白,又如萬蟻蝕骨,心癢難耐。


    寒熄喉結滾動,避開視線,起身關上了窗,不再吹風,隻道:“也不是所有人,我都能起死回生的。”


    阿箬以為,他話指蘇妍。


    有些人的命是天定的,即便絕處逢生,也會再恒生危機。


    見寒熄起身離開,阿箬連忙追了上去,袖子裏一樣東西滾了出來,在地麵碰了兩下落在了寒熄的腳下。阿箬瞧去,是那天從枯樹中撿起印有樹葉紋路的琥珀石頭。


    她當時困極,沒仔細看那是什麽,待走到寒熄身邊撿起再去看,阿箬才發現這粒小小的石頭中還有一顆如蓮子大小的黑色種子被封在裏麵了。


    “這是什麽?”阿箬好奇:“火也燒不掉,藏在了樹裏。”


    “生命樹的種子。”寒熄道:“佛子圓寂後可燒成舍利,記載其一生功德,而生命樹亦是如此,這種子便等同於樹化的舍利。”


    “這東西……有什麽用嗎?”阿箬問。


    寒熄道:“生命樹的種子承載無數功德,你找一個地方將它種下,便能看見這棵樹的一生,它從哪兒來,如何被種下,從何處匯聚的功德。”


    聞言,阿箬突然覺得手中的琥珀石頭有些燙人,她還記得槐樹未被燒光時滿枝掛上的紅綢,這顆種子不出意外,是何桑種下的,若阿箬再將它種下,或許便能看見有關於何桑種它的因果。


    她要去看嗎?畢竟何桑已經死了……


    都結束了。


    阿箬有些糾結。


    寒熄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伸手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頂道:“何必在意?是種子,總要種在土裏才行。”


    阿箬心頭砰砰直跳,她抬眸看向寒熄,為他這句話而動心。


    寒熄給了她一個去了解何桑的理由,因為種子,就該種在土裏。


    第112章 生命樹:十二


    人若一生行善積德, 總會遇見造化機緣,何桑自幼學醫,尚未出師便遇上了戰爭, 自此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的前半生坎坷, 也有過一個家室,生兒育女過,隻可惜天不遂人願, 他的妻兒子女皆在流亡中或死或傷, 或被強盜土匪搶去賣了, 總之落到半百年歲,他依舊是孤身一人。


    何桑有時也會想,不論他遇上多少艱難與險阻, 最終都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或許真是上輩子積了許多福,回報於這一生。可人一輩子所在意的人一個個相繼離開,又未嚐不是另一種折磨與懲罰, 所以長命與幸運,在這亂世中不知算得上好事還是壞事。


    唯一值得慶幸的, 便是他後來又有了兩個“孩子”。


    一個是阿箬, 被何桑救起時,她還在繈褓中,一歲多了營養不良骨頭都沒長好也不會走路。她被人丟在破舊的城牆底下, 那時世道還沒亂成人吃人, 可也不會有人隨意將孩子撿回去養活。


    何桑見她生命頑強, 哭聲都啞了居然還活著, 幹脆把她帶在了身邊, 也沒特地仔細著去養, 小家夥自己就長得很好,快兩歲時才能走得穩當,但說話學得很快,對上何桑總會露出甜甜的笑。


    她叫何桑爺爺,許是自幼便有了些記憶,知道她是何桑撿來的,故而將何桑看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給丟下了。


    又過了兩年,阿箬遇見了何時雨,小姑娘沒有玩伴,何時雨又實在可憐,何桑心想養一個孩子是養,養兩個也沒什麽所謂,便將何時雨留了下來。


    大旱幾個月,他給何時雨改了名字,起時雨是想順應風調雨順,祈望世道好轉之意。可惜天不遂人願,大旱接連兩年,許多小河小溪都幹涸了,何桑牽著兩個孩子走在流民之中,被人虎視眈眈。


    他想找個能護住他們的地方,機緣巧合之下去了歲雨寨。


    歲雨寨中缺大夫,何桑多年遊醫的經曆叫他見多識廣,一些尋常的雜症他都能治好,一個大夫自然能被歲雨寨留下,但因情況特殊,歲雨寨也願意幫著他一起養他帶來的兩個孩子。


    阿箬與何時雨自幼是在無憂無慮下長大的,或許何時雨年長阿箬幾歲,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比當年的阿箬要多,他知道人大多是自私的、貪婪的,他也知道欺騙、與利用。


    日子越來越難熬,就算是歲雨寨也不複以往。當年願意留下何桑的是歲雨寨老一輩幾個能說得上話的族長,經過十年陸續死了大半,還有一些已經不管事,歲雨寨中說話頂用的變成了一些見慣了人吃人、人殺人,從禍亂世道而生的年輕人。


    他們與歲雨寨外的蠻人唯一不同的,大約便是他們不會輕易去殺人,去掠奪。


    可他們依舊期待吃肉。


    藍的到來,破了歲雨寨不吃人肉的規矩。因為她是從外嫁入歲雨寨的,在此之前她跟過別的男人,吃過人肉的味道,在歲雨寨素了幾個月後實在熬不住,便想讓寨子裏的人去外拖兩具屍體來。


