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像是經曆了幾生。


    她像是一根風中不屈的竹,又是吃箬竹根長大的,所以當她說自己沒有名字時,寒熄為她起了個名字。


    箬字,是這一次他睜眼便刻在心裏的字。


    她得知自己有名字時,高興地朝他踮起腳,歡欣雀舞地拿起一根樹枝,對著虛空寫寫畫畫,反複問他是不是這樣。


    寒熄看著她那雙笑彎了的鹿眼,心尖柔軟了幾分,他當時想他們的距離還真是遙遠,可明明隻是樹上與樹下,他卻始終記著長者的叮囑,不敢輕易跨越。


    人的性命短暫,眨眼不過百年,寒熄又想,她若是能活得久一些便好了,若能活久一些,他或許可以留在人間陪她多玩兒一段時間。


    或許等他複蘇了滄州大地後,還可以帶著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去看看,這世間多彩的顏色。


    阿箬問他,何時能看見他口中百花爭豔之色,大千世界,萬般美景。


    寒熄回答她,很快。


    原本一場無聊的劫難,似乎帶來了幾分樂趣。便因為應了小姑娘的一句很快,寒熄幹涸了神識中的海洋,將滿身神力化作充盈的靈,灑向整片滄州大地,將那些已經滅絕了的,或者死透了的生靈、草木,悉數喚醒。


    他需要好好休息,少則百日,多則百年,寒熄也不知自己這一覺要睡多久,所以他撐著一口氣,等阿箬的到來。


    這一覺睡去,希望他醒來時小姑娘還活著。


    他看見阿箬朝他奔來了,她高興地說她看見了深林中有藍色的小花,又驚訝於他為何會從高處落下。


    寒熄氣力有限,他想哄慰阿箬別怕,別哭,他不過是太過疲憊,隻要休息一會兒便好。可阿箬哭得太傷心了,她焦急忙慌地要去找人來救他,寒熄本要在徹底陷入沉睡前設下結界,又聽她哭著說她很快便回來時,猶豫了,心軟了。


    回來的不是阿箬,是另一個人。


    若他的劫不是拯救蒼生,而是無法躲避的身死魂散,那他至少還有一項選擇。凡人吞噬神明血肉將獲得不死不滅的能力,寒熄聽到了那些人對何桑的威脅,若何桑不配合,他們便會在此之後殺了阿箬與何時雨。


    寒熄想,他還能選擇,給阿箬一個生機。


    他的心,是那時心甘情願送出去的。


    寒熄看著背對著火光的何時雨,看見他眼中恐懼與憐憫,看他無可奈何的自責,於是他對何時雨說:“請把我的心,給阿箬。”


    這一場回憶,像是在夢境中又一次殺死寒熄。烈火焚身,屠刀分屍,他知道自己或許再也見不到阿箬了,可心底到底是有些遺憾的。


    方亭下,箬蘭旁,寒熄沉睡於神識,心海中濤濤浪潮幾乎擊潰了他的神魂。


    他看見了篝火未滅,看見阿箬瘋了,她尖叫著握起屠刀,將那些曾吃過他的人都殺死了一遍,最後她站在血泊與火海中,毫不猶豫地把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


    寒熄想伸手阻止她,他想告訴阿箬,便是如此他也回不來,她亦死不掉,別白白痛一場。


    可鋒利的刀還是破開了她的肺腑心髒,接下來,便是一場持續三日的大雨。


    那場大雨複蘇了世間萬物,也複蘇了死過一次的歲雨寨人,阿箬被他們困在藤籠之中,像一隻崩潰又無助的小獸。


    她渾身浴血,淚流滿麵,一聲聲痛苦的嘶吼與絕望的愧疚,吞沒了她,也吞沒了此刻方亭內的寒熄。


    “神明大人……是我的錯,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不會死的,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是我的錯……”


    她咬著藤籠,拚命掙紮著想要衝出來,她於暴雨中猙獰著臉,經曆了非人的折磨。


    寒熄不敢再看下去,他猛然睜開了眼,眼瞼猩紅,左手用力地抓著方亭圍欄,指尖泛白。


    心海處波濤未停,不因他睜眼而停止這場回憶,金光流淌於他的血脈之中,回憶也充斥於他周圍,將他困於幻象,躲不掉,逃不脫。


    第128章 長相依:三


    寒熄緊緊地抓著心口那一寸衣裳, 抓到白衣褶皺,十指失色,痛楚也並未減少。


    額角滑下一滴汗, 他臉色蒼白, 唇失血色,一聲阿箬從口中溢出。


    那也僅是,他們相識三百餘年的初端罷了。


    後來的阿箬是怎樣度過沒有寒熄的日子呢?那些就連過去的寒熄也不曾見的三百餘年, 此刻統統在他眼前閃現。


    歲雨寨分崩離析, 阿箬孤身一人, 她在無盡的悲傷與自責中度過最初難熬的幾年。


    寒熄親眼看著阿箬陷入了一個又一個幻境中,她在那片枯萎的野林中走不出來,在每一棵樹下抬頭往上看, 對著圓月下被月色普照的樹枝露出微笑、交談, 就像那裏還有個人,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於深夜沉醉,又於清晨清醒, 如此反複,幾乎將她折磨得瘋魔。


