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著他的臉心裏想的每一句話,都能被寒熄聽見。


    少女早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淪陷動心了,其實寒熄陷得很也快。


    那時他在阿箬的眼裏總能看見與世道不符的清澈和希望,哪怕她的日子過得再苦,她的眼神都是朝未來看去的。大約是阿箬第一次在寒熄麵前哭時,他的心境就變了,他喜歡看小姑娘昂起頭望著他雙眼亮盈盈的樣子,不喜歡她漂亮的眼睛落下珍珠一樣的淚水。


    他覺得阿箬很可憐,不舍得她哭。


    也覺得阿箬很可愛,要是她能一直笑著就好了,那雙鹿眼彎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彼時他不懂情愛,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但若有幾道選擇擺在他的麵前,那他的感情就很好分辨了。


    ——允許她接近自己,還是將她攔在結界之外?


    ——聽她喋喋不休地說些瑣事,還是打斷她的話,讓她省些力氣?


    ——說些好聽的話為她解憂,還是告訴她這個世界的現實便是殘酷麻木?


    寒熄當時並未給自己這些假設,因為阿箬第一次進入他的結界是意外的巧合,可接下來她每一次能遇見神明,都是寒熄為她偷開了一扇門。


    寒熄走到軟塌旁,伸手撥弄了一下矮桌上枯萎多時的茉莉花,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已經如虛影般消失,也碰不到任何東西。於是他用尾指勾起一截枯葉,看它慢慢起死回生,看它發芽,看它開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茉莉的味道很香,與阿箬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不甜,是那種清新的,純澈的,不染纖塵的味道。


    次日阿箬醒來,天已經大亮。


    她瞧見原先放在軟塌矮桌上的一盆早就枯死了的茉莉竟然重新開花了,小小的白色花朵點綴在綠葉之中,迎著窗外冬季微寒的風,傳來一絲絲清香。


    寒熄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本書,此刻正坐在軟塌上看,他右手的手肘支在了矮桌上,廣袖遮住手指,那盆茉莉就放在手邊,甚至隨著窗外吹進來的風,葉子偶爾能碰到他的衣裳。


    陽光從寒熄的身後照入,將他周身籠罩在金光之下,發絲與雙肩上浮上一層毛茸茸的光圈,阿箬一時沒舍得靠近去打破眼前景象。


    寒熄見她醒了,收起書,揚起一抹笑:“起了?要去鑫城嗎?”


    昨晚他們說好的,一起去看鬥獸。


    阿箬也笑了一下:“好。”


    她洗漱一番,收拾好自己了再與寒熄牽手,阿箬走在寒熄的右手邊,左手還沒搭上寒熄右手的手腕,便察覺到指尖觸碰的袖子溜走。


    寒熄轉身將書拿起放入軟塌下的抽屜裏道:“物歸原處。”


    又將那盆茉莉放在矮桌正中間,這才伸出自己的左手,對阿箬笑道:“牽。”


    阿箬揚眉,把右手放入寒熄的手心,他的手有些涼,阿箬愣了一下,問:“怎麽這麽冷?”


    “是嗎?許是翻書的原因?”寒熄想要收回手,又被阿箬抓住:“我給神明大人暖一暖。”


    阿箬的手心很燙,她昨夜睡得安穩,於暖和的被窩裏待了幾個時辰,便是出門吹了冬風,也渾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因為虹彩鎮離鑫城不遠,阿箬與寒熄便沒有騎馬,而是牽著馬往鑫城而去。


    走在路上能見到許多行人,坐馬車騎馬的都有,看樣子都不像是鑫城本地人,卻如小二所說的那般,五湖四海之人都被鑫城這新年間三天入夜不休給吸引了過來。


    阿箬昂頭,看了一眼今早的太陽,暖而不刺眼。


    “瞧著天氣,今晚應當能有星星了吧?”阿箬問寒熄:“今晚我能看見流星雨嗎?”


