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裏什麽也沒有,寒熄抿嘴,有些不甘心。


    他正要轉身離去,足尖點過水麵,一層層漣漪蕩開,寒熄的身體猛然僵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再去看那片海。


    海洋未變,變的是這一片海底的顏色,海水與天相接,神識為藍,卻在原本應當有一座島嶼的心海之下,泛出了些許淺綠色。那綠色與藍色相融,險些讓他看不出區別,淡淡的綠色於藍海中遊蕩,像是一撮流沙,隻於心海方寸之地遊走。


    寒熄慢慢伸出手,綠光浮出水麵,像是一陣輕煙,很少很少,也很微弱,所以他才會將其忽略。


    那綠光縈繞於寒熄的掌心之中,逐漸幻化成一名女子模樣,隻有個大致輪廓,並不真切,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這是阿箬。


    身著青綠衣裙,頭上戴著竹枝與一點翠葉的阿箬。


    女子輪廓轉瞬即逝,那綠色又一次化作流沙從他指尖溜走,再落入那片海洋中,像是一條無形無狀的魚,自由暢快地在心海深處遊蕩。


    寒熄又感受到了那一股……像是被灼燒的刺痛,就在他的心口處,隨著綠光竄流而鼓動。


    他聞到了自己身上淺淺的香味,那是杏花與桃花於反季的薄雪中盛放的味道,除此之外,還夾了一絲雨後茉莉的清香。這股味道……是他從虛無之地帶出來的,那不屬於神明界,卻也不應當出現在虛無之地,寒熄不曾深究過,究竟是誰將那一抹味道帶上去的。


    是阿箬嗎?


    她為何能走到虛無之地?


    又為何,他的心海中,會有她的一息。


    寒熄想不到,便是他努力去猜,也回憶不到任何與之有關的片段,隻有心海之下遊動的綠光時時提醒著他阿箬的模樣,阿箬的氣息……便是閉上眼,她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現於腦海中。


    離開神識,寒熄再睜眼,入目所見是將明的東方。


    天空初白,紅光浮霞,阿箬與何時雨應當是那二百餘人中第一批走出群山的。


    他們將群山拋在身後,沿著大道往更光明璀璨的未來而去。


    何時雨在前麵帶路,阿箬走在中間,她沒再被何時雨牽著,反倒是距離寒熄更近。她也不知寒熄方才在做什麽,閉上雙眼跟著他們走了一路,該說話時不說,不該說時,卻說出那般讓她震驚的話。


    阿箬的心中仍舊驚濤駭浪,她回憶那三百多年與寒熄的點點滴滴,他們的確過於親密,沒有尋常朋友之間會頻繁牽手擁抱,更不會住在一間屋子裏十一年。阿箬對寒熄表明過心跡,她是不求回應的,並不是每一段喜歡都必須得得到相應的愛,更何況她在愛寒熄的條件之上,還有個曾傷害過他的過往。


    可明明忘記了那些過往的他,此刻卻說他喜歡她。


    阿箬不知寒熄在做什麽,他額心處有淺淺的金光流動,且他整個人也是離地一寸漂浮著的,阿箬的擔心他的身體,更擔心這顆在她身體裏跳躍的心。


    終於寒熄睜開了眼,他眼尾微微發紅,眉心輕蹙。


    阿箬與他對上了目光,寒熄抿嘴揚起一笑,阿箬卻笑不出來,她的眼神裏有擔憂,寒熄看得到。


    他雙足落地,朝阿箬走去,迎著東方升起的太陽,正好能看見大路通往盡頭城池,一片蒼涼灰暗中,也點了幾抹黃綠之色。


    “別擔心,阿箬。”寒熄道。


    阿箬咬著下唇,也不會因為他說別擔心,就真的不擔心他。


    前往城池的一路很安靜,這三個人中分明何時雨與阿箬才是更熟悉的那個,卻在一步步走動的過程中,變成了阿箬伴在了寒熄身邊。


    寒熄對此頗為受用,他時不時朝阿箬看去,又看向她垂在身側的手,墨綠的袖擺中偶爾隨走動露出她一截手指出來。寒熄的指腹摩挲,指尖泛出些許癢意,瞥了幾次,想牽,又不知該以什麽立場去牽,也不知要如何自然地開口。