    終於那片深林不再枯萎, 隨著春風夏雨, 枝葉繁茂地生長起來。每一株樹都與以前不一樣了,阿箬在幻想與現實中越來越難以分辨,她找不到出路, 也無法解脫。


    每個吞噬神明的人身體裏都會被分走一部分神明的仙力, 那些仙力會因為其內心極度渴求的欲、望生出某些特殊能力。


    阿箬也有了那樣的能力。


    那是一夜大雨, 她躺在樹下雨水中淋了許久, 不吃不喝也不動, 就好似這樣便能讓她被泥灰掩埋, 被世界掩埋,就連她自己也要將自己給遺忘了。


    也是那樣連續暴雨之下的沉睡,讓她生出了另一種幻境,她認為或許寒熄沒有死,或許他隻是被歲雨寨的人分食後神力散落在世間各地才無法聚集出人形。她想到了另一種贖罪與拯救寒熄的方法,隻要讓她把那些原本屬於寒熄的仙氣奪回,他便可以被拚湊成以前的模樣了。


    阿箬深陷於自我的絕境中,又從絕境中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看似生路的死路。


    她想將那些已經不知去向的歲雨寨人找到,她一定要嚐試無數種方式來殺死他們,再將他們身體裏的仙氣抽出,藏在一處,她要將死去的寒熄從那些人的身體裏扒出來,重新拚湊,她要複活她的神明!


    當時的阿箬不知自己陷入了另一種死胡同裏,可如今目睹一切的寒熄卻知道,若他真的在神識之海枯竭之時被人分食,且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心交出去,是不能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複活的。


    此刻的他無力阻止那些已經發生的事,他隻能沉淪於那些屬於他心中的記憶裏,眼看著阿箬走向她以為的光明。


    她擁有寒熄的心,的確可以收複寒熄的仙氣,這也是當初寒熄選擇將心交給她的原因,這樣她才能保護好自己。


    那些歲雨寨人妄想得來的力量麵對阿箬時便會失效,阿箬也在成功收走一個歲雨寨人身體的仙氣,並且殺死他後更加篤定自己心中所想。歲雨寨的人死得越多,她腦海中的妄想便越甚,她幾乎不眠不休,想盡一切辦法找人,想盡一切辦法贖罪。


    後來她看見了寒熄的白骨,那些已經在鍋中熬化了的骨頭再度於她的癡妄中拚湊在了一起,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從來沒有什麽複蘇神明之說,隻要有朝一日,她將所有歲雨寨人身上的仙氣尋回,那些仙氣認得他的心,一切仙氣化作神力,便會將阿箬推向神明界。


    可當時的阿箬並不知情,寒熄看見自己的骨頭隨著她殺的人越來越多而拚湊完整,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個背簍裝下了他的白骨,背著他的白骨幾乎走遍了整片滄州大地無數山河……看著她每每深夜,便會抱著背簍,對著他的白骨喃喃自語,訴說了後來再也沒說過的癡情話語。


    阿箬輕輕撫過他的骨頭,她原來對他說過無數句愛,她還陷在對月下空枝交談的無望之中,她從未走出來過。


    寒熄忽而覺得很絕望,他不敢再去看他們的後來,他也不敢再看阿箬這三百年的苦楚,不敢看她的付出,與偏執。


    這一切都是錯的……若她一開始便接受他的死亡,便不會有後來幾百年的孤獨。


    可阿箬不認命,她用她的執著,換得了寒熄的一線生機。


    從蛇窟死裏逃生,又見到了歲雨寨的幼童白一,寒熄終於在阿箬一聲聲的輕喚中化作了身形,可他神識早已破散,當時的他隻是一個空有一念的軀殼而已。


    寒熄又看見了阿箬對他擔憂的表情,便是在此時此刻的記憶中,阿箬擔心他身體不適,問東問西,她看向他的眼神其實與過去無異,寒熄又怎麽會看不出,她對他有意。


    阿箬短暫地複活了寒熄,她將她所有獲取到的仙氣都注入到了他的身骨之中,將寒熄散落各地的靈魂重新拚湊。她牽過他的手,抱過他,安撫過他。


    他們原來經曆過那麽多。


    寒熄一直知道自己不會真的複活,他的身軀就是一個為阿箬裝載仙氣的器皿,他心中也有舍不得,也有些許不甘,他尚未看過被他複蘇的世界是否變得更好,也不想再經曆一次死亡。


    他什麽都知道,卻什麽也不能說。


    因為阿箬看上去真的很高興,她在為複活他而興奮,她時長掛在嘴邊的就是希望神明大人變好,她口中的變好,便是成為過去的他。


    那明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也成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說。