    “再等等吧。”寒熄搓了搓發涼的右手,僅剩下兩根手指的手不論如何握緊,都有些別扭。


    他解釋道:“這幾日鑫城的人一定很多,人人都可見的流星雨,便不算送給阿箬的。”


    阿箬一聽,心中竊喜,表現在臉上,便是一抹極其燦爛的笑。


    第115章 夜不昧:二


    鑫城的確很繁華, 阿箬與寒熄在城門前排了許久的隊才順著人群入了鑫城,入城前還需簽下絕不尋釁滋事的契書,若有違背, 不論戶籍何處皆由當地官府審判。


    進了鑫城, 處處聳立的亭台樓閣上張燈結彩,主街四通八達也依舊擠滿了人。別的地方在新年期間不開店門,隻想與家人團聚休息, 鑫城相反, 一年四季三百來日, 也隻有這段時間最精彩繁盛。


    阿箬一手牽著寒熄,一手牽著馬,昂頭看向兩旁建築, 五彩的綢緞從房頂上掛下, 垂於窗前門旁,上麵畫了不同的花紋圖案。


    再往裏走就更是熱鬧了,主街分不同的街巷, 有專門賣珠寶首飾的,也有賣字畫古玩的, 酒香茶湯, 各不一樣。這裏的確有小二說的鬥賽,不單有鬥蛐蛐鬥雞與鬥獸,也有文鬥, 過一條街再往裏走的一座小橋旁, 便有擺桌設文鬥的鬥台。詩詞歌賦畫棋書皆算其中。


    阿箬對文鬥沒什麽興趣, 她本來也不擅長那些, 隻是鬥賽都聚集在一條街上, 越過文鬥才能見鬥獸, 於是他們也隨著人群流動而慢慢朝那邊靠近。


    一條小巷裏都是墨香,還有的鬥台上放了幾枝梅花,別樣雅致。


    阿箬找了個看上去好說話的大哥問鬥獸在哪兒,那大哥道:“鬥獸隻有晚上才有,現在野獸都在睡覺,還沒放出來呢,等天一黑,周圍的火把點亮了,野獸睡足了再出來廝殺,那才精彩。”


    阿箬問他:“野獸從何而來的?”


    那大哥道:“獵戶獵到,再由我們城中的富商買回來,他們設鬥賽也是賭局,可押注輸贏。”


    阿箬點頭算是知道了,隻是眼下才是上午,離天黑還早得很,他們本就衝著鬥獸而來,看不見鬥獸,便隻能瞎逛逛了。


    周圍一群書生吟詩作對,以抽簽而定的題目來賦詩,阿箬聽不懂他們說的那些,寒熄似乎也不是很感興趣,眼神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阿箬再順著文鬥的桌案看過去,目光落在了一個較為安靜的案台上,那裏圍著三兩人,都是來寫字的。


    筆墨備好,便見一位像是某個私塾先生的中年男人執筆寫下幾個字,幹淨利落地收筆,周圍幾人瞧了一眼他的字,頓時發出一聲:“好!”


    順著喝彩聲瞧去,白紙上的幾行字的確寫得好,阿箬對文墨不通,但特定的幾個字她也能寫得非凡,有些字,是當年寒熄教她的。


    阿箬看向身旁的人,寒熄的目光也落在那張紙上。


    很久以前阿箬沒讀過書,也不認得字,便是何桑爺爺包裏僅存的幾本醫書上麵也是圖多字少,她仔細看過兩回,記不下來。真的認認真真寫過的字,都是從寒熄那裏學來的,當時寒熄給她起了個名,將“阿箬”二字以木棍寫在了幹燥的地麵上。


    灰塵中的兩個字簡單也好看,阿箬便一遍又一遍臨摹下來,從此記得了自己的名字。


    那攤主請大家踴躍參加,也不知是誰從後頭擠過來推了阿箬一把,阿箬往前走兩步正好站在了案台正前方。攤主抬頭一看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便笑著遞上筆,也讓阿箬當著眾人的麵寫上一兩句話。


    她沒那些文人提筆便能作詩的本事,本想拉著寒熄就走的,結果瞧見寒熄笑盈盈地望著她,阿箬輕輕眨了一下眼,心中想的是當初寒熄將她的名字寫在地上那一幕,便接過了攤主的筆。