    想要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之心,更加迫切了。


    南方的城都不算大,這處便是饑荒災年裏也沒有被摧毀得太過嚴重,世間複蘇後,樹木生根發芽,重新煥發,不過才短短半年的時間已經給附近的城池都添上了幾抹鮮豔的色彩。


    清明時節的天偶爾落雨,蒼青色霧蒙蒙的,薄雨落在人的身上短時間不會打濕衣衫,可隨著風吹上臉頰也還是冰冷的。


    阿箬跟在寒熄身邊,吹不到那些冷風,也淋不到薄雨,隻是走在前麵的何時雨顯得孤單了許多。


    她抿嘴,朝何時雨靠近幾步,待走到他身邊了,才比了個結印捏一道結界屏障來為他遮風擋雨。


    何時雨有些震驚,但再震驚也在這一天一夜的時間裏消化了大半了。


    他自詡從未離開過阿箬身邊,伴隨阿箬長大,卻不知阿箬何時認得一個神秘的會法術的男子,更不知阿箬自己又何時會這些控靈的玄術的。


    何時雨抬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滑過琉璃罩外結界上的水痕,又將視線落向身側的阿箬,忽而覺得他與阿箬離得有些遠了,這種遠的感覺,從他們小時候就有體現。


    何時雨與何桑,終歸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阿箬究竟遇見過什麽?經曆過什麽?何時雨想知道,可無從開口,他們就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隻是胡亂拚湊了十幾年。


    何時雨心裏很沉悶,阿箬看得出來他心緒不佳,所以這一路上也沒說話,隻是他怕她走丟了,偶爾回頭看一眼,確定她還在,再埋頭往前走。


    阿箬慢慢抬起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阿哥在想什麽?”


    “你會跟他走嗎?”何時雨直截了當地問出了心中疑惑:“我從未見過他,但我也從未見過你看他的那種眼神。阿妹,你別騙我……你是不是要跟他走了?”


    阿箬沉默了許久,她想不論是任何時刻,隻要寒熄朝她伸手,她都一定會毫無顧忌地奔向對方。隻是這樣的回答未免太傷何時雨的心了。


    那恍如夢境的一世裏,她與何時雨早早分別,不似如今這般隻有彼此作為生命中的依托,阿箬可以一個人度過一生,卻舍不得叫何時雨孤零零的。


    他們相伴了兩世童年,在阿箬的眼裏,何時雨就是她的親阿哥,她的懷裏還揣著他送的月亮結,她也不會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丟下他。


    “你想趕我走啊?”阿箬問。


    何時雨立刻反駁:“自然不是!”


    “那你就等著吧,等到你何時找媳婦兒了,有個人陪在你身邊了,再想把我趕走的事兒。”阿箬說完這話,何時雨卻鬆了口氣。


    兩人的談話並未刻意避開寒熄,他離二人幾步遠,沒湊近,沒打擾,隻是阿箬說每一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心裏有酸澀,又有一股莫名的充足感,像是被溫熱的醋灌滿了胸腔。


    他希望阿箬的眼裏隻有他一個人,又不希望她失去了自己的世界,就好像她曾有過失去了活著的目標與意義,隻圍著他而生存的時刻。


    酸澀於欲、望的占有,充足於她擁有了自我。


    矛盾,又不衝突。


    寒熄抬手揉了揉心口的位置,那裏沒有心髒跳動,卻有阿箬的一息,是不論他身死魂滅幾次,都會伴隨著他的氣息。


    又走了一個黑夜,他們終於在黎明前到達了一座小鎮,臨近城池,小鎮外圍緊挨著城牆邊緣,附近有山有水,的確是個鍾靈毓秀之地。


    小鎮裏的屋子比城裏的要便宜許多,何時雨與官府人員交談時提到自己是個大夫,那便就更好說話了。亂世中大夫最為搶手,即便如今眼見天下逐漸有太平之勢,可醫師卻是城鎮中不可或缺的要職。


    何時雨與官員交涉不過一刻鍾便拿了房屋鑰匙回來,他選的地方在小鎮偏外,與城池離得不近,獨獨分於一條小道,小道兩側杉樹發芽,再往後山走才能看見那小屋。


    何時雨選此地址想的較多,他對阿箬道:“我知你不喜與人打交道,便沒選鎮街中的屋子,且這屋子便宜,若醫館能成,大約三年便能徹底贖買過來。我們的草藥多為上山采摘,這裏就在山下,上山下山也方便,我還怕有人會偷我們的草藥,所以選偏一點兒總沒錯。”


    阿箬見他想得這般多,便問了句:“你可想過若有人急著醫治,找不到你的醫館如何是好?”