    恰好寒熄撞上了……


    才死之人的肉不是臭的,且寒熄看上去細皮嫩肉的一瞧便知道不如老人的柴,也不似小孩兒那般不夠吃,一整個歲雨寨三百多號人,熬一大鍋肉湯,每個人剛好能分一大碗。


    何桑不願意,阿箬來找他,要他救寒熄時臉上都是淚,說話也抽個不停,何桑不曾見過她那麽可憐的樣子,他知道寒熄是阿箬的逆鱗,絕不能碰,他也想阻止,他甚至讓何時雨去將阿箬找來。


    何時雨沒找到阿箬,何桑也被歲雨寨裏的人說服了。


    他們說藍也會些醫術,認得草藥,知道如何救人看病,何桑一把老骨頭已經六十好幾了,能活幾年也說不定,他們歲雨寨即便需要一個大夫,也不需要一個老大夫。


    一旦何桑對歲雨寨無利,他們便可以放棄他,連帶著放棄他的兩個孩子。


    他們說:“何時雨長得也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必不能吃了。”


    他們還說:“那阿妹長得倒是標致,你這老頭兒若是不聽話,不配合,我們不介意等你死了,把阿妹給大夥兒分了。哦,不是分了吃,她還沒男人吧?一家輪流著用幾天,滋味必也是不錯的。”


    藍在一旁笑道:“我可是新婚,不許分到我家男人這裏來!”


    那一瞬,何桑望向他們,與望見野獸無異,或許野獸也不似人這麽惡毒,隻想著吃人,卻沒有那麽多折辱人的心眼。


    何桑與何時雨還有阿箬隻有三個人,如何對付得了歲雨寨中的三百餘人,他再看向躺在石塊上已然成為粘板魚肉的寒熄,再說不出任何阻止的話。


    何桑甚至想,人就留給他們好了,他要帶著阿箬和何時雨離開,左右歲雨寨也不需要大夫了,他不能讓自己的兩個孩子再受迫害。


    可吳廣寄不讓,吳廣寄磨刀的功夫探頭說了一句:“有肉大家一起吃,吃了肉我們才是一家人,你若成了外麵的人,那我們對付起外頭的人就不顧情麵了。”


    他們要將何桑和阿箬還有何時雨拉到一條船上去,那條罪惡的、吃人的賊船,隻要他們也吃了人,便再也無法將自己擇開。


    何桑覺得恐怖,惡心,擺在他麵前的,卻沒有第二條路。


    他騙不過何時雨,卻能騙阿箬,他騙阿箬那是一碗羊湯,想著把這幾日熬過去,等歲雨寨那邊鬆懈了,他們便逃走,從此天高海闊。哪怕他老死在外頭,至少還保住了兩個孩子。


    世事不遂人願,何桑沒能保全阿箬與何時雨,甚至連自己也泥足深陷多年。


    那一場篝火下的屠殺後,阿箬徹底瘋了,他讓白一去找她,可在阿箬那裏聽不到一句正常話。何桑可以指天發誓他這一輩子僅做過一件虧心事,便是眼看著歲雨寨的人殺死了寒熄,哄騙了阿箬喝下那碗人肉湯,便是這一件虧心事,卻要他今後日日夜夜陷入噩夢之中。


    歲雨寨散了,何桑也離開了,他沒臉去見阿箬,也無法麵對何時雨再看向他的眼神。


    他們對他是怨恨、失望,人活一輩子,老來骨頭都鬆了,何桑卻又變成了一個人。


    他去過許多地方,也救過許多孩子,卻再也沒有一個能讓他有勇氣,有信心去認識、交心,他想他或許這輩子注定無兒無女也無子嗣,便是撿來的兩個孩子最終也留不到身邊。可他也鬆了口氣,安慰自己,他成了老不死的,那兩個孩子擁有了不死不滅的身軀,至少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何桑孤獨過很長一段時間,也很思念阿箬與何時雨,有時若一個地方的人好相處,他會在那裏待幾年,要是不好相處了,他就換一個地方待著,總之有一技在身,他也不會過得太苦太累。


    後來他再一次聽到了阿箬的名字,從某個遊人的口中提起,如說書的那般說到一個青衣背簍的姑娘,擅長捉鬼降妖。何桑也無意間遇見過兩個歲雨寨過去的舊人,他們勸何桑日後若碰見阿箬,有多遠離多遠,因為阿箬已經瘋了,她背著一個竹簍收集屍骨,妄想將他們吃掉的神明複活。


    複活的前提,便是殺了他們。


    那是何桑第一次有勇氣再麵對阿箬了,他聽了這個消息覺得再好不過。他活了一百多年眼見著世道從興盛變衰極,又從艱難變順遂,他活夠了,也想自己至少能為過去的罪行贖罪,好從那連連噩夢中掙脫。


    何桑大約是整個兒歲雨寨人中,第一個主動去找阿箬的人,他尋著那青衣背簍少女的事跡,找了幾年也不曾與她碰見。一次意外,他被山間的大雪掩埋,五覺被冰封,竟在雪裏昏睡了整整二十天。


    山下已入初春,山林間的雪才開始消融,何桑的身軀從白雪中露出,被小沙彌撿入了山中寺廟。


    那是一間小寺廟,香火不多,廟中的和尚也就十幾個,眾人圍在一起吃飯,念經,敲木魚,掃雪,晨鍾暮鼓。


    何桑在廟裏住了大半個月,聽了許多佛經,也瞧見了小小寺廟中甚至沒有一座真正的金佛,卻被金光環繞,靈氣馥鬱。佛說人有今生來世,種因得因,種果得果,若今生功德厚積,來世福澤綿延。


    何桑問:“若沒有來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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