    一個“箬”字畫於紙上,阿箬落筆後,周圍幾人都圍了過來,紛紛誇讚她寫得好。


    阿箬看向紙上的箬字,與當年寒熄寫下的八分相似,牽著的手突然被人握緊,寒熄的指腹輕輕擦過阿箬的手背,她呼吸一窒,知道他這是認出字跡來了。


    “姑娘字如其人,好字,好字。”攤主將阿箬的字收起來,又問一旁的寒熄要不要也寫一副,寒熄搖了搖頭,攤主便讓其他人動筆,最後這些字都要被他掛起來比拚,勝者還能得到個小獎品。


    那些字裏有幾幅明顯寫得比她好的,所以小獎品阿箬也得不到。


    本就是上前寫著玩兒的,阿箬又在旁邊看了幾幅字,再看向自己寫的“箬”,抿嘴笑了一下。其實“箬”不是她寫得最好的字,她寫得最好的是——寒熄。


    知道寒熄的名字,是在他們遇見後的第二個月,幾乎每天晚上阿箬都能闖入結界裏會見神明,寒熄也像是怕她找不到自己般,總坐在那一棵樹的同一節枝丫上等她。


    那天寒熄給阿箬賜名,他靠在樹枝上輕輕動一動手指,便有一根枯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了這個字,他怕阿箬記不住筆畫,所以寫得很慢。阿箬努力睜大雙眼去記了,也撿起寒熄方才寫字用的枯枝在那個字旁邊臨摹了許多遍,從不像,到像,再學習了筆畫步驟。


    這一個字,阿箬寫了一整個晚上,後來困極了就靠在樹下睡去,天亮結界消散,夜裏那充滿靈與月光的世界彷如她的一場夢境,唯有遍地的“箬”字提醒著她,她從此以後擁有名字了。


    再後來,阿箬也問過寒熄的姓名,寒熄在曾經寫過“箬”字的地方,寫下了他自己的名字。那一夜阿箬沒敢當著他的麵去描摹他的字,卻也依舊一夜未睡,生怕地上灰塵上落下的淺淺印記會隨著幾道夜風消失。


    天亮之後,阿箬不見寒熄,但她記得他的名字。在他落筆的那一瞬間,她從未有過那般聰明地一遍就記下了所有步驟,輕重,撇捺,記憶在心。


    阿箬的這個“箬”字學寒熄僅有八分像,但若要她寫下寒熄的名字,大約是能以假亂真的。


    果不其然,阿箬的字在第三輪便被比了下去。因為周圍寫字的多半是男子,女子都往首飾那邊去了,故而攤主對阿箬印象深刻。他將她的字拿了下來,折好遞給阿箬,可以讓她帶回去,也破例贈了個小玩意兒,算作安慰。


    攤主贈送的是個刻了字的小葫蘆,小葫蘆上麵用紅繩串著,差不多尾指長短,很可愛精致。


    阿箬收下葫蘆道謝,寒熄倒是把阿箬寫的那副字接過,收進了袖口裏。


    一整日吃吃逛逛,時間過得也很快。鑫城雖好,可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前幾百年阿箬放在心上的都是寒熄,從未想過在吃喝玩樂上麵多花心思,今日也算長見識,不知不覺她口袋裏的錢便隻剩下不足一半了。


    原先打算隻要身上的銀錢花光,她就把心還給寒熄,現在看來在鑫城待下去,要不了三日,她肯定兩袖清風,赴死也提上日程了。心裏稍稍有些失落,於是攥著僅剩的那一點兒錢,阿箬也就沒再買其他東西了。


    將荷包藏回袖子裏,阿箬接過寒熄手中的糖葫蘆,這才牽起他的手揚眉一笑,道:“我從沒吃過這個東西。”