    何時雨一怔,這他倒是沒想過。


    阿箬撇嘴,心道他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二人談話間已經走上了鎮子外的杉樹小道,這裏的杉樹才剛發芽,兩旁還是枯萎的顏色,田地荒蕪,卻可見將來種滿莊稼時的模樣。


    小道彎曲,要是杉樹茂密,的確能遮住房屋的形狀,在外看就像這處無人,可柳暗花明又見一家醫館。


    屋子雖便宜,卻不小,兩進兩出,兩廳四舍,前有亭,後有院,再走不要半刻鍾便能看到一方小水池,待到天氣暖和了,還可以放些魚苗進去養養魚。


    這裏或許不是做醫館生意的好場所,但住起來必然舒坦。


    阿箬與何時雨也沒開口了,兩雙眼睛都在打量今後生活的地方,後方山林已然長出了些許顏色,雲霧遮蔽了半山,清新的香味兒飄來。


    阿箬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心想,寒熄一定喜歡這裏。


    他就喜歡有山有水之地,喜歡看花看草,看水看雲。


    如此一想,阿箬回眸朝寒熄看去,恰好對上了他的目光,阿箬臉上微紅。這一路過來他都是沉默的,叫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去猜那句一定很喜歡她,究竟是不是隨口一說了。


    寒熄說跟著她,當真就不聲不響地跟著她與何時雨走了一日兩夜。


    現下不過上午,阿箬與何時雨雖說累極,可這屋子許久沒住過人了,還需打掃一番。


    何時雨朝阿箬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小屋前一直看向阿箬的寒熄身上,他頓了頓,咬紅了嘴唇才道:“阿妹,你去鎮子裏看看官府是否發放了一些吃食布匹,我方才好似見到了有人可以去那處領些東西。我就在這裏打掃,將屋子院子裏收拾幹淨。”


    阿箬有些猶豫,她朝寒熄看了一眼。


    何時雨又道:“那裏拿東西的都是女子,我一個男人不好擠進去……”


    阿箬抿嘴,隻能道好。


    她路過寒熄身邊時對他眨了一下,臉頰微紅,半晌問了句:“您……去嗎?”


    “好啊。”寒熄有些意外阿箬居然會主動邀請他,他自是高興,才答應下來,那邊何時雨又道:“他留下來幫我搬院後的枯樹吧,那麽大一個樹幹,我一個人可弄不動。”


    寒熄有些疑惑地看向何時雨,他眼神瞥過去時,何時雨的臉色都蒼白了一瞬,何時雨的手在抖,可腰杆挺得很直。


    兩個男子都沒說話,阿箬率先道:“你別讓他做事,若有做不了的,等我回來幫你。”


    何時雨:“……”


    有必要這麽護著?


    寒熄反倒笑得更深,與阿箬道一句:“不過小事。”


    抬一根樹幹而已,何須他動手呢?


    阿箬知道這是何時雨支開她的理由,她也知道寒熄不會對何時雨動手,何時雨不過是一介凡人,人生短短幾十年光陰,於寒熄而言不過眨眼便會忘記的人物,不值得他多放在心上。


    阿箬臨行前,又瞪了何時雨一眼,提醒他別亂說話。


    何時雨裝作沒看見,等阿箬走出屋子,身影於杉樹小道上消失了,他這才看向寒熄。


    麵前男子的身上始終籠罩了一層叫人不敢直視的微光,月白衣衫外,銀紗上虹光渺渺,似雲似霧的,像是畫中仙人誤入俗塵,就連那張臉也好看得不太真實,處處透出“我非凡人”這幾個字。


    何時雨的手緊了又緊,好半晌才鼓足勇氣問:“公子如何稱呼?”


    上來便直問神明名諱,倒是叫寒熄有些意外了。


    何時雨見他不答,又問:“你可是叫寒熄?”


    寒熄怔了怔,心思略沉,點頭後又問:“你如何知曉我的名諱?”


    何時雨抿嘴,心道果然是他,果然就是這個人,一個名字就牽動著阿箬的歡喜悲憂。


    十幾歲的小姑娘坐在屋前冷月之下哭著寫下名字的畫麵,這輩子都在何時雨的腦海中不會被抹去。於他眼裏,寒熄大約不是個什麽好人,否則也不會叫阿箬深夜傷心,更不會從未出現在他麵前,又讓此刻的阿箬不知如何麵對。


    何時雨猜測,他負了阿箬的真心。


    如此一想,他更沒有好脾氣:“我提醒你一句,寒公子,阿妹不會與你走的,這輩子隻要我不放手,她哪兒也去不了。”


    寒熄察覺出了何時雨的敵意,隻是這點兒敵意還不能叫他為之動容,他隻微笑回了一句:“你的一輩子很短,我可以等一等。”


    何時雨:“……”


    這是在咒他短命?!


    何時雨道:“阿妹說我是長命百歲之相,不說活一百歲,至少也有九十九,你且等著吧!”


    “雖說這話不能告知你。”寒熄依舊微笑著,輕輕眨了一下眼,他道:“但你應當隻能活到八十七,且才百年,等等又何妨?”


    何時雨:“……”


    他居然能活到八十七?!這到底是咒他還是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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