    阿箬的心情隨著寒熄能說話、有主見而明顯好轉,她不再沉淪於過往的自責中,也不再夜夜於噩夢裏反複,她不再備受折磨,那些痛苦,仿佛化作了另一股氣,鑽入了寒熄的身體裏,化作了他無限接近自己死亡的宿命。


    無可抵抗的宿命。


    寒熄為阿箬高興而高興,為阿箬擔憂而擔憂,他的悲歡喜樂,皆被她的情緒所掌控。


    阿箬教他如何剝蓮子,寒熄便將所有蓮子都剝給她吃。


    阿箬因為何時雨的死而難過,寒熄便為她編了她想要的月亮結。


    阿箬在白月城中希望能盡快找到歲雨寨人,寒熄便為她點了一盞永不熄滅的靈光花燈,希望她心想事成。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會借看山水風光而放慢腳步,他想如果是阿箬想要的,那麽加快死亡也未嚐不可。


    那幾百年的過往記憶,於短短幾個時辰便一股腦鑽入了寒熄的心海中,叫他難以負荷地彎下了腰,不受控製地渾身顫抖。


    他終於知道為何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喜歡阿箬,可阿箬卻說他從未提過。


    因為他不敢,他不能,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也從來都知道阿箬對他的感情。他多希望他們誰也不要開口,待到塵土歸位時,才不會留下永生的遺憾。


    於寒熄而言,不是不曾開口為遺憾,而是開口互訴衷腸,卻落得生死分離,才為遺憾。


    就讓阿箬以為他不喜歡她,那他消失時,她才不會那麽難過。


    可寒熄終究是低估了阿箬的偏執,她能用她的執著換來三百多年的屍骨複原,能換來十一年的相守,又如何能再次接受他的消亡。


    寒熄看著他們爬上了毛筆峰,看見自己隱瞞因為仙氣流向阿箬而逐漸消失的肢體,看見他最終也沒有走向阿箬說適合觀星的巨石平台。


    他看見阿箬跪在了他的麵前拿出匕首,那一瞬仿佛匕首寒光已然破開了他的心髒,攪碎了五髒六腑,痛得渾身發麻。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篝火燒林的深夜,阿箬渾身浴血殺光了歲雨寨人後,以屠刀自戕。


    這一次她卻是當著他的麵,挖出了自己的心髒。她哭著爬向寒熄,又不敢接近寒熄,她說她要把心還給他,她說她什麽都不要了,她的眼淚又像是落了滿地的珍珠,一點一點撕碎了寒熄的理智。


    什麽也無法挽回,什麽也無法阻止。


    三百多年的癡妄,隻成了十一年的短暫重逢。


    他以最後一絲氣力化成漫天星雨,阿箬卻沒有回頭看一眼。她從不在意星雨,也不在意這個世間究竟是好是壞,她從來在意的……隻有一個寒熄而已。


    日落西山,照在小鎮偏外的房屋屋簷上,成了暖暖的橙光。


    方亭周圍的十餘種花朵盛放,亭簷下風鈴發出清脆聲響,樹葉隨風沙沙作伴,唯有亭內的結界閃爍著不夠穩定的光。


    寒熄佝僂著背,痛得無法喘息,他幾乎趴在了方亭的圍欄旁,發絲淩亂,汗水打濕鬢角,眼眶泛紅,淚水將落。


    他的手用力地捏著方亭圍欄,重新感受灰飛煙滅的痛。


    他認出了心海中的一息,那是他從阿箬那裏偷偷藏下的伴她多年的荷包,他也曾想過不論自己化成了這世間萬物中的任何一種,他都會攜帶著阿箬的氣息。


    若是一陣風,便撫發揚裙而去,若是一場雨,便酣暢淋漓地落盡。若是一場雪,那就成為被阿箬伸手接住的那一片,不論如何,這是他為自己選定的結局。


    可一切都重來了,重來的……是阿箬放棄成為神明,撕裂了時空之境求來的結局。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你。


    ——神明大人,阿箬終於等到你啦!


    ——這是神明大人的心。


    ——神明大人,真好、最好!


    ——神明大人……阿箬喜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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