    小時候是沒有見過,長大後便想著複仇贖罪,阿箬從不將錢花在享樂上,她也總認為寒熄屍骨尚未複原,她便不配享樂。


    如今所剩時日無多,卻可以將從前不曾吃過的甜都嚐一遍。


    糖葫蘆表皮的糖衣很脆,裏麵的果肉卻是綿軟的,山楂的酸味帶著一股微澀的清甜,阿箬嚐了第一口便心想,難怪小孩兒都愛吃這個。


    她顧著吃東西,沒看路,也沒發現前方鬥獸的籠子已經被人拉出來了,而寒熄牽著她的手,早早占據了好的觀賞位置,等阿箬的糖葫蘆吃完,身邊已經圍滿了人。


    鐵籠很大,由多根鋼條固定四方,十幾二十個人踩在上麵牢固缺口。整個籠子堪比一所房屋大小,立在鬧市街頭,外麵用朱砂畫了紅圈,表示那裏麵是危險區域,所有觀看的都得站在圈外。


    鬥籠設好,幾番測驗也沒有問題,便要牽出鬥獸來讓人押注。


    押注台子分左右,兩邊賠率一樣,但贏來的錢得給設鬥獸賽的人三成,這都是多年的規矩,大家都懂。


    天色漸暗,圍在鬥獸籠旁的人越來越多,聽見那些人竊竊私語討論去年的比賽,阿箬的心裏也忍不住沸騰。周圍高樓上的燈籠都點亮了起來,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斑斕的色彩,五彩的綢緞從房頂飄下,再由燈光照亮,如天上的虹霞墜落凡塵。


    遠方傳來鞭炮聲與小孩兒的歡笑聲,此刻阿箬才真正感覺到,新年的熱鬧。


    寒熄突然出聲:“要不要下注?”


    “您要賭啊?”阿箬睜大了雙眼,簡直不可置信。


    寒熄的表情看上去也非躍躍欲試,眉眼彎彎露出一副笑容,牽著阿箬的手略晃了晃,問她:“不想贏錢?”


    阿箬心頭噗通噗通快速跳了兩下,她輕輕眨了一下眼,隻覺得心間像是被一隻貓撓了似的,癢癢麻麻的。


    贏了錢,便能再多留一會兒了。


    阿箬抿嘴,說不出不想兩個字,她又怕自己說想,會顯得自私。


    寒熄沒和她想那麽多的時間,他鬆開了阿箬的手,攤開自己的掌心道:“錢給我。”


    這回阿箬毫不猶豫地將荷包整個兒交給了寒熄,寒熄摸了摸她的頭頂,道:“等我。”


    賭局如何下注寒熄也不知道,他拿著阿箬給他的錢,看似坦然自若地隨著人群走到賭桌前,瞥了一眼今天要鬥的獸——兩頭體型相當的獅子。勝負不一定,有些人說其中有一頭是去年打贏了的,他們見過那獅子威猛,便還要押那頭。


    阿箬占位置便沒跟上,她墊著腳昂著頭眯起雙眼看寒熄,心裏有些焦急,也有些激動。


    神明賭錢,還是頭一次。


    兩頭即將要下場的野獸就在院子裏關著,兩邊都有馴獸的人看守著,寒熄朝院子裏遠遠看去一眼,眼神落在兩頭野獸身上,而後將銀子從荷包裏取出,放在了右手邊。


    他捏緊阿箬的荷包,這個荷包已經用了許久了,上麵的繡花變得毛躁,顏色也褪了,不過荷包被阿箬時時揣在懷中,染上了些許她的味道。


    寒熄的指腹抹過荷包上的玉蘭花,轉身往回走。


    “如何?”才到跟前,阿箬便迫不及待地去抓他的手,將人拉到眼前問。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此生也沒賭過一次錢,話問出口,寒熄便道:“放心,一定讓你贏。”


    阿箬當然知道寒熄一定會贏,他是神明,誰能與他相比?又如何能輸了去?她問如何,是問寒熄的心境如何?


    “您緊張嗎?”阿箬吞咽口水。


    周圍的燈光越來越亮,辦賽的富商已經將周圍燃起了火把,火光通明,炙熱地熏著最前一排的人,使得人大冬天裏也有些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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